【現(xiàn)實】
雪停了,渡厄茶館的銅鈴被風(fēng)吹得叮當(dāng)作響。趙吏正用霜花箋擦銅鏡,抬頭一看,見屋檐下站著個穿紅襖的姑娘,手里攥著一枝枯紅梅,頭上掛著塊褪色的紅蓋頭,蓋頭上的并蒂蓮被雪水泡黑了。她光著腳踝,踩在青石板上,每走一步,地上就印出一朵紅梅。
“來壺?zé)岵??!惫媚锏穆曇粝癖鶋K,但透著股暖意,紅蓋頭遮住半張臉,露出緊繃的下巴,“我叫阿雪,民國三十七年的新娘?!?/p>
趙吏看著紅梅:“紅襖配紅梅,挺應(yīng)景的?!?/p>
“應(yīng)景?”阿雪突然笑了,笑聲里有雪粒,“可我新郎沒來?!彼录t蓋頭,露出蒼白臉龐,左眼角有顆朱砂痣,“這蓋頭我繡了三個月,紅梅是他說要插在婚車上的……可接親的車到現(xiàn)在都沒來?!?/p>
【回憶:民國三十七年臘梅開】
臘月的鎮(zhèn)子里滿是梅香,阿雪坐在窗前繡紅蓋頭,絲線在素緞上繞出層層花瓣?!鞍⒀├C的并蒂蓮,比鎮(zhèn)上繡坊的還好?!卑⒚鲝谋澈蟊ё∷掳蛿R在發(fā)頂,手里紅梅蹭得她臉癢,“等戰(zhàn)事結(jié)束,我就用八抬大轎娶你,婚車上插滿紅梅,讓你成為全鎮(zhèn)最風(fēng)光的新娘?!?/p>
她轉(zhuǎn)身埋進他軍大衣里,嗅著硝煙和梅香:“你之前說要帶我去看南京的梅花山,還算數(shù)嗎?”
“當(dāng)然算數(shù)?!卑⒚鲝目诖锾统鲋сy簪,簪頭是朵含苞的梅花,“這是我用軍餉打的,等給你插在發(fā)髻上,就像……”他突然停住,遠(yuǎn)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穿軍裝的人撞開院門,“緊急集合!徐州前線需要支援!”
阿明抓起槍就往外跑,跑到門口又折回來,從懷里掏出張紅紙,上面寫著“囍”字,邊角畫著朵小紅梅:“這是我托人寫的帖,等我回來,咱們就用它貼門窗?!彼鸭t紙塞給阿雪,軍靴在青石板上踩出慌亂的聲響,“等我!”
【現(xiàn)實】
阿雪的手指摩挲著紅蓋頭的針腳,絲線在她掌心勒出紅痕,“婚車沒來,等到的是他犧牲的消息。他們說他在最前面,手里還攥著半張燒焦的紅紙……”她突然把紅蓋頭按在吧臺上,蓋頭里掉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張泛黃的“紅梅帖”,墨跡被淚水泡模糊,“可我不信,他說過要插著紅梅來接我的,怎會食言?”
趙吏從抽屜里拿出半塊刻著蓮花的銅鏡,鏡面映出阿雪的臉,騰起團白霧——
霧中是片焦黑的戰(zhàn)場,阿明趴在雪地里,胸口的血染紅了身下的紅梅。他手里攥著的紅紙只剩半角,上面的“囍”字被彈片劃破,但還能看清邊角那朵歪歪扭扭的紅梅。衛(wèi)生兵翻開他的軍裝,里面貼身藏著塊紅蓋頭碎片,繡著半朵并蒂蓮,針腳細(xì)密得像春蠶吐絲。
“他突圍時被炮彈擊中,”趙吏的聲音比雪還輕,“懷里的紅蓋頭碎布,是從你送的荷包上撕下來的?!?/p>
鏡面的霧又轉(zhuǎn)了,是戰(zhàn)后的梅花山。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兵在梅樹下埋東西,手里的鐵鍬碰著硬物——是支銹跡斑斑的銀簪,簪頭的梅花還沾著暗紅的血?!鞍⒀┕媚?,”老兵對著墓碑喃喃,“阿明說這簪子要親手給你戴上,他讓我告訴你,紅梅開的時候,他就回來了……”
阿雪突然捂住嘴,眼淚從指縫漏出,落在紅蓋頭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她顫抖著拆開油紙包,里面除了紅梅帖,還有張疊成方塊的手帕,是她當(dāng)年繡給阿明的,上面繡著兩只交頸的鴛鴦,一只翅膀被炮火熏黑了半片。
“原來他一直帶著……”她把臉貼在手帕上,像是貼著他殘留的體溫,“我總怕紅蓋頭繡得不好看,怕他嫌棄我手笨……”
紅蓋頭突然飄起來,像只受傷的紅蝶掠過茶煙,蓋頭里的并蒂蓮在半空中漸漸舒展,化作漫天紅梅花瓣。阿雪伸手去接,花瓣卻在她掌心凝成顆朱砂痣,和她左眼角的那顆一模一樣。
“這個……”她從紅襖內(nèi)袋掏出個布包,里面是枚銀戒指,戒面刻著朵小梅花,“能給他嗎?就說……我戴著紅蓋頭,等他插滿車的紅梅呢?!?/p>
趙吏捏起戒指,戒面的梅花突然綻放,化作縷梅香飄進抽屜——那里,半枚冰晶旁多了朵永不凋謝的絨布紅梅,花瓣上沾著點朱砂,像誰眼角的痣?!皶偷降??!?/p>
阿雪走向光門時,檐下的紅梅突然開了,枯枝上爆出星星點點的花苞,雪水順著花瓣往下淌,像誰在無聲地落淚。趙吏正用她留下的紅梅帖擦銅酒壺,壺身上的霜花漸漸融化,露出底下刻著的小字:“等雪融梅開”。
“下輩子……”阿雪的聲音混著梅香飄遠(yuǎn),“換我穿軍裝去接你?!?/p>
光門閉合時,茶館里落滿了紅梅花瓣,落在吧臺上那碗熱茶里,漾開一圈圈淡紅的漣漪。趙吏將空油紙包塞進抽屜最深處,那里,絨布紅梅正依偎著蓮花銅鏡,墨色書簽上的“平安是?!备仓鴮颖”〉幕ò辏缘乃ü{上,“清沅親啟”四個字漸漸被梅香浸透。
墻上的掛鐘指向正午十二點,陽光透過窗欞照在銅酒壺上,映出滿室跳動的光斑,像極了那年阿明軍大衣上沾著的梅瓣。趙吏給自己倒了杯熱茶,看著杯中打轉(zhuǎn)的花瓣,輕聲說:“梅花開了,春天就不遠(yuǎn)了啊……”
(第五章 完)
【下章預(yù)告】
當(dāng)最后一片紅梅花瓣落在茶碗里,渡厄茶館的木門被春風(fēng)撞開。門外站著個提竹籃的老太太,籃中沒有蔬菜,唯有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藍(lán)布衫,領(lǐng)口處別著一枚褪了色的銅紐扣——《第六章:藍(lán)布衫》即將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