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只留給江安時一道背影,僅一個輪廓,便讓江安時的心臟驟然縮緊。
兩百載光陰,他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早已忘了這人的模樣,忘了那些縱容與嬌慣,忘了那句句“小狼崽”的昵稱。可重逢的這一刻,無需任何印證,他便一眼認出了他——江卿塵。
何其可笑,所謂的“忘記”,不過是自欺欺人的麻醉。這個人,是他人生的起點,是他貪嗔癡欲的根源,是他窮盡百年也無法掙脫的羈絆??捎秩绾危考幢阍浨О愫?,最后他不還是選擇了拋棄,將他獨自留在這世間,一去便是兩百年。
江安時垂眸,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淺影,掩去了眸中翻涌的復雜情緒。片刻后,他極輕地眨了眨眼,再抬眸時,眼底已恢復了慣常的冷淡,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任誰也看不出分毫波瀾。
他繞過殿內眾人,徑直朝著林子洛的方向走去,目光自始至終未再落在江卿塵身上。那人于他而言,早已是過往云煙,最好此生不復相見。
誰也未曾想,昔日師徒重逢,竟會是這般光景。
當年江卿塵毫無征兆地閉關,兩百年來杳無音訊,江安時心灰意冷,半步歸隱。無奈之下,林子洛只得暫代清霜宗宗主之位,支撐著這座日漸落魄的宗門。至于江卿塵閉關的緣由,便是江安時也一無所知,旁人更是無從揣測。
“林子洛,你最好真有要事?!苯矔r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十二分的不耐與威脅,心煩意亂的情緒幾乎要溢出來,“平白將人召回來,到底想做什么?”
林子洛不語,只是與他對視片刻,而后朝江卿塵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去。
江安時順著他的目光瞥了江卿塵一眼,唇瓣微抿,只從齒縫間蹦出一個字:“哦?!?/p>
林子洛:“……”
你別光“哦”??!你“哦”是什么意思?!孩子,我真的求你了,給點反應行不行?
他滿心槽點,面上卻依舊維持著平靜,湊近江安時,壓低聲音問道:“你‘哦’是什么意思?那是江宗主,你別跟我說你沒認出來?!?/p>
江安時身側的右手,拇指指甲無意識地掐著食指指腹,力道漸重,留下一道淺淺的紅痕。他的反應依舊平淡,平淡得有些嚇人,垂著眸子,不知在出神思索些什么。
林子洛被他這副模樣弄得滿頭問號。仔細想想,江安時本就性子冷淡,除了對江卿塵,對誰都是這般疏離模樣。今日這般反應,看似怪異,倒也在情理之中。
誰知,江安時忽然回神,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哦,沒認出來?!?/p>
林子洛:“……”
誰信???!這話你自己聽聽陰不陰?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真是被你練得爐火純青!
兩人對視片刻,殿內空氣瞬間陷入死寂。
江安時率先打破沉默,語氣依舊淡漠:“關我什么事?!蓖nD了片刻,他轉身便要走,“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雖是商量的語氣,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臉上幾乎要刻著“別來煩我,否則后果自負”幾個大字。
他也不等林子洛應答,頭也不回地朝著殿外走去。
林子洛看著他決絕的背影,試探性地喚了一聲:“江七……”
江安時腳步未停,仿佛沒聽見一般,全當自己是個聽障。他現(xiàn)在只有一個念頭——抓緊離開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
殿內的江卿塵隱隱聽到熟悉的聲音,下意識回頭,恰好撞上轉身離去的江安時。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江卿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眸色微動。
江安時抿緊唇瓣,腳步未頓,只想盡快逃離。
手腕卻突然被一股溫熱而有力的力道攥住,他猝不及防,身體一個踉蹌,直直撞進了江卿塵的懷里。清冽的梅香撲面而來,熟悉得讓他心頭一震,下意識想要掙脫。
“怎么不打聲招呼就走?”低沉溫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幾分戲謔與熟稔,“這么多年不見,是認不出我了,還是在生氣?是誰把我們家小狼崽惹毛了?剛回來就急匆匆要走,生的哪門子氣?”
“小狼崽”——這個稱呼,江安時已經很久沒有聽過了。
準確來說,他所有的昵稱,除了江卿塵和極個別人,再也沒人敢這般叫他。外人稱他“江七”,宗門長老與同窗弟子喚他“江安時”,就連師兄師姐們,平日里也多稱呼他為“師弟”“小師弟”或是“安師弟”。
不過也有不一般的顏悅和子季,這兩位就是那“極個別”,前者是他的四師姐后者是他的小師兄,叫他“小七七”“小安時”“小時時”什么的
不過這兩位都是天性使然,清寂峰F8哪個都躲不過兩人的霍霍
可江卿塵,卻偏偏只逮著他一個人“霍霍”。
小時候,那人總愛給他起各種各樣的諢名,多到數(shù)不清,卻唯獨“小狼崽”這個稱呼,從他被撿回清寂峰起,一直叫到他長大成人,從未改變。
他還記得,剛被江卿塵撿回來的第一個月,因為身體虛弱,他一直待在無塵居,未曾下過山,宗門里除了江卿塵,連其他六位師兄師姐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那時他性子悶,不愛說話,卻終究是個孩子,對外面的世界難免好奇。
屁!
說到底,不過是因為江卿塵。
江卿塵雖是宗主,卻每隔兩日便要給宗門弟子授課一個時辰。他那時候格外黏人,江卿塵走到哪里,他便想跟到哪里??山鋲m不許他下山,一個時辰的等待,對年幼的他來說,格外漫長。
于是他整日纏著江卿塵,軟磨硬泡了許久,終于讓江卿塵松了口。江卿塵領著他下了山,卻并未帶他去學堂,而是將他托付給了師兄師姐們。師兄師姐們各自忙于修煉,他便坐在不遠處的石凳上,安安靜靜地等江卿塵來接他。
江卿塵沒等來,卻等來了一群來找茬的孩子。
小孩子的愛恨向來直白,不喜歡便會擺在臉上??山矔r不一樣,他不僅會表現(xiàn)在臉上,還會直接動手。
其實他騙了江卿塵。他并非孤兒,原本出身筱家,名為筱寂塵,只是他打心底里不愿承認那個家。
他永遠記得,自己是如何從那個冰冷的家族逃出來,暈倒在漫天風雪中。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溫暖干凈的清寂峰,蓋著厚厚的被子,躺在柔軟的床榻上,身上穿著干凈舒適的衣物。
這些在旁人看來稀松平常的東西,卻是他在富庶卻冷漠的筱家從未感受過的溫暖。
于是他謊稱自己無父無母,沒有名字。江卿塵便收他做了最小的徒弟,給他取名“安時”。
“你就叫安時吧?!彼浀卯敃r江卿塵的聲音溫柔,帶著期許,“不求別的,只希望從今往后,你能平安健康地長大。安時安時,順應時序,安然處世?!?/p>
從那一刻起,他的名字不再是帶著詛咒的符號,而是承載著美好寓意的期許。
剛開始,他對江卿塵充滿了戒備。成長的環(huán)境早已鑄就了他多疑敏感的性格,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起碼原本是戒備心很強的,但奈不住江某人連續(xù)長達一個月的不當人,整天以逗弄小孩為樂。
那天,他單槍匹馬對上一群找茬的孩子,不肯服軟,也不肯低頭。后來幾位師兄察覺到不對勁,連忙趕來幫忙,場面瞬間變得混亂不堪,每個人身上都掛了彩。
傷得最嚴重的,便是他和對面領頭的那個孩子。
江安時的性子,一向是死倔死倔的。哪怕自損一千,也要傷敵八百,讓他低頭認輸,那是絕無可能的事。
而那個孩子,只能說,是倒霉了血霉遇上了正憋著火的江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