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老宅深處,有一方被歲月浸潤得格外溫潤的天井。紀紈被允許踏入這里,是在一個暮春的下午。
空氣里浮動著陳舊木料與淡淡藥香混合的氣息,引領她的傭人步履無聲,仿佛怕驚擾了這宅子的清夢。她被安置在天井旁的一間客房里,推開雕花的木窗,正好能看見一叢瘦竹,幾塊青石,以及角落里那一架顯然有些年頭的秋千。
她此來,是為著一樁心照不宣的婚約。紀家需要沈家的蔭庇,而沈家,看中了紀紈身上某種合乎規(guī)范的、安靜的“體面”。她知道自己是被審視的物件,像一件即將被收入庫房的古瓷。她并無多少抗拒,命運給予她的選擇向來不多。
第一次清晰地見到沈聿,就在那方天井里。那夜有雨,雨水順著烏黑的瓦檐淌下,織成一片綿密的雨幕。
他穿著一身深色的長衫,站在廊下陰影里,身姿挺拔如松,卻又帶著一種與這老宅渾然一體的沉寂。他并未立刻與她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雨絲落入井中的石槽,濺起細碎的水花。
紀紈站在房門口,也不敢出聲,只覺得他那份過分的安靜里,有種拒人千里的凜冽。
后來,他偶爾會與她一同用晚飯。席間話極少,無非是“飯菜可還合口”、“夜里風大,關好窗”一類的尋常話。他的舉止無可挑剔,優(yōu)雅而疏離。紀紈漸漸察覺,他并非刻意冷漠,倒像是一種長久養(yǎng)成的習慣,將所有的情緒都內斂于心,不露分毫。
他問起她的病,語氣平淡得像在詢問天氣。紀紈也只答“是舊疾,不礙事的”,心里卻泛起一絲微瀾,原來他知曉。
日子像屋檐下的滴水,不緊不慢地過去。他們之間的話依舊不多,卻似乎有了一種無言的默契。
他會在午后她靠著軟榻看書時,默默地將她手邊微涼的茶換成溫熱的。她也會在他伏案處理家族事務至深夜時,讓女傭送去一盅潤肺的甜湯。
一次,她獨自在天井邊看那架秋千出神,身后忽然傳來他低沉的聲音:“想坐便去坐坐?!?/p>
她訝然回頭。他走過來,用一方素白的手帕,仔仔細細地將秋千木板上的灰塵與水痕擦拭干凈。他的手指修長,動作專注而輕柔。那一刻,紀紈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坐上去,手握著微涼潮濕的繩索,卻沒有蕩。他只是站在一旁,靜靜地陪著??諝饫锸怯旰竽嗤梁椭参锶~片的清新氣味,她忽然覺得,這深宅大院的歲月,或許也并不全是沉悶。
真正的靠近,始于一個夏夜。她在夢中被心口一陣熟悉的絞痛驚醒,喘息著坐起,額上盡是冷汗。窗外雷聲隆隆,暴雨傾盆。她摸索著去找床頭的藥瓶,手卻抖得厲害,藥瓶滾落在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幾乎就在同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的房門被推開。沈聿只穿著一件單薄的寢衣,頭發(fā)微亂,顯然是匆匆趕來。他快步走到她床邊,一眼便看清了她的狀況,沒有多問一句,立刻俯身撿起藥瓶,倒出兩粒白色藥丸,又去桌邊倒了溫水,遞到她手中。他的動作快而穩(wěn),不見絲毫慌亂。
服下藥,絞痛漸漸平息,只剩下虛脫般的無力。雷聲再次炸響,她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沈聿沒有離開,他在她床邊的腳踏上坐了下來,背對著她,面向著門外沉沉的夜色。
“睡吧,”他的聲音在雷雨的間隙里響起,異常平靜,“我在這里?!?/p>
沒有多余的安慰,只是這樣一句簡單的話。紀紈重新躺下,看著他那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的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為她擋住了窗外所有的風雨與驚雷。
那是她第一次感到,在這世上,或許還有一處可以安心??康慕锹洹?/p>
自那夜后,她偶爾會在他面前低低地咳嗽,不再像起初那樣極力隱忍。而他,總會適時地遞上一杯溫水,或是將窗子關小一些。
深秋時,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一日黃昏,夕陽的余暉將天井染成一片暖金色。她忽然生出了些興致,走到那架秋千旁,輕輕坐了上去。沈聿正從書房出來,見狀便走了過來,立在她身后。
“推我一下,好么?”她回過頭,唇邊帶著一絲淺淺的、近乎撒嬌的笑意。這是她第一次向他提出這樣的請求。
他明顯愣了一下,深邃的眼中掠過一絲極細微的波瀾。隨即,他走到她身后,雙手握住繩索,力道輕柔而平穩(wěn)地推了一下。秋千緩緩蕩起,裙裾在微涼的秋風里飄拂。她仰起頭,看見被屋檐切割成四方形的天空上,流云正被晚霞燒成絢爛的錦緞。
“再高一點?!彼p聲說。
他便加了些力道。秋千蕩得高了些,視野愈發(fā)開闊。她望著那片瑰麗的天空,忽然極輕地說了一句:“真好看?!?/p>
沈聿沒有應聲,只是維持著推動的節(jié)奏。在那之后,紀紈又恢復了往常的安靜,仿佛那片刻的歡愉與忘情,只是一陣偶然拂過的風。
天氣徹底轉涼時,她病倒了。這一次,不像往常那樣還能勉強起身。她終日躺在病榻上,窗外的天空日益灰暗,枝頭的葉子也落盡了。沈聿來得愈發(fā)頻繁,他不再處理公務,大多時候只是沉默地坐在她床前的椅子上,握著她的手。她的手瘦削而冰涼,被他溫熱的手掌緊緊包裹著。
她清醒的時刻越來越少。偶爾睜開眼,看見他沉靜的側臉,或是聽見他低聲吩咐傭人換藥、煎湯的聲音,便又安心地睡去。她并不覺得害怕,只是遺憾,遺憾這短暫的溫暖,終究是留不住了。
最后那日,是個難得的晴日。陽光透過窗欞,在她床前投下明亮的光斑。她忽然有了些精神,甚至能微微坐起一些。沈聿扶著她,在她身后墊了好幾個軟枕。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望了許久,然后緩緩轉向他,聲音輕得像嘆息:
“聽……”
他俯下身,靠近她。
“……下雪了。”
他凝神細聽,窗外只有風聲,萬籟俱寂,并無落雪的聲息。他再看她時,她已闔上眼睛,唇邊凝著一抹極淡、極滿足的笑意,仿佛真的聆聽到了某種人間未有的寧靜。
他久久地坐在那里,沒有動,也沒有喚人。直到那抹陽光悄然移開她的床榻,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種冰冷的昏暗。他終于緩緩抬起頭,望向窗外那片依舊空曠、并未飄雪的天空。
一片徹底的、無邊的寂靜里,他忽然聽到了。
聽到了那一年,暮春初遇時,天井里清泠的雨聲。聽到了夏夜驚雷中,她隱忍的喘息與自己急促的心跳。
聽到了秋千蕩起時,風聲和她那句“真好看”的輕語。也聽到了此刻,這萬物寂寥之中,一場只存在于她耳中、也只存在于他記憶里的大雪,正紛紛揚揚,覆蓋了一切來路與歸途。
原來,那不是她幻聽的雪聲。
是他心上的雪,從此刻起,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