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在一地狼藉中徹底中斷。
尖叫的替身被侍衛(wèi)匆忙帶走,霞谷官員們驚駭的目光在平菇慘白的臉和墓土代表團之間來回掃視。那張破碎的平菇面具,像一個宣告失敗的徽章,靜靜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龍骨發(fā)出一聲低沉的笑,打破了死寂。他拍了拍身旁“影”的肩膀,動作帶著不容置喙的占有欲?!翱磥斫裉斓臅?,只能到此為止了。我的副手,只是想跟老朋友……打個招呼。”
平菇的視線越過所有人,死死鎖在那個黑色的身影上。他想沖過去,想撕下那張該死的黑鐵面具,想親眼確認那個荒唐的念頭。
他強壓下喉嚨里的腥甜,聲音嘶啞地開口:“讓他留下。我要單獨和他談。”
“哦?”龍骨的語氣充滿了玩味的傲慢,“平菇冕下,你憑什么認為,你有資格命令我的人?”
他側過身,擋在了“影”和平菇之間,高大的身形像一堵無法逾越的墻。“影累了,需要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說完,龍骨甚至沒有再看平菇一眼,帶著“影”和他的隨從,徑直轉身離去。
“影”從始至終沒有回頭,他離開的背影決絕而冷漠,仿佛身后那座承載了他所有童年記憶的神殿,不過是一處無關緊要的風景。
平菇站在原地,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了。
那一夜,平菇徹夜未眠。
他遣散了所有侍從,獨自坐在空曠的寢宮里。窗外的霞光恒久明亮,卻照不進他心底半分。
只要一閉上眼,三年前的噩夢就如附骨之疽,瘋狂地將他拖入深淵。
那時,他和卡卡還只是無憂無慮的少年。卡卡總是那么大膽,那么愛冒險,喜歡在霞光城最高的塔尖和最深的冰湖邊緣試探。
那天,他們又吵架了。
“哥,你為什么總是管著我!我就要去伊甸看一眼,就一眼!”十六歲的卡卡漲紅了臉,倔強地站在暴風眼的入口。
“不行!那里太危險了!”平菇死死拉住他的手腕,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你知不知道進去的人,沒有幾個能回來的!”
“你就是膽?。∧惝斄死^承人,就什么都不敢了!”卡卡用力甩開他的手,眼里的光芒是那么刺眼,“你再也不是我認識的哥哥了!”
那句話,像一根針,精準地刺進了平菇最柔軟的地方。連日的疲憊、對未來的迷茫、以及對弟弟安危的極度焦慮,瞬間沖垮了他的理智。
他聽見自己用一種冰冷到陌生的聲音說:“是啊,我變了。如果你覺得我礙事,如果你消失就好了!”
空氣,在那一刻凝固了。
卡卡臉上的憤怒和倔強瞬間褪去,只剩下震驚和難以置信的受傷。他的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就在他晃神的瞬間,腳下常年被風暴侵蝕的巖石突然崩裂。
“卡卡!”平菇驚恐地大喊,猛地伸手去抓。
他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氣。
卡卡墜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風暴中,最后留給他的,是那雙寫滿了絕望和破碎的眼睛。
“不——!”
平菇從床榻上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他的內衫,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仿佛要掙脫束縛跳出來。
又是這個夢。
三年來,日日夜夜,從未停歇。
那句致命的氣話,成了他永恒的詛咒。
第二天,霞谷神殿的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兩國的重要人員悉數到場,名為“澄清誤會”,實則是一場無聲的對峙。
平菇一夜未睡,眼下的青黑讓他看起來更加憔悴。他坐在主位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對面那個黑色的身影。他需要一個答案,無論那個答案有多殘忍。
龍骨似乎很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他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才懶洋洋地開口:“昨天的事,是個小誤會。我的副手,只是太久沒回故鄉(xiāng),有些……情難自禁?!?/p>
他的話音剛落,一直沉默的“影”忽然站了起來。
所有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在無數道或驚疑、或戒備、或期待的目光中,“影”抬起了手,沒有任何預兆地,主動伸向了自己的面具。
平菇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疼痛讓他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
黑色的鐵面具被緩緩摘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放慢。
一張熟悉的,卻又無比陌生的臉,暴露在霞谷永恒的光芒之下。
那依舊是卡卡的臉,輪廓分明,眉眼如畫。但曾經的陽光和溫暖被一層化不開的冰霜所取代,眼角下方多了一道淺淺的疤痕,像一道精美的瑕疵,破壞了那份完美,卻增添了致命的危險氣息。
他的眼神,更是冷得像墓土終年不化的寒冰。
整個大殿,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真的是他。
霞谷失蹤了三年的小王子,所有人都以為已經隕落在風暴中的卡卡,回來了。
以這樣一種方式,作為敵對國度的使者,帶著一身的戾氣和仇恨,回來了。
卡卡的目光淡淡地掃過全場,掃過那些曾經熟悉的面孔,最后,落在了主位上那個臉色慘白的男人身上。
他的眼神在平菇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沒有恨,沒有怨,只有一片純粹的、令人心寒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然后,他轉過頭,目光最終落在龍骨身上。
那冰封的表情瞬間融化,雖然不是記憶中那種燦爛的笑,卻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親昵和依賴。
“戲看夠了,”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多了一絲旁人從未聽過的柔軟,“我們該回‘家’了。”
‘家’。
這個字,像一把淬了劇毒的重錘,狠狠砸在平菇的心上,將他最后的防線徹底擊潰。
龍骨滿意地笑了起來,站起身,自然而然地攬住卡卡的肩膀,帶著勝利者的姿態(tài),準備離去。
卡卡轉身,沒有絲毫留戀。
“卡卡……”
平菇失控地站了起來,向前踏出一步,喉嚨里溢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他想抓住他,想問他這三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想告訴他當年的話不是真心的。
他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已經走到門口的卡卡,腳步頓了一下。
他沒有完全回頭,只是微微側過臉,用眼角的余光,向后瞥了一眼。
那是一個冰冷到極致的眼神。
像一把無形的利刃,瞬間斬斷了平菇所有未出口的話語,將他所有的沖動和希冀,全部凍結在了原地。
平菇僵住了,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他尋了三年、念了三年的身影,被另一個男人擁著,消失在神殿門口的光芒里。
他被那個眼神,釘死在了絕望的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