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永安十三年，秋。

連日的陰雨把清溪村泡得發(fā)潮，村口老槐樹的葉子落了一地，踩上去黏糊糊的，像裹了層爛泥。暮色四合時，雨勢突然變大，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板上，濺起半指高的水花，把天地間攪得一片模糊。

林清婉背著藥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山路上?；@里躺著幾株剛采的柴胡和薄荷，葉子上還掛著水珠，這是她冒雨上山的收獲 —— 村里已有十幾個孩子染上風(fēng)寒，若是再湊不齊草藥，怕是要拖成肺炎。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衣裙，裙擺早已被泥水浸透，貼在小腿上，冰涼的觸感順著肌膚往上爬，可她攥著藥簍背帶的手指卻很穩(wěn)，眼神始終盯著前方被雨霧籠罩的山路。

“得快點回去?！?她低聲自語，把頭上的斗笠又往下壓了壓，試圖擋住斜飛的雨絲?？捎晏罅?，順著斗笠邊緣往下淌，在她臉頰上劃出兩道水痕，視線里的山路愈發(fā)難辨。走至山腰時，一陣狂風(fēng)卷著雨幕撲來，她腳下一滑，險些摔倒，慌忙扶住身邊的老樹干，才穩(wěn)住身形。

就在這時，不遠(yuǎn)處的山神廟傳來一聲微弱的悶響，像是有人重重摔在地上。

林清婉頓住腳步。

這山神廟年久失修，梁上的瓦片掉了大半，平日里除了砍柴的樵夫避雨，極少有人會來。這般大雨天，怎么會有動靜？她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抵不過醫(yī)者的本能，提著藥簍，朝著山神廟的方向走去。

廟門早已腐朽，歪歪斜斜地掛在門框上，被風(fēng)吹得吱呀作響。林清婉推開門，一股混雜著血腥味和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她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從藥簍里掏出火折子，吹亮后舉在身前?；椟S的火光中，她看清了廟內(nèi)的景象 —— 供桌上積滿灰塵，神像的半邊臉已經(jīng)脫落，而在供桌旁的地面上，蜷縮著一個身穿玄色衣袍的少年。

少年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jì)，長發(fā)凌亂地貼在臉頰上，渾身濕透，衣袍上布滿了暗紅色的血跡，最顯眼的是他左肩處，一支鐵制弩箭穿透了衣料，箭尾還在微微顫動。他雙目緊閉，嘴唇泛著青紫色，胸口起伏微弱，顯然已是進氣少、出氣多的狀態(tài)。

林清婉快步上前，蹲下身，手指輕輕搭在少年的腕脈上。脈象微弱急促，像是風(fēng)中殘燭，隨時都可能熄滅。她又檢查了少年的傷口，弩箭入肉極深，若是不及時取出，恐怕會引發(fā)感染，危及性命。

“這箭傷…… 絕非普通劫匪所為。” 林清婉心中一凜。尋常劫匪用的多是柴刀木棍，哪會用這般鋒利的弩箭？而且少年的衣料雖染血破舊，卻能看出是上好的云錦，絕非普通百姓能穿得起。

就在她思索之際，少年突然低哼一聲，眉頭緊鎖，嘴唇翕動著，像是在說什么。林清婉湊近了些，才聽清他模糊的話語：“別追…… 秦風(fēng)…… 保護……”

秦風(fēng)？是誰？林清婉心里的疑惑更深，但眼下顯然不是追問的時候。她看了看外面的暴雨，又看了看少年奄奄一息的模樣，咬了咬牙 —— 若是把他留在這里，不出一個時辰，要么流血而亡，要么被雨水凍僵，橫豎都是死路一條。

“罷了，見死不救，枉為醫(yī)者?！?她低聲說道，將火折子插在腰間，然后小心翼翼地扶起少年，試圖將他背起來。少年看著清瘦，可渾身濕透后卻沉甸甸的，林清婉剛直起身，就覺得膝蓋一軟，險些再次摔倒。她深吸一口氣，調(diào)整了姿勢，用盡全力托住少年的身體，一步一步朝著廟外走去。

雨還在下，山路泥濘難行。林清婉背著少年，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生怕腳下打滑。雨水順著她的頭發(fā)往下流，模糊了視線，她只能憑著記憶辨認(rèn)方向。少年的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溫?zé)岬暮粑鬟^她的脖頸，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龍涎香氣息，與他身上的血腥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味道。

不知走了多久，林清婉終于看到了清溪村的燈火。她心中一喜，腳步也加快了些?？删驮谶@時，她腳下突然被一塊石頭絆倒，兩人一同摔在地上。少年悶哼一聲，傷口處的血跡又滲出了不少。林清婉顧不上自己的疼痛，連忙爬起來，檢查少年的狀況，見他只是昏迷，沒有其他大礙，才松了口氣。

她重新背起少年，咬著牙，一步步朝著村子深處的醫(yī)館走去。醫(yī)館是她祖母留下的，不大，卻收拾得干凈整潔。她推開門，將少年放在里屋的床上，然后轉(zhuǎn)身去廚房燒熱水，準(zhǔn)備處理傷口。

“婉兒，這么晚了，你怎么才回來？還弄了一身泥……” 隔壁的張婆婆聽到動靜，披著外衣走了進來，看到床上昏迷的少年，頓時嚇了一跳，“這是誰？怎么渾身是血？”

“張婆婆，我在山神廟發(fā)現(xiàn)他的，箭傷很重，得趕緊處理。” 林清婉一邊燒火，一邊說道。

張婆婆走到床邊，仔細(xì)看了看少年的衣著和傷口，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婉兒，這孩子看起來身份不一般，而且這箭傷…… 怕是惹禍上身的啊。你還是別管了，趕緊把他送走，免得給咱們村帶來麻煩?！?/p>

林清婉握著燒火棍的手頓了頓，抬頭看向張婆婆，眼神堅定：“婆婆，他現(xiàn)在命懸一線，若是我不管，他就死定了。我是大夫，不能見死不救。至于麻煩…… 等他醒了再說吧?！?/p>

張婆婆看著她執(zhí)拗的樣子，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啊，跟你祖母一樣，都是個倔脾氣。罷了，你要救就救吧，有什么需要幫忙的，跟我說。”

林清婉感激地笑了笑：“謝謝婆婆。”

熱水很快燒好，林清婉端著水盆走進里屋，又從藥柜里取出剪刀、銀針、草藥和紗布。她先用剪刀剪開少年左肩處的衣料，露出猙獰的傷口，然后用熱水清洗傷口周圍的血跡，動作輕柔卻利落。接著，她取出銀針，在少年的穴位上扎了幾針，暫時止住了血。最后，她將搗碎的草藥敷在傷口上，用紗布仔細(xì)包扎好。

做完這一切，林清婉已經(jīng)滿頭大汗。她坐在床邊，看著少年蒼白的臉龐，心里暗暗祈禱他能平安醒來。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偶爾傳來幾聲雷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次日清晨，雨終于停了。林清婉早早地起了床，去里屋查看少年的情況。少年依舊昏迷著，但脈象比昨晚平穩(wěn)了些，呼吸也順暢了不少。她松了口氣，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去熬藥，卻聽到院外傳來一陣喧嘩聲。

她走出醫(yī)館，只見幾個村民圍在院門口，臉上帶著驚恐的神色。“婉兒，你快來看！” 一個村民指著醫(yī)館外墻根下，聲音有些顫抖。

林清婉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頓時愣住了 —— 墻根下躺著三具身穿黑衣的尸體，每人胸口都有一個窟窿，顯然是被利器所傷，早已沒了氣息。而在尸體不遠(yuǎn)處，還散落著幾支與少年肩上相同的弩箭。

“這…… 這是怎么回事？” 林清婉心里咯噔一下，瞬間明白過來，這些人恐怕是沖著昨晚那個少年來的。而少年之所以會受傷，多半也是因為這些人追殺。

她抬頭看向里屋的方向，眼神變得復(fù)雜起來。那個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為什么會有人要追殺他？而昨晚救了他，又會不會給清溪村，給她自己，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

一連串的疑問在她腦海中盤旋，讓她原本平靜的心，變得有些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