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主殿,亥時三刻。滿室紅綢,金杯玉盞堆成小山,空氣里浮動著甜膩得能齁死蜜蜂的合歡香。
窗外絲竹喧囂,窗內(nèi)卻像個被遺忘的豪華冰窖——燭火倒是搖曳得賣力,影子投在墻上一跳一跳的,襯得我這個頂著十斤八兩珍珠寶石金絲玉縷鳳冠、從頭到腳裹得像個巨型福袋的新嫁娘,格外像一個背景板,悲情女配那種。
蓋頭底下,視線一片喜慶的朦朧紅。能看見的只有我的繡著金鳳的紅裙擺,以及一雙踩在錦緞軟墊上的、因為坐太久而微微發(fā)麻、此時此刻特別想踹翻新郎官(如果有的話)的腳。
哦,對,新郎官是有的。
就在屏風外面。
我那新鮮出爐的夫君,大雍朝尊貴的太子殿下裴景和。從他邁著足以當選“年度宮廷超?!钡牟椒ミM殿,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漫長到可以聽完一千零一個冷笑話,外加孵出一窩小雞的時間。
屏風是道分水嶺。外面,裴景和的聲音壓得極低,但蓋頭這玩意兒吧,它神奇,它像裝了擴音器且定向追蹤功能,每一個字都精準鉆進我耳朵眼里:
“嗯,她睡下了?” 這是問旁邊伺候的,聲音冷得像剛從御膳房冰窖里撈出來的凍帶魚,毫無起伏。
一個太監(jiān)聲音又細又諂媚:“回太子爺,太子妃娘娘端莊守禮,紋絲未動……”
屁嘞!老娘腳麻得快要失去知覺了好嗎!內(nèi)心瘋狂OS刷屏。
裴景和那凍帶魚聲音又起:“很好。盯著偏殿的動靜,若有不適,立刻傳太醫(yī)。婉月體弱,受不得風?!?/p>
聽聽,聽聽!這貼心勁兒!知道的是太子叮囑宮女,不知道的還以為哪位情圣在呵護他的心肝寶貝脆弱露珠兒呢!
而我這個正經(jīng)老婆坐在這里,他就只關(guān)心那宮女怕不怕冷?我是南極萬年寒冰成精嗎喂?!
我,沈知遙,十七歲風華正茂(自認為),大雍朝著名老狐貍沈丞相的親閨女(目前身份待定:棄子/聯(lián)姻工具人/人形擺設),平生兩大愛好:一、搗鼓點小機關(guān)(夢想是做個逍遙天下的手工大師),二、研究怎么優(yōu)雅地用語言氣死討厭鬼(主要對象:我爹和未來夫君)。
此時此刻,身處這大型尷尬無聲喜劇現(xiàn)場,體內(nèi)“毒舌吐槽”技能正在瘋狂加載中。
紅燭噼啪一下,爆了個燈花,聲音清脆。我的心也跟著它“啪”地一下,炸開了一個名叫“老娘不伺候了!”的蘑菇云。
什么丞相嫡女?呵,就是個高級打包禮物,被我爹那個職業(yè)賣女求榮的老狐貍用“家族興衰、光宗耀祖”的狗屁道理裹挾著,塞進了東宮這座鑲金嵌玉的大號鳥籠子。
娘親?唉,我那神仙般美貌卻慧極早夭的娘哦,臨終前拉著我的手,眼淚汪汪地說:“遙遙,娘別的給不了你,只望你這輩子……睜大眼睛嫁人,閉著眼睛享福?!?
親娘哎!您這是反向預言吧?!我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奈何新郎官他就不是個人(專指對我)?。≈劣谙砀??
我現(xiàn)在坐在價值連城的婚床上,渾身重得像頂了個秤砣,唯一的“福氣”可能是喜帕夠厚,能擋住我臉上的冷笑不至于嚇到宮女?
屏風外傳來裴景和又一句:“茶水換溫的。她習慣睡前喝一口。”
婉月婉月又是婉月!我頭頂?shù)纳w頭仿佛都在“嗤嗤”冒酸氣(可惜是心理作用)。
行行行,太子殿下,您是懂“差別對待”行為藝術(shù)的。對我,連這身累贅的行頭都懶得多看一眼;對那個“體弱”的婉月姑娘,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飛了。
嘖嘖,深情太子 vs 苦命宮女的愛情劇本?很感人!可惜我這個“惡毒原配”天生沒長那根能感動的筋。我只覺得——真他喵的吵!耽誤我研究這婚床邊的雕花設計是哪種榫卯結(jié)構(gòu)了!
時間慢得如同蝸牛在爬。窗外的熱鬧漸漸褪去,只剩下宮燈在風中偶爾搖晃,發(fā)出的細微“吱呀”聲,像夜半游魂的嘆息(也可能是我餓得幻聽了)。裴景和在外面踱步的聲音停了,好像終于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
空氣凝滯得如同灌了鉛。
他沒走,但也沒靠近。
整整一夜。
他,沒有掀我的蓋頭。
連假裝碰一下,意思意思都沒有!
不跟我說話。
更別提什么合巹酒、同心結(jié)。
我們這對新鮮出爐、還散發(fā)著皇家認證熱乎氣的“金童玉女”,就像被一根無形的三八線隔在了宇宙兩端。他那邊是“婉月關(guān)心事務所”,我這邊是“沈女士獨立空間”。
燭淚流了一堆又一堆,如同我無聲控訴的淚水(呃,干擠也沒擠出來,主要是氣的)。
這已經(jīng)不是冷暴力了朋友們!這是活體冰箱冷凍實驗!把我這個活人當臘肉儲存了喂!
內(nèi)心彈幕瘋狂滾過:
“裴景和,你是屬千年冰雕的嗎?還是擱這玩兒行為藝術(shù)呢?”
“太子爺敬業(yè)點行不?起碼掀個蓋頭意思意思啊!流程都不走,差評!”
“行吧,你不仁別怪我不義。‘三年假夫妻,到期就廢后’協(xié)議草案第一條可以擬起來了:甲方裴景和需尊重合同精神,履行基本表面夫妻義務(比如掀蓋頭)……”
沉默是金,但這一夜的沉默,足夠買下裴景和下半輩子用來贖罪的后悔藥倉庫了!老娘的心,就在這“凍手凍腳”的沉默里,“咔嚓嚓”完成了從“有點郁悶”到“老娘徹底自由了!”的質(zhì)變升華。

熹微的晨光,終于像個怕迷路的膽小鬼,畏畏縮縮地從雕花窗欞縫隙里探進來一絲。殿內(nèi)奢華的紅,被這慘淡的光一照,莫名顯出幾分紙扎鋪子般的虛幻和凄涼。
我的腳?哦,它們已經(jīng)在長期的血液不暢中放棄抗議,直接進化成了兩根沒有知覺的木頭樁子。脖子?呵呵,脖子說它已經(jīng)廢了,以后可能得靠意念控制轉(zhuǎn)頭。
至于什么新婚的羞怯、對夫君的期待?呵,早在這冰封一夜里凍成了渣,隨風飄散(并被婉月姑娘溫暖的小手撿走了吧大概)。
老娘不伺候了!
頂著沉重的鳳冠,我猛地、用盡洪荒之力站起身!動作因為僵硬而略顯豪邁(可能差點閃著腰),身上環(huán)佩叮當一陣亂響,打破了殿內(nèi)死寂的凌晨。
外面立刻傳來一點壓抑的動靜,像是守夜的太監(jiān)驚醒了。
我懶得管他們。右手精準探向頭頂——
“嗤啦!”脆弱的紅綢在我手中應聲而裂!毫無美感,干脆利落!
想象一下那個畫面:朦朧晨光中,一個身著華麗嫁衣但眼神冰冷如刀的小仙女(我),一把扯下罩了一夜的“紅布口袋”,露出底下一張絕美但毫無表情、甚至帶著七分冷笑、三分起床氣的臉!
我沈知遙,閃亮登場!自帶“老娘不好惹”背景音效!
我目光如探照燈,精準掃射。
不遠處,裴景和果然在——他靠著一張酸枝木圈椅,穿著大紅喜袍,身姿挺拔如松,側(cè)臉線條完美得可以去雕刻成貢品。
呵,人模狗樣。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自己掀蓋頭,更沒想到我會是這副“老娘要干架”的氣場。那張堪稱頂配的俊臉上,冰雕面具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眼底掠過一抹極快的情緒,是驚訝?還是……被冒犯的不悅?
我懶得細究。
“喲,太子殿下,早啊?!蔽一顒又┯驳牟弊?,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殿里格外清晰,帶著一種睡飽了覺(并沒有)開始戰(zhàn)斗的爽朗(但沒溫度),“勞您‘兢兢業(yè)業(yè)’在外面守了一夜崗,真是辛苦了??茨@坐姿,腰背挺直,想必是宮學禮儀考核滿分選手吧?”
裴景和眉頭幾不可查地蹙起,薄唇抿成一條鋒利的線。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刮過我的臉。他終于開了金口,聲音比昨晚更沉更冷:“沈知遙,你僭越了?!?/p>
呵,就等你開口呢!
我懶得看他那副尊容,徑直走到梳妝鏡前。銅鏡里映出我略顯憔悴但眼神灼亮的倒影。很好,斗志還在。一邊拆解頭上那能把脖子壓短三寸的死亡鳳冠,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語氣輕松得像在菜市場跟大媽商量白菜價格:
“僭越?不至于不至于。就是想著呢,咱倆這婚結(jié)得,跟強買強賣的非法交易似的,彼此都挺膈應。我爹那老狐貍呢,肯定跟你爹(皇帝)達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py交易(此處用眼神暗示,并看到裴景和臉色瞬間鐵青),我呢,是個識趣的人,強扭的瓜不甜,硬塞的老婆也硌牙。所以啊——”
我猛地把拔下的最后一根簪子往梳妝臺上一拍,“啪”一聲脆響,驚得外面偷聽的太監(jiān)一哆嗦。
我轉(zhuǎn)過身,雙手叉腰(姿勢有點潑婦但是管它呢),揚起下巴,臉上綻開一個無比真誠(但在裴景和看來絕對欠扁)的笑容,對著那位冰塊臉太子爺,清晰無比地說道:
“咱們打個商量如何?太子殿下!就做戲,做足三年‘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表面功夫!三年后,你登基坐上那龍椅——我呢,麻煩您高抬貴手,賞我一道‘廢后’的圣旨,放我出宮,從此你走你的黃金大道,我過我的獨木小橋!我沈知遙保證,這三年的戲,絕對唱得讓滿朝文武找不出一點茬兒,幫你安安穩(wěn)穩(wěn)繼承大統(tǒng)!咋樣?這個‘皇后試用期協(xié)議’,夠不夠簡潔?夠不夠劃算?”
殿內(nèi)空氣瞬間凝固了!連窗外溜進來的那一絲可憐晨光,都仿佛被我這番話凍在了半空中。
裴景和,我們這位泰山崩于前都未必會抖一下的冰山太子殿下,他……他石化了!
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睛,瞳孔似乎地震般收縮了一下。他完全沒想到我會說出這番話!不是哭,不是鬧,不是卑微地祈求垂憐,而是……如此理直氣壯、如此大逆不道地跟他談交易?!而且核心訴求居然是廢后?!哪個女人嫁入皇家不想著母儀天下?她腦子里裝的什么東西?!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喉結(jié)劇烈滾動了一下,像是把涌到嘴邊的驚濤駭浪給硬生生咽了回去。那張俊美無雙的臉,表情極其復雜難辨——錯愕、難以置信、被冒犯的震怒……還夾雜著一絲……被看透的狼狽?
精彩!太精彩了!沈知遙今日目標:擊碎太子冰甲,達成!
我無視他那精彩紛呈的臉色,利落地將拆下的一大堆珠翠隨手丟在梳妝臺上(仿佛在丟垃圾)。扯了扯緊繃的領(lǐng)口,大步走向臨著庭院的長窗。

“砰”的一聲,我用力推開沉重的雕花木窗!
清晨微冷的空氣攜著清新的草木氣息瞬間涌入,吹散了一夜的污濁沉悶(和裴景和的冷氣)。我深吸一口氣,感覺胸腔終于不再那么憋悶。
窗外,高大的宮墻如同蟄伏的灰色巨獸,在漸亮的天光下投下厚重的陰影,一望無際,層層疊疊,將整個天空切割成小小方塊。這宮苑美則美矣,雕梁畫棟,奇花異草,但在我眼里,就是一座披著金縷衣的巨大監(jiān)獄!每一塊磚都刻著“束縛”二字!
陽光吝嗇地只照亮了宮墻頂端一小片琉璃瓦,閃著冰冷的光。
內(nèi)心獨白:
我望著那高墻。
裴景和?
權(quán)力?
后位?
呵。
老娘不稀罕!
我閉上眼,再睜開時,眼神已經(jīng)像窗外的晨光一樣,變得清冽而堅決。
心之所向,是自由。
身之所往,是這高墻之外。
此地,絕非久留之所!
就在我準備收回目光時,眼角余光似乎瞥見——宮門轉(zhuǎn)角處,一個身影一閃而過。
那身影極其挺拔,披著件不太合時宜卻異常打眼的雪色披風,在宮墻厚重的朱紅底色映襯下,干凈得像一片誤入樊籠的初雪。
他似乎……不經(jīng)意地抬眸,目光恰好掃過我所在的東宮方向?
距離太遠,看不清面容,只感覺那雙眼睛極深,像藏著星子,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與……興味?
他很快便隱沒在轉(zhuǎn)角處,只留下披風一角翻飛的殘影,以及腰間一枚在曦光下閃過溫潤光澤的、似乎刻著某種圖騰的玉牌輪廓……
(玉牌上是什么?他是誰?為何在這時候出現(xiàn)在宮門口?他看到我了?)
裴景和冰冷壓抑著風暴的聲音自我身后傳來,打破了這短暫的寂靜:“你……究竟是誰?沈知遙?”
我唇角勾起一抹清淺卻冰冷的笑意。
呵,我是誰?
我是你即將失去的、且永遠追不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