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色如巷

秋陽透過梧桐葉的縫隙，在觀心畫廊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青石巷站在那幅《孤舟》前，看了快有半小時。

畫里的霧似乎淡了些，舟楫的輪廓清晰了幾分，遠處隱約能看出岸的形狀。青石雨說，這是沈硯之提議修改的，他說“霧總該散的”。

“哥，你都快把畫看出洞了?！鼻嗍甓酥鴥杀柽^來，把其中一杯遞給他，“沈先生說，今天下午會來取他訂的畫框。”

青石巷接過茶杯，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八€訂了畫框？”

“嗯，說是想把你上次拍的戈壁星空照片裝起來?！鼻嗍暾ＵＱ?，眼底藏著笑意，“他說那照片里的星星，比他拼的拼圖亮多了?！?/p>

青石巷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上次在沈硯之的公寓，他隨手翻到手機里存的戈壁星空照，沈硯之盯著看了很久，說“比國外的海星星亮”。沒想到這人真記在了心上。

畫廊的風鈴叮當作響，沈硯之推門走了進來。他穿著件淺灰色的夾克，比住院時胖了點，臉色也紅潤了些，走路已經(jīng)看不出跛態(tài)。手里拎著個紙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什么。

“青小姐，青警官?！彼χ蛘泻?，目光在青石巷身上頓了頓，像是想說什么，又轉(zhuǎn)頭看向青石雨，“畫框做好了？”

“在里間呢，我去拿?！鼻嗍曜R趣地轉(zhuǎn)身進了工作室。

展廳里只剩下他們兩人。陽光落在沈硯之的發(fā)梢，鍍上一層淺金，他耳后有顆小小的痣，在光線下看得格外清晰。青石巷想起上次在公寓，他微醺時偏著頭笑，這顆痣就隨著嘴角的弧度輕輕晃動。

“恢復(fù)得不錯?！鼻嗍锵乳_了口，目光移到他的手臂上——那里現(xiàn)在蓋著夾克，看不見繃帶的痕跡。

“托你的福。”沈硯之從紙袋里拿出個保溫桶，放在旁邊的展臺上，“小雨說你胃不好，讓老張頭燉了點小米粥，他以前在船上學的手藝，養(yǎng)胃?！?/p>

青石巷看著那個印著“國營食堂”字樣的舊保溫桶，想起老張頭那張總帶著笑的臉。他知道，這粥是沈硯之自己跑了趟棚戶區(qū)取來的。

“謝了。”他拿起保溫桶，入手溫熱。

“謝我還是謝老張頭？”沈硯之挑眉，語氣里帶著點熟悉的戲謔，卻比以前溫和了許多。

青石巷沒接話，只是打開保溫桶。小米粥熬得軟糯，飄著淡淡的姜香，是他小時候母親常做的味道。他舀了一勺，溫熱的粥滑進胃里，熨帖得讓人眼眶發(fā)酸。

沈硯之看著他喝粥的樣子，眼底的笑意漸漸深了。他走到《孤舟》前，指尖輕輕拂過畫框邊緣，像是在確認什么?！斑@畫改得不錯。”

“你提議的，自然不錯?！鼻嗍锏穆曇粲悬c含糊，嘴里還含著粥。

沈硯之低笑出聲，轉(zhuǎn)身時帶起一陣風，吹得展臺上的宣紙輕輕顫動。“對了，局里的事處理完了？”

“嗯?！鼻嗍锓畔律鬃?，“張振國的案子結(jié)了，牽扯出的幾個人也都移交司法了。紀檢委的人找我談了話，說……三年前的事，委屈我了?！?/p>

“委屈算不上?！鄙虺幹穆曇艉茌p，“至少真相大白了。”

青石巷看著他。沈硯之很少提自己的委屈，父親含冤而死，自己顛沛多年，手上沾過洗不凈的灰，可他說起這些時，總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就像三年前在火場里，他拖著受傷的腿把自己往外沖時，眼里只有決絕，沒有半分自憐。

“沈硯之，”青石巷突然開口，“你父親的案子，要不要重新查？我可以……”

“不用了?！鄙虺幹驍嗨D(zhuǎn)身看向窗外，秋陽落在他的側(cè)臉，明暗交錯，“人都不在了，查得再清楚，也換不回他來?！彼D了頓，聲音里帶著釋然，“再說，顧明遠已經(jīng)付出代價了，足夠了。”

青石巷沒再堅持。他知道，沈硯之不是放下了，是選擇了往前走。就像這畫里的孤舟，不再困在霧里，而是朝著岸的方向，緩緩前行。

青石雨抱著畫框出來，打斷了兩人的沉默?！吧蛳壬阋漠嬁?，按你說的尺寸做的，黑胡桃木的，夠結(jié)實?！?/p>

沈硯之接過畫框，掂量了一下，笑著道：“青小姐的眼光一向好。”他轉(zhuǎn)頭看向青石巷，“照片帶來了？”

青石巷從口袋里摸出手機，點開那張戈壁星空照。沈硯之湊過來看，兩人離得很近，他能聞到沈硯之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混著陽光曬過的氣息，很干凈。

“就這張?！鄙虺幹钢聊唬靶切菈蛄?，像能掉下來似的?！?/p>

青石雨在一旁笑著打趣：“沈先生這是要把星星掛在家里？”

“嗯，”沈硯之點頭，語氣認真，“掛在床頭，省得半夜摸黑找拼圖?！?/p>

青石巷被他逗笑了，這是他第一次在畫廊里笑出聲。陽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沈硯之看著那片陰影，眼底的光柔和得像化不開的水。

裝裱照片的時候，三人都沒說話。只有剪刀裁剪卡紙的沙沙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沈硯之的手指很穩(wěn)，握著裁紙刀的姿勢利落，不像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商人，倒像個常年跟工具打交道的手藝人。

“以前在碼頭，經(jīng)常幫老張頭修船帆?！彼袷强创┝饲嗍锏男乃?，頭也不抬地解釋，“裁帆布練出來的。”

青石巷想起那些年他在碼頭摸爬滾打的日子，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照片裝裱好，沈硯之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畫框。黑胡桃木的邊框襯著深藍色的星空，確實比手機里看更震撼?！爸x了，青小姐?！彼读隋X，又把那個裝著小米粥的保溫桶遞還給青石巷，“空了記得還我，老張頭等著用呢?！?/p>

“我洗干凈給你送過去?！鼻嗍锝舆^保溫桶，指尖不經(jīng)意間碰到他的手，兩人都頓了一下，又迅速移開。

沈硯之抱著畫框走到門口，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青石巷：“晚上……要不要來我那吃飯？老張頭說要做他最拿手的糖醋魚?！?/p>

青石巷看著他，陽光落在他身后，給他周身鍍上一層金邊，像是把所有的塵埃都照得無所遁形。那些過往的糾葛、誤解、敵視，在這一刻仿佛都成了陽光下的微塵，輕輕一吹，就散了。

“好?！彼犚娮约赫f。

沈硯之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有星星落了進去。他笑了笑，推門走了出去，風鈴再次響起，清脆得像一串碎冰。

青石雨湊到哥哥身邊，看著沈硯之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小聲道：“哥，你看，霧真的散了?！?/p>

青石巷轉(zhuǎn)頭看向那幅《孤舟》。畫里的霧徹底散去了，舟楫靠了岸，岸邊有兩棵相依的樹，像極了此刻巷口的兩棵老梧桐。

他拿起那杯已經(jīng)微涼的茶，喝了一口。茶味清苦，卻帶著回甘，像極了這一路的滋味。

或許生活本就該是這樣，有過陰霾，有過風雨，但總有暖陽照進來，把那些藏在角落的塵埃，都曬成溫柔的模樣。而那些曾經(jīng)隔著霧的人，終會在岸邊相遇，并肩看一場完整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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