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剩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喉嚨里全是鐵銹味。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口生疼，耳朵里灌滿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遠處村民模糊的驚叫。他抬起沾滿泥污的臉，視線有些模糊，卻死死盯住那個焦黑的坑。

那截腐爛的手臂，在殘余的、搖曳不定的金光和尚未完全散去的暗紅邪芒映照下，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詭異的質(zhì)感。白骨森森，掛著零星的、顏色暗淡的爛肉，但包裹著它的布料碎片，卻依舊保持著一種刺眼的、不合常理的“新”。那不是人間任何一種絲綢或棉麻，更像是一種凝固的光，或者說，強行維持著“潔凈”假象的污穢。

仙人的慘叫似乎還在空氣里震顫。

那白衣的“王仙人”站在坑邊，身形微微晃動。他臉上的皮肉像是在水下扭曲，超然和怨毒兩種表情瘋狂地交替、撕扯。他低頭看了一眼坑底的腐尸，又猛地轉(zhuǎn)向阿剩，狹長的眼睛里，最后一點屬于“人”的波動消失了，只剩下一種冰冷的、非人的殺意，如同實質(zhì)的針，刺得阿剩皮膚發(fā)緊。

“孽障！”

聲音不再是之前那種平直空靈，而是變得尖利、扭曲，帶著金屬刮擦般的噪音，狠狠鑿進所有人的耳膜?！皦奈曳嚒瓪蚁苫?dāng)誅！”

他袖袍一拂，并非之前施法時的飄逸，而是帶起一股腥臭的狂風(fēng)。風(fēng)中，幾點烏光激射而出，不是飛劍，也不是法寶，那東西速度極快，帶著令人牙酸的“嗡嗡”聲，直撲阿剩面門！

是蟲子！幾只指甲蓋大小，通體烏黑，甲殼油亮，長著尖銳口器的怪蟲！

阿剩渾身汗毛倒豎，求生的本能壓過了身體的劇痛和大腦的混亂。他就地一滾，不顧姿態(tài)狼狽，抓起手邊一塊帶著棱角的硬土塊，猛地朝那幾只飛蟲砸去！

“噗！”

土塊砸中了一只，那蟲子竟發(fā)出一聲細(xì)微卻尖銳的嘶鳴，爆開一小團墨綠色的漿液，濺落在泥地上，發(fā)出“嗤嗤”的腐蝕聲。另外幾只擦著他的頭皮和肩膀飛過，帶起的風(fēng)都帶著一股腐爛的甜腥氣。

不能待在這里！

阿剩手腳并用，拼命向曬谷場外圍，那片黑暗的、亂糟糟的柴草垛爬去。身后，是王仙人，或者說那怪物的厲嘯，以及村民們更加混亂的哭喊和奔跑聲。

“攔住他！攔住那個毀了我們仙緣的災(zāi)星！”是李老栓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被欺騙后轉(zhuǎn)而更加瘋狂的憤怒，對象卻是自己的兒子。

“阿剩！你個天殺的?。∧氵€我仙緣！還我……”他娘的哭嚎聲戛然而止，似乎被人群撞倒或是別的什么。

阿剩的心像是被凍硬的石頭狠狠砸了一下，冰冷，麻木。他沒有回頭，只是咬著牙，用盡最后力氣，一頭扎進了柴草垛的陰影里。

草垛散發(fā)著霉味和干草的氣息，暫時隔絕了外面那片混亂和殺機。他蜷縮在最深處，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外面，王仙人的聲音在咆哮，不再是仙風(fēng)道骨，而是徹底撕下了偽裝。

“愚昧凡夫！爾等血肉魂魄，能為真仙重塑法身，是爾等幾世修來的造化！竟敢反抗？！”

接著，是幾聲短促凄厲的慘叫，還有某種……吮吸咀嚼般的粘稠聲響。

阿剩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汗水、泥水還有不知何時流出的眼淚糊了滿臉，又咸又澀。他透過草垛的縫隙，向外窺視。

曬谷場上，殘余的火把光芒下，景象宛如地獄。

幾個試圖靠近坑洞或是逃跑的村民，倒在了地上，身體以一種不自然的速度干癟下去，而那位“王仙人”，站在場中，白衣的下擺沾染了大片大片的污跡，他微微仰著頭，臉上是一種混合著痛苦和愉悅的扭曲表情，周身繚繞著淡淡的、汲取來的血紅色氣息。

他在吞噬活人！

什么點化，什么飛升，全都是騙局！是用活人的性命和魂魄，去滋養(yǎng)那坑底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兒的“仙尸”，或者……滋養(yǎng)他自己！

阿剩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忍著才沒吐出來。

必須離開這里！立刻！馬上！

他看準(zhǔn)了方向，曬谷場另一邊，靠近山腳的地方，有一條平時砍柴人走的小路，通往黑漆漆的后山。那里林木茂密，或許能藏身。

趁著那怪物還在“進食”，趁著場中一片大亂，阿剩像一只受驚的野兔，從草垛另一側(cè)悄無聲息地滑了出來，貼著地面，利用陰影和混亂的人群作為掩護，拼命向那條小路爬去。

泥土、碎石、甚至可能踩到了軟綿綿的什么東西，他都顧不上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逃！離這個吃人的地方越遠越好！

終于，他手腳并用地沖進了山路的入口，一頭扎進了那片代表著未知危險的黑暗森林。冰冷的山風(fēng)瞬間包裹了他，帶著草木和腐葉的氣息，卻奇異地讓他狂跳的心臟稍微平復(fù)了一點點。

他不敢停留，沿著陡峭崎嶇的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上爬。身后的村子里，哭喊聲、尖叫聲似乎小了一些，但那種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圍，卻如同實質(zhì)的烏云，沉甸甸地壓在整個李家洼的上空。

不知爬了多久，直到雙腿如同灌了鉛，肺葉火辣辣地疼，他才敢停下來，靠在一棵粗糙的老松樹后，大口大口地喘氣。

回頭望去，山下的李家洼，只剩下零星幾點微弱的光，在無邊的黑暗中明明滅滅，像垂死的螢火。那個曾經(jīng)熟悉、充滿煙火氣的村莊，此刻在他眼中，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張開巨口、等待著吞噬一切的魔窟。

冷風(fēng)一吹，他打了個寒顫，這才感覺到全身無處不在的疼痛，還有掌心被柴刀柄和碎石磨破的火辣辣。

他活下來了。

從那個所謂的“仙陣”里，從那個吃人的“仙人”手里。

可是……然后呢？

爹娘……他們……阿剩用力甩了甩頭，不敢再想下去。他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那把砍柴刀，丟在了曬谷場上。

現(xiàn)在，他除了這條撿回來的命，一無所有。

而山下，那個披著人皮的怪物，絕不會善罷甘休。還有坑里那具腐爛的仙尸……它們到底是什么？

阿剩靠著樹干，滑坐到冰冷的土地上，望著頭頂被茂密樹枝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墨藍色的夜空，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徹骨的茫然和孤寂。

這世間，難道真的沒有真仙？只有這些以人為食的邪魔外道？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好像揭開了一個巨大而恐怖的秘密的一角，而這個秘密，很可能要他用命去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