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復(fù)仙

腳下粘稠的暗紅淤泥沒過腳踝，每一次抬腳都帶著撕裂般的阻力。血池上空，無數(shù)光團(tuán)如同夏夜被蛛網(wǎng)黏住的螢火蟲，明滅不定，內(nèi)里包裹的人形在沉寂中緩慢消融。絲絲縷縷乳白色的生機(jī)被抽離，匯入下方無邊無際的、翻滾著氣泡的暗紅池水。

阿剩站在隧道出口，站在那片吞噬生命的恐怖之前。懷中鐵牌嗡鳴震顫，前所未有的熾熱，表面的銀色紋路不再是流淌的光，而是凝結(jié)成了灼目的閃電，在他掌心跳躍。一股浩瀚而悲愴的意志，混同著飲下的乳白色液體所化的磅礴生機(jī)，在他體內(nèi)奔涌、咆哮，幾乎要撐裂他這具凡俗的軀殼。

血池深處，那山岳般的巨大陰影，搏動的節(jié)奏猛地一滯。

整個地下空間凝滯了一瞬。翻滾的血池平息，漂浮的光團(tuán)靜止，連那無處不在的低沉囈語和骨骼碎響都消失了。

一種被注視的感覺，如同億萬根冰針，瞬間刺穿了阿剩的靈魂。那不是“人蛻”的怨毒，也不是枯骨鬼仆的死寂，而是一種更高層次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漠然與……不悅。如同沉睡的巨龍，被腳邊螻蟻的喧嘩驚醒。

“……螻蟻……安敢……攜逆鱗而至……”

一個無法形容的宏大意念，直接在阿剩的識海最深處響起。沒有聲音，卻震得他神魂欲裂，耳鼻中瞬間滲出血絲。那意念古老、腐朽，帶著一種掌控萬物生死的疲憊與絕對的威嚴(yán)。

鐵牌的光芒驟然收縮，凝成一道極細(xì)的銀線，不再是指引，而是化作一柄無形的鋒芒，狠狠斬向那籠罩而來的恐怖意志！

“嗡——！”

無聲的碰撞在精神層面炸開。

阿剩悶哼一聲，踉蹌后退，七竅皆有血線淌下。但他死死攥著鐵牌，眼中燃燒著與那遠(yuǎn)古戰(zhàn)魂同源的瘋狂。

“你的……末日！”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

血池，沸騰了！

不再是緩慢翻滾，而是如同燒開的巨鍋，劇烈地咆哮、奔涌！粘稠的血水掀起數(shù)十丈高的巨浪，鋪天蓋地般朝著隧道口拍擊而來！浪頭之中，無數(shù)扭曲的、由怨念與污血凝結(jié)而成的面孔在嘶嚎，伸出由血液構(gòu)成的手臂，抓向阿剩！

與此同時，血池上空，那些原本安靜漂浮的光團(tuán)，如同被無形的線拉扯，猛地向中心收縮、擠壓！光團(tuán)內(nèi)的人影發(fā)出無聲的尖嘯，他們的形態(tài)開始扭曲、變形，魂力被更狂暴地抽取，迅速黯淡，眼看就要徹底崩碎，化作最后一股養(yǎng)料！

那沉睡的存在，不再滿足于緩慢汲取，它要強(qiáng)行吞噬所有“血食”，恢復(fù)力量，碾死這只膽大包天的蟲子！

阿剩瞳孔驟縮。

他看到了，在那些收縮的光團(tuán)中，有張秀才茫然的臉，有趙鐵匠扭曲的憤怒，有小丫驚恐的眼神……

不能！

他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體內(nèi)所有力量——廢墟的饋贈、鐵牌的共鳴、還有他自己那點不屈的意志——毫無保留地爆發(fā)開來！

他不再是被動防御，而是迎著那拍擊而來的血浪，猛地將手中光芒熾盛到極點的鐵牌，狠狠擲向了血池深處，那搏動的巨大陰影！

“以我殘軀，奉為犧牲！以爾之血，奠此乾坤！”

那遠(yuǎn)古戰(zhàn)魂最后的吶喊，借他之口，響徹這方天地！

鐵牌化作一道撕裂一切的銀色流星，所過之處，血浪蒸發(fā)，怨念哀嚎著消散！它攜帶著一往無前的毀滅意志，精準(zhǔn)無比地射向那陰影的核心！

“吼——?。?！”

一聲仿佛來自太古洪荒的、混合著痛苦與暴怒的咆哮，從血池底部轟然炸響！整個地下空間瘋狂震顫，巖壁崩裂，巨大的石塊從頂部墜落！

鐵牌深深貫入了那搏動的陰影！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緊接著，是毀滅性的爆發(fā)！

以鐵牌沒入點為中心，無數(shù)道璀璨的銀色裂紋瞬間蔓延開來，布滿了那巨大的陰影！純凈而暴烈的凈化之力，與污穢邪惡的磅礴邪能，展開了最直接、最殘酷的湮滅與對沖！

暗紅的血池被映照成一片詭異的銀紅交織之色！

收縮的光團(tuán)停止了黯淡，反而在劇烈的能量沖擊下，一個接一個地爆碎開來！里面被囚禁的魂魄，在最后一刻得到了解脫，化作點點純凈的靈光，消散于無形。

阿剩被巨大的能量沖擊波狠狠掀飛，撞在身后的巖壁上，骨頭不知斷了多少根，鮮血狂噴。但他死死盯著血池中心。

那里，銀色的裂紋越來越多，越來越亮。那巨大的陰影在瘋狂地掙扎、扭曲，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崩裂聲！

“不——?。?！”

那宏大的意念發(fā)出了最后一聲充滿不甘與毀滅的咆哮。

然后——

“轟！?。。。。。　?/p>

無法形容的巨響。

暗紅的山體，從內(nèi)部，崩開了。

熾烈的銀光混合著滔天的污血與破碎的血肉，沖天而起！將上方厚重的巖層徹底撕裂、掀飛！

阿剩在最后的意識里，只看到無盡的銀色光芒吞噬了一切，看到那座猙獰的暗紅山峰，在他眼前，如同沙堡般分崩離析，轟然倒塌……

……

不知過了多久。

一絲冰涼落在臉上。

阿剩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天光。

久違的、清澈的天光，從被徹底掀開的山體上方灑落，驅(qū)散了彌漫的黑霧。

他躺在冰冷的、布滿碎石和污穢的廢墟里，渾身劇痛，動彈不得。

他偏過頭。

那座曾經(jīng)矗立、散發(fā)著無盡邪惡威壓的暗紅山峰，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只剩下一個巨大無比的、冒著絲絲黑煙的深坑，如同大地上的一道丑陋傷疤。

懷中的鐵牌，已然消失無蹤，只在掌心留下一道灼熱的烙印痕跡。

結(jié)束了。

那所謂的“真仙”，連同它的血池、它的騙局、它的“人蛻”，都在那場驚天動地的爆炸中，化為了烏有。

他活下來了。

以幾乎粉身碎骨為代價。

他望著那片被凈化的天空，眼中沒有喜悅，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遠(yuǎn)處，似乎傳來了人聲，驚恐而又帶著探尋。

是山下幸存的村民？還是被這場巨變吸引來的外人？

他不知道。

他只是靜靜地躺在那里，看著天空流云變幻，仿佛一個脫離了軀殼的幽魂。

仙是假的。

長生是虛妄。

但這世間，似乎總有一些東西，比茍活更重要。

他緩緩閉上眼睛，任由意識沉入黑暗。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深淵，而是……一場真正安寧的、無需再擔(dān)心被“點化”的長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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