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曦臣再次醒來時,身上是從未有過的酥軟,身后某處還隱隱約約在脹痛。
這是藍家的宗主第一次沒有聽見卯時的晨鐘。馥郁的茶香飄入鼻端,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干凈清爽的藍思追站在榻前,手里捧著雕著仙鶴侍書的紅木茶盤,上面擺著自己慣用的竹胎白瓷杯,旁邊銅盆中打好的洗臉水還在裊裊冒著熱氣。
“曦……澤蕪君,該凈面了?!彼{思追眼角眉梢藏不住滿滿的都是愛戀情意,聲音里卻帶著些忐忑不安,這讓藍曦臣皺了眉頭——他開始覺得腦海里那場荒謬并不是一場可怕的夢魘,而是真實發(fā)生過、存在過的,即使自己的身上已經(jīng)被清洗干凈,衣服被褥也都鋪換的柔軟嶄新,但空氣中雄性的麝香余味尚飄裊繞梁,揮之不去。
“藍愿!你此刻在此……”出口的聲音低沉,帶著事后的滿足纏綿,這讓藍曦臣自己也不由心驚。
昨夜晚宴,澤蕪君誤服了白鎢瑪?shù)陌①囈R,聶三小姐囑我前來探看……”藍思追低下頭,遞上茶杯,“且先用這松峰云霧將就著漱一漱罷?!?/p>
蒼白的手微顫著接過,但下一刻,那用慣的杯盞被狠狠的摜在了地上,白瓷碎屑迸射,滾燙的茶水濺在思追繡著銀色云紋的靴子上,登時洇出一片斑斑點點的黃暈。
藍思追陡然一驚,他從沒見他發(fā)過這么大的火,下意識的單膝跪倒:“冒犯澤蕪君,是我罪該萬死,但當時事急……”
“你出去!”藍曦臣打斷他,修長的手指按住太陽穴,只覺得一跳一跳的疼。
片刻后,他回頭看,見藍思追還跪在榻前,不由怒道:“我說了什么,你沒聽到嗎?還是說,皓華君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把我這個宗主放在眼里了?”
這確是誅心之語,藍思追頭一次聽到這種重話,他呆愣了一刻,默默的站起身,退出內(nèi)室,但片刻后卻又回轉(zhuǎn)過來,拿了棕苕扎成的小掃箒一點點的清理地上的瓷屑水漬。
藍曦臣又羞又怒,胸膛起起伏伏——無人之時藍思追總是不顧身份替他做這些體己私事,自己也早把他當成了心腹手足一般看待。然而此時今日,他卻不能不想起一個人——當年的結(jié)義兄弟斂芳尊金光瑤,私下里也曾是這般殷勤溫存,周到備至,自己也確實受用的很,和他走的極近,然而最后留給自己的卻是不可為外人道的蝕骨辛酸……
關(guān)于藍思追,記憶里不曾留心的點點滴滴此刻串成了一條明晰的鏈子,讓自己心驚,原來他竟然許久之前便對自己有了這種心意嗎?那么昨日誤服的阿賴耶識,到底確實是巧合,還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這些年來勉力支撐,卻無人知道,自從觀音廟一役后,澤蕪君早對自己識人之明和治家才略沒了自信。
對自己沒了信任,看向周遭的世界的目光也便多了疑慮憂懼。
“你現(xiàn)在就出去,同叔父說,我最近要閉關(guān)靜心。”藍曦臣盡量壓抑住自己的情緒,頓了一頓,又道,“讓景儀護法。以后你也不要再來我這里?!?/p>
藍思追如遭雷擊,顫聲道:“你……你是說以后都不想見我了嗎?”
藍曦臣闔上眼簾,似乎聽而未聞,思追委屈的眼角都泛起了淚花,又無法可想,只得再次跪倒行了大禮,退身出去。
失望、悔恨、難過的情緒如同蟲蟻啃噬著他的心,他未曾注意到澤蕪君攥指成拳,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
藍家人閉關(guān)自然是辟谷不需飲食的,然每半月護法會送入秘藥以助修行,這是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
半月后藍景儀進入寒室時,藍曦臣方才第一次出定,聽到腳步聲,未及思索叫了一聲思追,才反應(yīng)過來這里站著的不是那人。
藍景儀端著的藥盞下面還壓著一封書信,他恭敬道:“宗主,是我,思追托我?guī)Ыo您一封信簡?!?/p>
藍曦臣淡淡道:“放在那里吧?!?/p>
藍景儀道:“您不看看么?思追說懇求您務(wù)必……”
“沒什么好看的?!彼{曦臣道:“告訴他,那件事我不怪誰,但也不能感激他。漁陽那邊需要管事的人手,讓他去那邊罷。若辦事歸來姑蘇,也不要來見我。有急事著人代傳?!?/p>
藍景儀吃驚道:“宗主,思追他究竟犯了什么大錯?您這是要……”
藍曦臣面色沉靜,道:“并不是罰他。去漁陽也是歷練。其他的,你也不必問了?!?/p>
藍景儀愣了一刻,只得沉聲應(yīng)了,退了出去。
一個月滿的那日,他早早候在外面,聽得內(nèi)室有了動靜便疾跑進來,腳步虛浮急亂,藍曦臣皺眉道:“儀態(tài)!”
藍景儀穩(wěn)住身形,行了禮,覷著他的臉色小聲道:“宗主,上次轉(zhuǎn)述了您的訓(xùn)斥,思追他聽了便一直跪在寒室不肯起來,不眠不休不飲不食的,說只求不離開云深不知處,罰他做什么都可以?!?/p>
藍曦臣手里的藥盞當啷一聲脆響,片刻后,他皺了眉拂袖道:“胡鬧!他愿跪著,就讓他跪著去!”
藍景儀也跪下了,伏地泣道:“宗主,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這些時日風(fēng)吹雨淋的下來,瘦的都脫了形,再跪下去人怕是都要落下毛病的,求您念著他這些年鞍前馬后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藍曦臣只覺得心里一陣抽痛,卻狠了心道:“告訴他。漁陽是必去的,若他不去,也不必在藍家呆了?!?/p>
下一次定見時,藍曦臣接了藍景儀的藥盞,卻得知藍思追上次聽了他的訓(xùn),沉默了許久,起身能走動了,便一瘸一拐的走去了蘭室尋了藍啟仁,也不知說了什么,先生勃然大怒,打了他二十戒鞭,活活抽去了半條命。他躺在床上養(yǎng)了半個月,現(xiàn)如今仍是起不來。這事現(xiàn)在沸沸揚揚,上上下下都在背后議論皓華君也不知犯了什么彌天大錯,要效當年含光君之罰。藍思追的日子,如今十分的不好過。
景儀還帶了先生的話來:“我也老了,管不了這許多了。這件事,下面怎樣處置,你自己看著辦罷?!?/p>
藍曦臣只覺一股心血涌上喉頭,恨得幾乎要嘔出來,藍思追擺明了是破釜沉舟,面子也不要了,前程也不要了,命也不要了。他又氣又急,偏生心中百轉(zhuǎn)千回,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是好:待要不理睬他,本應(yīng)前程似錦的大好青年,心里又下不去;待要詢問一番,不愿受他的脅迫,面上又過不來。一時間憋得眼眶都紅了,只得長嘆了一聲,叫景儀帶些珍稀靈藥過去,只是:“不許提是我給的!”
藍景儀走后,藍曦臣坐在那里,半日無法靜心入定,良久,他看著窗外漸漸沉落的夕陽,長嘆口氣道:“你不是忘機,而我……也終究不是忘機啊……”
約三個月后,藍曦臣出關(guān),聽弟子稟報說皓華君執(zhí)拗了許久,前幾天終究遵了宗主之命去漁陽了,倒是一愣。心下一松,也頗有些空落落的孤寂感。他不知道為什么藍思追堅持了這許多時日,偏偏在自己出關(guān)前離開。難道說,他終于死了心,想通了,不要再見自己了么?
這樣好,對誰都好,好,是的,這是自己想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現(xiàn)在他肯遵循,再好不過。藍曦臣心里這樣安慰著自己,卻總有個小聲音在他心底吵嚷著說:“他不是說,你趕我,也是趕不走的嗎?他們都是騙子,都在騙你,騙你!”這聲音攪得他心內(nèi)思潮翻涌,煩躁不安。他只覺得這段時間簡直要把一生的氣力心血都耗盡了。
以為閉關(guān)幾月,深居簡出,就可以忘掉一切從頭來過,但藍曦臣沒有想到的是,那個青年似乎早已經(jīng)刻在了他的骨髓血脈里,他總是在處理宗室事務(wù)需要建議時不自覺抬眼看向皓華君的位置,總是在弟子奉茶時不經(jīng)意叫出一聲思追,甚至總是在夜夢里見到那清爽俊秀的笑顏——青年在夢里笑著喊他曦臣,勇敢的抱住他,而自己,每次都能在這虛幻的擁抱里感受到真實的溫暖。
夢里的溫暖讓藍家的家主悚然心驚,他不肯也不愿相信自己會罔顧倫常接受下一輩的愛戀。于是他將皓華君原來的事情全攬在自己頭上,更親自參與到教導(dǎo)弟子等諸多種種,每日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妄圖用繁多雜亂的事務(wù)分去自己的心緒。他睡得越來越少,藍家的宗主成了云深不知處里睡得最晚,起的最早的人。有的時候,寒室的燈火甚至?xí)匾雇鳌?/p>
但即使如此,在每晚僅有的幾個時辰的睡夢中,藍思追還是會常常出現(xiàn),甚至,他曾經(jīng)夢見過幾次那個不堪的夜晚,醒來時褻褲也濕了一片,只是再沒有人會在他醒來前幫他換好干凈柔軟的中衣,也沒有人會在他醒來時端著一杯茶,帶著忐忑的笑容和藏不住的愛意柔聲喊他:“澤蕪君,且先漱一漱口吧?!?/p>
澤蕪君那世家數(shù)下來品貌第一的俊顏愈發(fā)的瘦削下來了,明澈的眼眸也日漸的黯淡。他覺察到了一生都沒有體驗過的煩憂——思追初時對自己的冒犯帶來的惱怒早已經(jīng)隨著時間淡去,但自己對他思念卻不可遏制的愈發(fā)深刻。而且這種思念時時讓自己心馳激蕩,目眩神迷,他再也無法像以往一樣心如止水的修煉,波瀾不驚的做他的家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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