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無名，水無名。

山是極普通的一座小山，水也是極普通的一汪碧水。甚至找不出一絲別致來形容如此普通的山水。

便就是出門在外隨處可見的山，隨處可見的水，一座不算很高的，堪堪讓人姑且能評定為山的山。

一彎不算很淺的，在炎炎夏日被蟬蟲鳴叫擾得心煩意亂時(shí)乍然看見，能帶來一絲感官上愉悅的水。

而此時(shí)，就在這沒有任何奇特之處的山水邊上，有一人卻在脫靴濯足。

白靴白襪被擱置一旁的草地上，褲腿很隨意的挽至膝下，雙腳腳踝以下沒入水中，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擺動。

而人，更是極隨意的就那么斜靠在背后的一塊青石上，微仰著頭將自己面目正對著刺目的陽光，怡然自得的哼著聽不懂的小曲兒。似是根本不在意這盛暑的毒日。

青翠的能擰出水來的碧草，更是毫不吝嗇的在他的白衣上染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獨(dú)屬于自己的色澤，而那人卻始終未曾睜眼看一眼自己的衣衫是否不夠雅觀。

而那一汪陽光下泛著刺目的白的水面，隨著他雙足的動作，時(shí)不時(shí)的漾出一圈圈漣漪，像極了錦鯉被喂食時(shí)翻騰的雀躍。

此時(shí)，此地，此人。

青山，碧水，游客。

如果不是日光太過毒辣，如此和諧的景象定然可以成為畫者筆下的一紙濃墨。然而如果終究只是如果，此處沒有畫者，沒有紙筆，甚至連一聲盛夏無處不在的蟬鳴都沒有。

安靜。

安靜的出奇。

乍然，一直安靜的隨著那人雙足軌跡漾出的水波，驟然改變了方向朝著岸邊倒卷回來，小小的水塘中水浪越蕩越高，少頃便蓋過一人，甚至隱隱帶了幾分山呼海嘯之勢。

一瞬間仿佛碧水有了靈性，不滿清池染污，便要把濯足那人一并卷入水中才肯罷休。

風(fēng)未起，水先動。

周圍水氣大盛，熾烈的陽光似乎也弱了幾分。

然后，忽然靜止，絕對的靜止。

水聲停，仿佛一首激昂的樂曲在正奏到氣勢滂沱的部分被生生打斷。

起的突兀，斷的莫名。

先前滂沱的水勢似乎被凝固，倒卷的浪頭堪堪上岸蓋到那人頭頂?shù)奶炜?，精?zhǔn)的甚至連一顆亂蹦的水珠都不曾打濕他略顯凌亂的衣飾。

而那人，眼皮似乎都沒有抬起一下。

時(shí)間似乎就這么詭異的靜止了，多一分，浪頭便足以將人帶入水中隱沒。

偏偏就那一分，卻成了再也無法跨越的鴻溝。

男子的眼睛睜開了，清亮的眸子盯著面前頭頂?shù)睦思?，忽而眼尾閃過一絲趣味，唇角勾起。

瞬間，浪尖凝結(jié)，慢慢的蔓延而下，居然就這么在盛夏的烈日下逐漸凝結(jié)成巨大的冰塊泛著水花緩緩脫離了水面。

男子輕微擺了擺手，上升了三丈有余的浪形冰雕，便在空中爆裂成了大大小小的冰塊紛紛墜下，在小小的水塘內(nèi)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冰雨，叮叮咚咚煞是悅耳。

隱隱有一聲痛呼自水下傳來，在這場冰雨中，透過層層水波，傳到岸上時(shí)已然幾不可聞。

男子面上卻閃過一絲微笑，右手抬起若彈琵琶般在空中撥動幾下，便見幾條透亮的水線自他指尖穿透水面直奔水底而去。

少頃，水線收回，男子身畔的草地上，出現(xiàn)了濕漉漉的一團(tuán)水。

沒錯(cuò)，就是水。

甚至還可以看得清楚陽光下水波的閃動。

而這團(tuán)水，偏偏就是這么奇異的直立在草地上，完全沒有應(yīng)該浸潤進(jìn)土壤中覺悟的那種直立。

男子卻依然沒有看這詭異的情境一眼，只是又垂了眼靠上青石，懶懶開口。

莫問仇說吧，意欲何為。

那團(tuán)水不安的扭動了一番，卻似是被什么法術(shù)束住了一般掙脫不開。

男子也不著急，只是仿佛此時(shí)才感受到陽光的熾烈般，皺了皺眉，抬起右手搭上了自己的前額。那兒有幾綹黑發(fā)隨意下垂，遮了眉目。

時(shí)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那團(tuán)不斷掙扎的水終于累了，慢慢的水氣變得薄弱，水光環(huán)繞的中間，顯現(xiàn)出了一個(gè)隱隱約約的身影，只是并不真切。

蘭子鳶我……我只是想要看看你你腰間的玉墜……

略顯稚嫩的女音響起，水色環(huán)繞中聽起來有些飄渺。

男子這才偏頭打量了一眼那個(gè)淡淡的身影。

莫問仇嗯……修為只有十?dāng)?shù)年。能化形也實(shí)屬不易。只是不該存了害人的心思。

劍眉，朗目。平和的語調(diào)聽不出是喜是怒。

忐忑的小妖急急辯解。

蘭子鳶我……我沒想要你死，我只是想看看你腰間的玉墜，真的只是只想看看你腰間的玉墜！

莫問仇與你有關(guān)？

男子卻也不急，伸手取下腰畔的墜子隨手扔了過去。墜子在空中似乎有東西牽引著，緩緩的沒入水團(tuán)中上下浮動。

許久，水團(tuán)中的少女幽魂沒有任何言語，男子卻也極有耐心的靜待少女開口。

蘭子鳶我本南塘蘭家幼女。

終于，水團(tuán)中的小妖開幽幽開口，聲音卻帶著幾分傷感。

蘭子鳶自幼甚得爹娘寵愛，家中姊妹也極是親愛的。三十八年前。家鄉(xiāng)有流寇作亂，爹娘帶我們姊妹三人欲尋遠(yuǎn)在京都的舅舅，暫避兵禍。誰知途經(jīng)此處，我身染風(fēng)寒高燒不退。

蘭子鳶荒郊野外無醫(yī)生無藥，爹娘急，姊姊慌，卻無能為力。昏昏沉沉中只覺諸多影像在眼前閃現(xiàn)，忽而是姊姊言小妹眼看無救，不可為小妹一人而讓全家喪生；忽而又是娘親滿面淚掐在我脖子上的手；忽而又是爹爹的大聲呵斥……

小妖的聲音有些顫抖，生生停了一會兒，才又繼續(xù)接著往下說。

蘭子鳶之后醒來，便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水塘深處，呼吸間竟是毫無滯礙，雖未死，卻成了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先前，便只能呆在水底。漸漸的，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可以操控水力，只是無法離開水面，也無法再地面待太久。

小妖頓了一下，水團(tuán)有些猶豫的輕輕晃動一下。

蘭子鳶我不懂，你與我爹親無一絲相像，為何卻有我爹親隨身之物？

忽又想起什么，落寞一笑道。

蘭子鳶三十多年已過，想必此時(shí)爹親若非垂垂老矣便是已然下世，物件流失便也是尋產(chǎn)之事了。

男子忽然輕笑了一聲，伸手一招，玉墜便直直飛回了他手中。他拍拍衣袍下擺，緩緩套上鞋襪站起身來，眉眼間忽而帶了一絲意味不明的戲謔。

莫問仇執(zhí)念都可化為水鬼幽魂，返老還童又何須太過驚奇？

說話間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個(gè)巴掌大的翠綠色小瓶子，伸手一招，小瓶子便飛上半空瓶口朝下，如長鯨飲水般將一池碧水盡皆吸入了瓶中。

水團(tuán)中的小妖驚呼一聲，還未來得及就他模棱兩可的答案做出反應(yīng)，便被眼前的變故驚的說不出話來。

待水盡數(shù)入瓶，男子伸手一指，瓶口轉(zhuǎn)向岸上，男子溫然一笑。

莫問仇入瓶吧，日后，便由我代替你爹親照顧你。

蘭子鳶我是否可以問一下你為何要帶我走？

小妖聲音有些忐忑。

莫問仇可以。

男子長袖一招水團(tuán)應(yīng)聲入瓶，他滿意一笑，將水瓶掛在腰間，負(fù)手轉(zhuǎn)身。

莫問仇機(jī)緣巧合之際巧遇一位老人，臨終贈墜，替他完成此生最為遺憾之事。

清雅，卻依舊帶了幾分慵懶。長久地沉默。只有布靴踏進(jìn)青草安定而平緩的沙沙聲。

良久。

蘭子鳶那，我可以喊你爹親么？

莫問仇不可。

蘭子鳶為何？

莫問仇于理不合。

蘭子鳶爹——親？

莫問仇……胡鬧。

蘭子鳶爹親爹親！

莫問仇……

遠(yuǎn)遠(yuǎn)的，有一絲微風(fēng)越過山，穿過林，拂過已經(jīng)暴露在烈日下依舊帶著些水氣的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