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者，陽翟①大賈②人也。往來販賤賣貴，③家累千金。

注①索隱音狄，俗又音宅。地理志縣名，屬潁川。按：戰(zhàn)國策以不韋為濮陽人，又記其事夡亦多，與此傳不同。班固雖云太史公采戰(zhàn)國策，然為此傳當(dāng)別有所聞見，故不全依彼說?；蛘邉⑾蚨☉?zhàn)國策時(shí)，以己異聞改彼書，遂令不與史記合也。正義陽翟，今河南府縣。

注②索隱音古。鄭玄注周禮云“行曰商，處曰賈”。

注③集解徐廣曰：“一本云‘陽翟大賈也，往來賤買貴賣’也?！彼麟[王劭賣音作育。案：育賣義同，今依義。

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國君①為太子。安國君有子二十余人。安國君有所甚愛姬，立以為正夫人，號曰華陽夫人。華陽夫人無子。安國君中男名子楚，②子楚母曰夏姬，毋愛。子楚為秦質(zhì)③子于趙。

秦?cái)?shù)攻趙，趙不甚禮子楚。

注①索隱名柱，后立，是為孝文王也。

注②索隱□莊襄王也。戰(zhàn)國策曰本名異人，后從趙還，不韋使以楚服見，王后悅之，曰“吾楚人也而子字之”，乃變其名曰子楚也。

注③索隱舊音致，今讀依此。谷梁傳曰“交質(zhì)不及二伯”。左傳曰“信不由中，質(zhì)無益也”。

子楚，秦諸庶駆孫，①質(zhì)于諸侯，車乘進(jìn)用②不饒，居處困，不得意。呂不韋賈邯鄲，見而憐之，曰“此奇貨可居”。③乃往見子楚，說曰：“吾能大子之門。”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門，而乃大吾門！”呂不韋曰：“子不知也，吾門待子門而大?！弊映闹^，乃引與坐，深語。④呂不韋曰：“秦王老矣，安國君得為太子。竊聞安國君愛幸華陽夫人，華陽夫人無子，能立適嗣者⑤獨(dú)華陽夫人耳。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見幸，久質(zhì)諸侯。□大王薨，安國君立為王，則子毋幾得與長子⑥及諸子旦暮在前者爭為太子矣。”

子楚曰：“然。為之柰何？”呂不韋曰：“子貧，客于此，非有以奉獻(xiàn)于親及結(jié)賓客也。不韋雖貧，請以千金為子西游，事安國君及華陽夫人，立子為適嗣?！?

子楚乃頓首曰：“必如君策，請得分秦國與君共之?！?

注①索隱韓王信傳亦曰“韓信，襄王駆孫”。張晏曰“孺子曰駆子”。何休注公羊“駆，賤子也。以非嫡正，故曰駆”。

注②索隱按：下文云“以五百金為進(jìn)用”，宜依小顏?zhàn)x為“贐”，音才刃反。

進(jìn)者，財(cái)也，古字假借之也。

注③集解以子楚方財(cái)貨也。正義戰(zhàn)國策云：“濮陽人呂不韋賈邯鄲，見秦質(zhì)子異人，謂其父曰：‘耕田之利幾倍？’曰：‘十倍?！橛裰A幾倍？’曰：‘百倍。’‘立主定國之贏幾倍？’曰：‘無數(shù)?！豁f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飽食；今定國立君，澤可遺后世，愿往事之。’秦子異人質(zhì)于趙，處于肈城，故往說之。乃說秦王后弟陽泉君曰：‘君之罪至死，君知之乎？君門下無不居高官尊位，太子門下無貴者，而駿馬盈外廄，美女充后庭。王之春秋高矣，一日山陵崩，太子用事，君危于累卵，而不壽于朝生。今有計(jì)可以使君富千萬，寧于太山，必?zé)o危亡之患矣?！柸唬骸埪勂湔f?！豁f曰：‘王年高矣，王后無子。子傒有承國之業(yè)，士倉又輔之。王一日山陵崩，子傒立，士倉用事，王后之門必生蓬蒿。子楚異人，賢材也，棄在于趙，無母，引領(lǐng)西望，欲一得歸。王后誠請而立之，是異人無國有國，王后無子有子。’陽泉曰：‘諾?！胝f王后，為請于趙而歸之。”

注④索隱謂既解不韋所言之意，遂與密謀深語也。

注⑤正義適音嫡。

注⑥索隱毋音無。幾音冀。幾，望也。左傳曰“日月以幾”。戰(zhàn)國策曰“子傒承國之業(yè)”。高誘注云“子傒，秦太子異人之異母兄弟也”。正義言子楚無望得為太子。

呂不韋乃以五百金與子楚，為進(jìn)用，結(jié)賓客；而復(fù)以五百金買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見華陽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獻(xiàn)華陽夫人。因言子楚賢智，結(jié)諸侯賓客篃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夫人大喜。不韋因使其姊說夫人①曰：“吾聞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今夫人事太子，甚愛而無子，不以此時(shí)蚤自結(jié)于諸子中賢孝者，舉立以為適而子之，②夫在則重尊，夫百歲之后，所子者為王，終不失勢，此所謂一言而萬世之利也。不以繁華時(shí)樹本，□色衰愛弛后，雖欲開一語，尚可得乎？今子楚賢，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為適，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誠以此時(shí)拔以為適，夫人則竟世有寵于秦矣?！比A陽夫人以為然，承太子閑，從容③言子楚質(zhì)于趙者絕賢，來往者皆稱譽(yù)之。乃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后宮，不幸無子，愿得子楚立以為適嗣，以托妾身?！卑矅S之，乃與夫人刻玉符，約以為適嗣。安國君及夫人因厚饋遺子楚，而請呂不韋傅之，子楚以此名譽(yù)益盛于諸侯。

注①索隱戰(zhàn)國策作“說秦王后弟陽泉君”也。

注②索隱以此為一句。子謂養(yǎng)之為子也。然欲分“立以為適”作上句，而“子之夫在則尊重”作下句，意亦通。

注③索隱閑音閑。從音七恭反。

呂不韋取邯鄲諸姬絕好善舞①者與居，知有身。子楚從不韋飲，見而說之，因起為壽，請之。呂不韋怒，念業(yè)已破家為子楚，欲以釣奇，②乃遂獻(xiàn)其姬。

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時(shí)，③生子政。子楚遂立姬為夫人。

注①索隱言其姿容絕美而又善舞也。

注②索隱釣者，以取魚喻也。奇□上云“此奇貨可居”也。

注③集解徐廣曰：“期，十二月也?！彼麟[徐廣云“十二月也”。譙周云“人十月生，此過二月，故云‘大儙’”，蓋當(dāng)然也。既云自匿有娠，則生政固當(dāng)踰常儙也。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圍邯鄲，急，趙欲殺子楚。子楚與呂不韋謀，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脫，亡赴秦軍，遂以得歸。趙欲殺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趙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國君立為王，華陽夫人為王后，子楚為太子。趙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歸秦。

秦王立一年，薨，謚為孝文王。太子子楚代立，是為莊襄王。莊襄王所母①華陽后為華陽太后，真母夏姬尊以為夏太后。莊襄王元年，以呂不韋為丞相，②封為文信侯，食河南雒陽③十萬戶。

注①索隱劉氏本作“所生母”，“生”衍字也。今檢諸本并無“生”字。

注②索隱下文“尊為相國”。案：百官表曰“皆秦官，金印紫綬，掌承天子助理萬機(jī)。秦置左右，高帝置一，后又更名相國，哀帝時(shí)更名大司徒”。

注③索隱戰(zhàn)國策曰“食藍(lán)田十二縣”。而秦本紀(jì)莊襄王元年初置三川郡，地理志高祖更名河南。此秦代而曰“河南”者，史記后作，據(jù)漢郡而言之耳。

莊襄王□位三年，薨，太子政立為王，①尊呂不韋為相國，號稱“仲父”。②秦王年少，太后時(shí)時(shí)竊私通呂不韋。不韋家僮萬人。

注①集解徐廣曰：“時(shí)年十三?！?

注②正義仲，中也，次父也。蓋效齊桓公以管仲為仲父。

當(dāng)是時(shí)，魏有信陵君，①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②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呂不韋以秦之強(qiáng)，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時(shí)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jì)，二十余萬言。③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布咸陽④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

注①正義年表云秦昭王五十六年，平原君卒；始皇四年，信陵君死；始皇九年，李園殺春申君。孟嘗君當(dāng)秦昭王二十四年已后而卒，最早。

注②索隱按：王劭云“孟嘗﹑春申死已久”。據(jù)表及傳，孟嘗﹑平原死稍在前。

信陵將五國兵攻秦河外，正當(dāng)在莊襄王時(shí)，不韋已為相。又春申與不韋并時(shí)，各相向十余年，不得言死之久矣。

注③索隱八覽者，有始﹑孝行﹑慎大﹑先識﹑審分﹑審應(yīng)﹑離俗﹑時(shí)君也。

六論者，開春﹑慎行﹑貴直﹑不茍﹑以順﹑士容也。十二紀(jì)者，記十二月也，其書有孟春等紀(jì)。二十余萬言，二十六卷也。

注④索隱地理志右扶風(fēng)渭城縣，故咸陽，高帝更名新城，景帝更名渭城。案：

咸訓(xùn)皆，其地在渭水之北，北阪之南，水北曰陽，山南亦曰陽，皆在二者之陽也。

始皇帝益壯，太后淫不止。呂不韋恐覺禍及己，乃私求大陰人嫪?dú)币詾樯崛?，時(shí)縱倡樂，使毐以其陰關(guān)桐輪而行，①令太后聞之，以啖太后。太后聞，果欲私得之。呂不韋乃進(jìn)嫪?dú)?，詐令人以腐罪②告之。不韋又陰謂太后曰：“可事詐腐，則得給事中?！碧竽岁幒褓n主腐者吏，詐論之，拔其須眉為宦者，遂得侍太后。太后私與通，絕愛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詐卜當(dāng)避時(shí)，徙宮居雍。③嫪?dú)背模p賜甚厚，事皆決于嫪?dú)薄獨(dú)奔屹讛?shù)千人，諸客求宦為嫪?dú)鄙崛饲в嗳恕?

注①正義以桐木為小車輪。

注②正義腐音輔，謂宮刑胥靡也。

注③正義雍故城在岐雍縣南七里，有秦都大鄭宮。

始皇七年，莊襄王母夏太后薨。孝文王后曰華陽太后，與孝文王會(huì)葬壽陵。①夏太后子莊襄王葬芷陽，②故夏太后獨(dú)別葬杜東，③曰“東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當(dāng)有萬家邑”。④

注①正義秦孝文王陵在雍州萬年縣東北二十五里。

注②索隱芷音止。地理志京兆霸陵縣故芷陽。案：在長安東也。正義秦莊襄陵在雍州新豐縣西南三十五里。始皇在北，故俗亦謂之“見子陵”。

注③索隱杜原之東也。正義夏太后陵在萬年縣東南二十五里。

注④索隱按：宣帝元康元年起杜陵。漢舊儀武、昭、宣三陵皆三萬戶，計(jì)去此一百六十余年也。

始皇九年，有告嫪?dú)睂?shí)非宦者，常與太后私亂，生子二人，皆匿之。與太后謀曰“王□薨，以子為后”。①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實(shí)，事連相國呂不韋。

九月，夷嫪?dú)比?，殺太后所生兩子，而遂遷太后于雍。②諸嫪?dú)鄙崛私詻]其家而遷之蜀。③王欲誅相國，為其奉先王功大，及賓客辯士為游說者觽，王不忍致法。

注①集解說苑曰：“毐與侍中左右貴臣博弈飲酒，醉，爭言而□，瞋目大叱曰：

‘吾乃皇帝假父也，寠人子何敢乃與我亢！’所與□者走，行白始皇。”索隱劉氏寠音其矩反。今俗本多作“屢”字，蓋相承錯(cuò)耳，不近詞義。今按：說苑作“寠子”，言輕諸侍中，以為窮寠家之子也。

注②索隱按：說苑云遷太后棫陽宮。地理志雍縣有棫陽宮，秦昭王所起也。

注③索隱家謂家產(chǎn)資物，并沒入官，人口則遷之蜀也。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國呂不韋。及齊人茅焦說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歸復(fù)咸陽，①而出文信侯就國河南。

注①集解徐廣曰：“入南宮?！?

歲余，諸侯賓客使者相望于道，請文信侯。秦王恐其為變，乃賜文信侯書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何親于秦？號稱仲父。其與家屬徙處蜀！”

呂不韋自度稍侵，恐誅，乃飲酖而死。①秦王所加怒呂不韋、嫪?dú)苯砸阉?，乃皆?fù)歸嫪?dú)鄙崛诉w蜀者。

注①集解徐廣曰：“十二年?！斌S案：皇覽曰“呂不韋頉在河南洛陽北邙道西大頉是也。民傳言呂母頉。不韋妻先葬，故其頉名‘呂母’也”。

始皇十九年，太后薨，謚為帝太后，①與莊襄王會(huì)葬顡陽。②

注①索隱王劭云“秦不用謚法，此蓋號耳”，其義亦當(dāng)然也。始皇稱皇帝之后，故其母號為帝太后，豈謂誄列生時(shí)之行乎！

注②集解徐廣曰：“一作‘芷陽’?！?

太史公曰：不韋及嫪?dú)辟F，封號文信侯。①人之告嫪?dú)保瑲甭勚?。秦王?yàn)左右，未發(fā)。上之雍郊，毐恐禍起，乃與黨謀，矯太后璽發(fā)卒以反蘄年宮。②發(fā)吏攻毐，毐敗亡走，追斬之好畤，③遂滅其宗。而呂不韋由此絀矣。孔子之所謂“聞”者，其呂子乎？

④

注①索隱按：文信侯，不韋封也。嫪?dú)狈忾L信侯。上文已言不韋封，此贊中言嫪?dú)钡脤欃F由不韋耳，今此合作“長信侯”也。

注②正義蘄年宮在岐州城西故城內(nèi)。

注③索隱地理志扶風(fēng)有好畤縣也。

注④集解論語曰：“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馬融曰：“此言佞人也。”

【索隱述贊】不韋釣奇，委質(zhì)子楚。華陽立嗣，邯鄲獻(xiàn)女。及封河南，乃號仲父。徙蜀懲謗，懸金作語。籌策既成，富貴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