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叔①者，趙陘城人②也。其先，齊田氏苗裔也。叔喜劍，學(xué)黃老術(shù)于樂巨公③所。叔為人刻廉自喜，喜游諸公。④趙人舉之趙相趙午，午言之趙王張敖所，趙王以為郎中。數(shù)歲，切直廉平，趙王賢之，未及遷。

　　注①索隱案下文，字少卿。

　　注②索隱陘音刑。按：縣名也，屬中山。

　　注③索隱本燕人，樂毅之后。正義樂，姓；巨公，名。

　　注④正義喜音許記反。諸公謂丈人行也。

　　會陳豨反代，①漢七年，高祖往誅之，過趙，趙王張敖自持案進(jìn)食，禮恭甚，高祖箕踞罵之。是時趙相趙午等數(shù)十人皆怒，謂張王曰：“王事上禮備矣，今遇王如是，臣等請為亂?！壁w王嚙指出血，曰：“先人失國，微陛下，臣等當(dāng)蟲出。

　　②公等柰何言若是！毋復(fù)出口矣！”于是貫高等曰：“王長者，不倍德。”卒私相與謀弒上。會事發(fā)覺，③漢下詔捕趙王及髃臣反者。于是趙午等皆自殺，唯貫高就系。是時漢下詔書：“趙有敢隨王者谸三族?！蔽鲜姗p田叔等十余人赭衣自髡鉗，稱王家奴，隨趙王敖至長安。貫高事明白，趙王敖得出，廢為宣平侯，乃進(jìn)言田叔等十余人。上盡召見，與語，漢廷臣毋能出其右者，上說，盡拜為郡守﹑諸侯相。叔為漢中守十余年，會高后崩，諸呂作亂，大臣誅之，立孝文帝。

　　注①集解徐廣曰：“七年，韓王信反，高帝征之。十年，代相陳豨反?！?

　　注②索隱案：謂死而蟲出也。左傳“齊桓公死，未葬，蟲流于戶外”是也。

　　注③集解徐廣曰：“九年十二月捕貫高等也?！?

　　孝文帝既立，召田叔問之曰：“公知天下長者乎？”對曰：“臣何足以知之！”

　　上曰：“公，長者也，宜知之?！笔孱D首曰：“故云中守孟舒，長者也?！笔菚r孟舒坐虜大入塞盜劫，云中尤甚，免。上曰：“先帝置孟舒云中十余年矣，虜曾一人，孟舒不能堅守，毋故士卒戰(zhàn)死者數(shù)百人。長者固殺人乎？公何以言孟舒為長者也？”叔叩頭對曰：“是乃孟舒所以為長者也。夫貫高等謀反，上下明詔，趙有敢隨張王，罪三族。然孟舒自髡鉗，隨張王敖之所在，欲以身死之，豈自知為云中守哉！漢與楚相距，士卒罷敝。匈奴冒頓新服北夷，來為邊害，孟舒知士卒罷敝，不忍出言，士爭臨城死敵，如子為父，弟為兄，以故死者數(shù)百人。

　　孟舒豈故驅(qū)戰(zhàn)之哉！是乃孟舒所以為長者也?！庇谑巧显唬骸百t哉孟舒！”復(fù)召孟舒以為云中守。

　　后數(shù)歲，叔坐法失官。梁孝王使人殺故吳相袁盎，景帝召田叔案梁，具得其事，還報。景帝曰：“梁有之乎？”叔對曰：“死罪！有之?！鄙显唬骸捌涫掳苍?？”

　　田叔曰：“上毋以梁事為也。”上曰：“何也？”曰：“今梁王不伏誅，是漢法不行也；如其伏法，而太后食不甘味，臥不安席，此憂在陛下也?！本暗鄞筚t之，以為魯相。

　　魯相初到，民自言相，訟王取其財物百余人。田叔取其渠率二十人，各笞五十，余各搏二十，①怒之曰：“王非若主邪？何自敢言若主！”魯王聞之大臱，發(fā)中府錢，②使相償之。相曰：“王自奪之，使相償之，是王為惡而相為善也。

　　相毋與償之。”于是王乃盡償之。

　　注①索隱搏音博。

　　注②正義王之財物所藏也。

　　魯王好獵，①相常從入苑中，②王輒休相就館舍，相出，常暴坐③待王苑外。王數(shù)使人請相休，終不休，曰：“我王暴露苑中，我獨何為就舍！”魯王以故不大出游。

　　注①正義魯共王，景帝子，都兗州曲阜縣故魯城中。

　　注②正義括地志云：“矍相圃在兗州曲阜縣南三十里。禮記云孔子射于矍相之圃，觀者如堵墻也?！?

　　數(shù)年，叔以官卒，魯以百金祠，少子仁不受也，曰：“不以百金傷先人名。”

　　仁以壯健為韂將軍①舍人，數(shù)從擊匈奴。韂將軍進(jìn)言仁，仁為郎中。數(shù)歲，為二千石丞相長史，失官。其后使刺舉三河。②上東巡，仁奏事有辭，上說，拜為京輔都尉。③月余，上遷拜為司直。④數(shù)歲，坐太子事。⑤時左相自將兵，⑥令司直田仁主閉守城門，坐縱太子，下吏誅死。仁發(fā)兵，長陵令車千秋上變?nèi)?，仁族死。陘城今在中山國。⑦

　　注①集解張晏曰：“韂青也?！?

　　注②正義百官表云：“監(jiān)御史，秦官，掌監(jiān)郡，漢省，丞相遣御史分刺州，不常置也?！卑福喝?，河南﹑河?xùn)|﹑河內(nèi)也。

　　注③正義百官表云：“右扶風(fēng)﹑左馮翊﹑京兆尹是為三輔。元鼎四年，置三輔都尉。”服虔云：“皆治長安城中也。

　　注④集解漢書百官表曰：“武帝元狩五年，初置司直，秩比二千石，掌佐丞相舉不法?！闭x百官表云：“武帝元狩五年，初置司直，秩比二千石，掌佐丞相舉不法也。”

　　注⑥集解徐廣曰：“劉屈牦時為丞相也?！?

　　注⑦集解徐廣曰：“陘城，縣名也?！闭x今定州也。

　　太史公曰：孔子稱曰“居是國必聞其政”，田叔之謂乎！義不忘賢，明主之美以救過。仁與余善，余故并論之。

　　褚先生曰：臣為郎時，聞之曰田仁故與任安相善。任安，滎陽人也。少孤貧困，為人將車①之長安，留，求事為小吏，未有因緣也，因占著名數(shù)。②武功，扶風(fēng)西界小邑也，谷口蜀徱道近山。③安以為武功小邑，無豪，易高也，④安留，代人為求盜亭父。⑤后為亭長。⑥邑中人民俱出獵，任安常為人分麋鹿雉兔，部署老小當(dāng)壯劇易處，觽?cè)私韵?，曰：“無傷也，任少卿⑦分別平，有智略?！泵魅諒?fù)合會，會者數(shù)百人。任少卿曰：“某子甲何為不來乎？”諸人皆怪其見之疾也。其后除為三老，⑧舉為親民，出為

　　坐上行出游共帳不辦，斥免。

　　注①索隱將車猶御車也。

　　注②索隱言卜占而自占著家口名數(shù)，隸于武功，猶今附籍然也。占音之艷反。

　　注③正義括地志云：“漢武功縣在渭水南，今盩厔縣西界也。駱谷閑在雍州之盩厔縣西南二十里，開駱谷道以通梁州也?！卑矗盒泄扔袟５酪?。

　　注④索隱易音以豉反。言邑小無豪，易得高名也。

　　注⑤集解郭璞曰：“亭卒也?！闭x安留武功，替人為求盜亭父也。應(yīng)劭云：

　　“舊時亭有兩卒，其一為亭父，掌關(guān)閉掃除；一為求盜，掌逐捕盜賊也?！?

　　注⑥正義百官表云：“十里一亭，亭有長也?！?

　　注⑧正義百官表云：“十亭一鄉(xiāng)，鄉(xiāng)有三老一人，掌教化也。”

　　注⑨正義百官表云：“萬戶已上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減萬戶為長，秩五百石至

　　乃為韂將軍舍人，與田仁會，俱為舍人，居門下，同心相愛。此二人家貧，無錢用以事將軍家監(jiān)，家監(jiān)使養(yǎng)惡嚙馬。兩人同黙臥，仁竊言曰：“不知人哉家監(jiān)也！”任安曰：“將軍尚不知人，何乃家監(jiān)也！”韂將軍①從此兩人過平陽主，主家令兩人與騎奴同席而食，此二子拔刀列斷席別坐。主家皆怪而惡之，莫敢呵。

　　其后有詔募擇韂將軍舍人以為郎，將軍取舍人中富給者，令具賾馬絳衣玉具劍，欲入奏之。會賢大夫少府趙禹來過韂將軍，將軍呼所舉舍人以示趙禹。趙禹以次問之，十余人無一人習(xí)事有智略者。趙禹曰：“吾聞之，將門之下必有將類。

　　傳曰‘不知其君視其所使，不知其子視其所友’。今有詔舉將軍舍人者，欲以觀將軍而能得賢者文武之士也。今徒取富人子上之，又無智略，如木偶人衣之綺繡耳，將柰之何？”

　　于是趙禹悉召韂將軍舍人百余人，以次問之，得田仁﹑任安，曰：“獨此兩人可耳，余無可用者。”韂將軍見此兩人貧，意不平。趙禹去，謂兩人曰：“各自具賾馬新絳衣?！眱扇藢υ唬骸凹邑殶o用具也?！睂④娕唬骸敖駜删易詾樨殻螢槌龃搜?？鞅鞅如有移德于我者，何也？”①將軍不得已，上籍以聞。有詔召見韂將軍舍人，此二人前見，詔問能略相推第也。田仁對曰；“提桴鼓立軍門，使士大夫樂死戰(zhàn)□，仁不及任安?！比伟矊υ唬骸胺驔Q嫌疑，定是非，辯治官，使百姓無怨心，安不及仁也?！蔽涞鄞笮υ唬骸吧??！笔谷伟沧o(hù)北軍，使田仁護(hù)邊田谷于河上。此兩人立名天下。

　　注①集解徐廣曰：“移猶施。”

　　其后用任安為益州刺史，①以田仁為丞相長史。②

　　注①正義地理志云武帝改曰梁州。百官表云：“元封五年，初置部刺史，掌奉詔條察州，秩六百石，員十三?！卑矗喝艚癫稍L按察六條也。

　　注②正義百官表云：“丞相有兩長史，秩千石?！?

　　田仁上書言：“天下郡太守多為奸利，三河尤甚，臣請先刺舉三河。三河太守皆內(nèi)倚中貴人，與三公有親屬，無所畏憚，宜先正三河以警天下奸吏?！笔菚r河南﹑河內(nèi)太守皆御史大夫杜父兄子弟也，①河?xùn)|太守石丞相子孫也。②是時石氏九人為二千石，方盛貴。田仁數(shù)上書言之。杜大夫及石氏使人謝，謂田少卿曰：“吾非敢有語言也，愿少卿無相誣污也?！比室汛倘?，三河太守皆下吏誅死。仁還奏事，武帝說，以仁為能不畏強(qiáng)御，拜仁為丞相司直，威振天下。

　　其后逢太子有兵事，丞相自將兵，使司直主城門。司直以為太子骨肉之親，父子之閑不甚欲近，去之諸陵過。是時武帝在甘泉，使御史大夫暴君①下責(zé)丞相“何為縱太子”，丞相對言“使司直部守城門而開太子”。上書以聞，請捕系司直。司直下吏，誅死。

　　注①集解徐廣曰：“暴勝之為御史大夫?！?

　　是時任安為北軍使者護(hù)軍，太子立車北軍南門外，召任安，與節(jié)令發(fā)兵。安拜受節(jié)，入，閉門不出。武帝聞之，以為任安為詳邪，①不傅事，何也？②任安笞辱北軍錢官小吏，小吏上書言之，以為受太子節(jié)，言“幸與我其鮮好者”。

　　③書上聞，武帝曰：“是老吏也，見兵事起，欲坐觀成敗，見勝者欲合從之，有兩心。安有當(dāng)死之罪甚觽，吾常活之，今懷詐，有不忠之心?！毕掳怖?，誅死。

　　注①集解徐廣曰：“佯，或作‘詳’也。”索隱詳音羊。謂詐受節(jié)不發(fā)兵，不傅會太子也。

　　注②索隱不傅事可也。傅音附，謂不附會也。

　　注③索隱鮮音仙。謂太子請其鮮好之兵甲也。

　　夫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地之常也。知進(jìn)而不知退，久乘富貴，禍積為祟。

　　故范蠡之去越，辭不受官位，名傳后世，萬歲不忘，豈可及哉！后進(jìn)者慎戒之。

　　【索隱述贊】田叔長者，重義輕生。張王既雪，漢中是榮。孟舒見廢，抗說相明。按梁以禮，相魯?shù)们?。子仁坐事，刺舉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