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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標(biāo)簽: 二次元  公版書  劇情文     

第九回

品花寶鑒

  月夕燈宵萬花齊放珠情琴思一面緣慳

  話說魏聘才、李元茂回家時(shí)已三更,梅宅關(guān)了門落了鎖,四兒敲了半天,才有人來開了。兩人走到房中,聘才免不得將不小心丟銀子的話,抱怨了元茂兩句。元茂無言可答,各自安睡。到了次日,只得央了許順,借了十吊錢的票子,分作兩張,寫了一封字,叫四兒送與葉茂林,分給二喜、保珠。后來子玉盤問,聘才、元茂只推張仲雨請去聽?wèi)蛳吗^子,卻將實(shí)情瞞過了。

  過了兩日,已是元宵佳節(jié),李性全帶著元茂,到會(huì)館中吃年酒去了,聘才出去逛燈未回。子玉一人正在無聊,恰好梅進(jìn)進(jìn)來說道:“劉少爺、顏少爺、王少爺,請少爺出去逛燈,都在門口等著?!鄙嫌穹A過父母,梅進(jìn)即叫套了車,云兒跟著出來。仲清等卻在車?yán)锏戎?,見于玉出來便下了車。劉文澤道:“如此良宵,千金一刻,我們趁著燈月,倒是步行好些,把車跟在后頭,回來再坐罷。”子玉道:“甚好?!彼娜寺淖?,一路閑談,不多時(shí)就到了燈市。

  一進(jìn)燈棚里,便人山人海的擁擠起來,還夾著些車馬在里頭。子玉等在那些店鋪廊下,慢慢地走。只見那些店鋪,都是懸燈結(jié)彩,有掛玻璃燈,有掛畫紗燈,有里頭擺著燈屏,有門外搭著燈樓;還有那些賣燈的,密密層層的擺著。幸喜街道寬闊,不然也就一步不能行了。還有那些人在門口放泥筒,放花炮,流星趕月,九龍戲珠,火樹銀花,鑼鼓絲竹,真是太平景象,大有豐登,因此人人高興,慶賞元宵。又見有一隊(duì)香車秀攆過來,也都開著簾子,丫鬟仆婦坐在車沿上,點(diǎn)著九合沉速香。那些奶奶們,在大玻璃窗內(nèi),左顧右盼。文澤、王恂等也各留神凝視,有好看的,有不好看的,但華妝艷服,燈光之下,也總加了幾個(gè)成色。四人走路也不能齊集,有些參前落后起來,約過了七八輛后,又有了幾輛接上前隊(duì),便擠住了開不開。

  此時(shí)子玉在前,剛剛被那車軸攔住,過不去,文澤見車?yán)镆粋€(gè)少婦,生得頗好,打扮也十分華美,子玉恰恰的擠在車前,文澤見那少婦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子玉,見子玉倒低了頭,卻無路可走。見那少婦一手把著車門,將身子一松,伸出一只腳來,正是三寸蓮鉤,纖不盈握。見他先盤了那邊的腿,然后將蓮鉤縮進(jìn),盤好坐了,那只纖手也就放下。見他對著子玉嫣然微笑。

  文澤扯扯王恂的衣服,低低的說道:“你看似為著庾香,要顯顯他的蓮瓣?!蓖踱c(diǎn)頭。仲清又在文澤后面說道:“焉知他不是為著你?”文澤笑道:“不像?!庇值偷偷慕械溃骸扳紫?,那《施公案》有什么好看,你盡望著那幾對燈?!弊佑窕剞D(zhuǎn)臉來,卻與那少婦相對,見那少婦還在玻璃窗內(nèi)看他,頗覺不好意思。

  一會(huì)兒車才開動(dòng),文澤見那車沿下,掛了一個(gè)小洋燈,畫著兩個(gè)如意,一面寫著四個(gè)小字是:起盛號潘。后頭又是一輛。

  也是一個(gè)少婦,卻生得奇丑,堆滿了一臉黑肉,涂起粉來,雖然晚上,也看得是紫油油的,打扮倒各樣的講究,還在里頭抹巾障袖的做作。文澤看他燈籠上貼著一個(gè)”花”字。開動(dòng)車,接著過去了。四人又逛了幾處,街道又窄小起來。文澤對子玉道:“方才這個(gè)少婦,那樣顧盼你,你也不回個(gè)情兒,倒只管看那舊紗燈,什么意思?難道那樣少婦,還不足以當(dāng)一盼么?”

  子玉笑道:“我沒留心他,他也不曾看我,是物色你們的。”

  四人說說笑笑,又看了幾處燈。

  只見一群婦女,也是步行,結(jié)著隊(duì)亂撞過來。四人看這婦女們有十幾個(gè),有綢衣的,有布服的,油頭粉面,嘻嘻笑笑,兩袖如狂蝶穿花,一身如驚蛇出草。他也不顧人好讓不好讓,直擁過來。內(nèi)中一個(gè)想是大腳的,一腳踏來,踏著了王恂靴頭。

  王恂一只新皂靴黑了半邊,被他踏得很疼,說不出來,覺得這一腳就有三十多斤氣力。王恂急忙讓開。又見一個(gè)三十幾歲一個(gè)婦人,身量生得很高,穿著雙高底鞋,眼望著燈。腳下踏著了一塊磚,身子一歪,幾乎栽倒,恰拾碰著子玉,他就把子玉的胸前一把揪牢,才站穩(wěn)了。子玉倒幾乎跌下,唬得心中亂跳,正不知他是何緣故。那人放了手嗤嗤的笑,一齊擠了過去。聽得有個(gè)婦人說道:“這些爺們實(shí)在可恨,睜著大眼睛瞧人,難道他家里沒有娘兒們的,故意擋了路不放人走?!敝偾宓嚷犃舜笮?。王恂道:“真晦氣,被他這一腳,踏得我很痛,他還說我們擋了路看他?!弊佑穹蕉松?,說道:“我方才被他這一揪;真唬殺我。我當(dāng)他認(rèn)錯(cuò)了人,不要?jiǎng)邮执蚱饋?,這不是晦氣?不料婦女中,竟有這樣蠢材。較起才見的車中人,真又有天壤之隔了?!蔽臐晒笮Φ溃骸安簧细呱剑灰娖降?。你原來是皮里陽秋,暗中摸索。那個(gè)車中少婦,得你這一贊,也不枉他顧盼多時(shí)了?!弊佑褚灿X微笑,又道:“這些燈也沒有什么好逛,路又難走。不如坐車回去罷?!蓖踱溃骸霸绲煤?,回去也無甚意思?!蔽臐傻溃骸拔覀兊解鶊@去看燈罷,還聽得有好燈謎,去猜幾個(gè)頑頑也好?!弊佑竦溃骸拔也徽J(rèn)得主人,既是晚上,又是便服,如何去得?”仲清道:“這倒不妨。徐度香這個(gè)人,卻是我輩,全不在形跡上講究的;況且他園中,還有蕭靜宜,更是個(gè)清高滿灑的人,就去逛逛,倒也不妨?!?

  三人都要去,子玉也中得同去。于是各上了車,書童跨了車沿,望怡園來。

  約有二里路,過了南橫街,到怡園門口下了車。只見一帶都是碎黃石砌成的虎皮園墻,園門口是綢子扎成的五彩牌坊,只空出見方五尺“怡園”兩個(gè)大字。下掛著四盞一串八行五色畫花琉璃燈。進(jìn)了園門,屋內(nèi)八扇油綠灑金的屏門??块T一張桌子,圍著六七個(gè)人,在那里寫燈虎字條。旁邊一張春凳,擺著些荷包、花炮,及文房四寶,預(yù)備送打著的彩。正中間頂篷上,懸著個(gè)五色彩綢百褶香云蓋,下掛一盞葫蘆式樣玻璃燈。

  再進(jìn)里邊,卻是三面欄干,靠墻一個(gè)方亭子,塘上一盞扁方玻璃燈,上貼著許多字條,底下圍著一簇,約有二十來人。走上亭子臺階,卻巳看見迎面寫著八個(gè)燈謎。仲清將要看時(shí),只見怡園的家人上來請安,說:“少爺們何不到里邊逛逛?”文澤即問他主人,那人說道:“我們老爺在外赴席未回,蕭老爺在家。”王恂道:“我們猜了幾個(gè)燈謎。再進(jìn)去不遲?!庇谑峭吹谝粋€(gè)是:“雙棲穩(wěn)宿無煩惱,認(rèn)得盧家玳瑁梁。”下注《禮記》一句。子玉正在思索,只聽得王恂問仲清道:“這可是知其能安,燕而不亂也?”仲清道:“只怕是的?!痹倏吹诙€(gè)是:“任他萬水千山遠(yuǎn),雁帛魚書總得來?!毕伦ⅰ兑捉?jīng)》一句。仲清道:“這個(gè)真是‘行險(xiǎn)而不失其信’?!弊佑竦溃骸澳堑谒膫€(gè)‘落花人獨(dú)立,微雨燕雙飛?!蛞蛔值臏?zhǔn)是‘倆’字?!蔽臐傻溃骸斑@第七個(gè)‘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風(fēng)霜起要遲?!瘍删浯蚬湃嗣模胧恰⒎蚬?。”子玉道:“不錯(cuò)?!蓖踱溃骸拔覀?nèi)?bào)罷?!敝偾宓溃骸拔覀兯餍园涯撬膫€(gè)也打完了,再報(bào)不遲。那第二個(gè)‘鴉背夕陽明’,打《禮記》一句。必是‘日在翼’?!弊佑竦溃骸澳鞘灼呗纱蚬艠犯祟}的,第一聯(lián)‘記得兒家朝復(fù)暮,秦淮幾折繞香津?!瘻?zhǔn)是《子夜》與《金陵曲》?!敝偾宓溃骸暗诙?lián)下旬‘月影偏嫌暗風(fēng)塵’是《夜黃》,那上句‘雨絲莫遣催花片’不知是什么?”

  文澤道:“或者是《休洗紅》。那第三聯(lián)是‘長夜迢遙聞斷漏,中年陶寫漫勞神?!厥恰段甯姟贰ⅰ赌顦贰?。”王恂道:“第七句‘鴉兒卅六雙飛穩(wěn)’不消說是《烏生八九子》了。”

  仲清道:“末句‘應(yīng)向章臺送遠(yuǎn)人’,大約是《折楊柳》。就是第五條‘降生辰巳之年’,打《詩經(jīng)》一句,及第八條‘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打《唐詩》一句,猜不著?!闭f著,只聽得有人問道:“降生辰巳之年,可是‘維虺維蛇’?”園門口的人回說不是。文澤道:“不要給人搶去了,我們?nèi)?bào)罷?!?

  大家走下亭子。子玉道:“那首《詩經(jīng)》的,我已想著了,必是‘不屬于毛’。”仲清道:“很是。這句實(shí)在虧你想?!?

  王恂道:“那打唐詩一句的,不要是‘殷子正書空’?”文澤道:“且報(bào)一報(bào)試試。”大家到園門口,一個(gè)個(gè)報(bào)去,里頭都答應(yīng)了“是”,就是末后一個(gè)沒有猜著。王恂道:“自也詩無敵。”里頭也答應(yīng)了“是”。只見一人又拿了一盞燈出來,將先掛的那盞燈換下。見屏門后頭走了出一個(gè)人來,子玉見他有三十來歲,生得眉清目秀,氣體高華,穿得一身雅淡衣服,閑閑雅雅的過來。

  見文澤、仲清、王恂三人一齊迎上前來,稱呼他為靜宜先生。那人與三人見了禮,又向子玉作了個(gè)揖,子玉連忙還禮。

  文澤即對蕭次賢說道:“這位是梅庾香,是當(dāng)今無雙士。靜宜先生沒有會(huì)過么?”次賢道:“今日識荊,實(shí)為萬幸”便請四人進(jìn)內(nèi),于玉道:“今晚便服,未免不恭,容另日專誠晉謁罷!”

  次賢笑道:“庾香先生,當(dāng)今名士,不應(yīng)瑣瑣及此。況主人也不在家,我輩聊以聚談,切勿拘以禮節(jié)?!弊佑耠y以固辭,只得同著走出亭子,兩旁卻是十步一盞的地?zé)簦找娨粔K平坦空地,迎面不遠(yuǎn),就是很高的峭壁了。峭壁之下,一帶雕窗細(xì)格的五間卷棚、檐下掛著一色的二十多盞西香蓮洋琉璃燈。次賢讓進(jìn)屋內(nèi),分賓主坐下。與文澤、王恂、仲清都是認(rèn)識的,單與子玉敘了些傾心仰慕的話。子玉見他出言有體,舉止不凡,也知道是個(gè)名士,便也頗為浹洽。談了一會(huì),用過了茶,有書童從里間出來,送出一分一分的燈謎彩來,擺在桌上,是些湖筆,徽墨、端硯、雅扇之類,惟有子玉所猜的”落花人獨(dú)立,微雨燕雙飛”的彩最重,是古錦囊里的瑤琴一張。子玉見琴忽忽如有所思,因見彩禮過重,與仲清等再三推卻。次賢問道:“這琴是庾香先生猜著的么?”子玉道:“是小弟胡猜的,斷不敢當(dāng)此厚贈(zèng)?!贝钨t道:“這是園主人為杜玉儂而設(shè),另有深意,幸勿見卻。琴后尚須鐫銘,俟鐫好再行送上。”說畢便令小廝,仍將瑤琴抱了進(jìn)去。其余彩禮,交給各跟隨收存。原來琴言因制燈謎時(shí),喜誦“落花人獨(dú)立”這一聯(lián),度香隨囑次賢,以詞意為琴言寫圖,所以這燈謎即以琴作彩,原是于游戲之中,寓作合之意。非但子玉不知杜玉儂為何人,就是仲清、文澤等也未能悉。大家問時(shí),次賢不即說明,答以久后必知。

  閑談了一回,仲清說起都中值此試燈時(shí)節(jié),可惜無南來巧燈,殊為減色。

  次賢道:“諸兄要看燈么?也容易,雖非來自南邊,卻還不俗?!北懔钚P引道,沿著峭壁,走有一箭多遠(yuǎn),卻是一層層的石蹬,上了三十余級,轉(zhuǎn)了峭壁,后面就是一個(gè)白石平臺。

  中間團(tuán)團(tuán)的一個(gè)亭子,那窗子都是用內(nèi)凹外凸的整玻璃鑲成。

  走進(jìn)亭內(nèi),地下鋪著栽絨毯子,中間一張大圓桌,周圍都是扇面式凳子,拼起來,剛剛扣著桌子一個(gè)圈兒。仲清等因是夜天氣不寒,就在外面回闌上坐著,小廝們抬了些圓茶幾來,每人面前一張,送了茶,仰觀淡月朦朧,疏星布列;俯視流煙淡沱,空水澄鮮,頗覺心曠神怡。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回巒疊嶂,飛閣層樓,隱隱約約,看視不明,尚未見一盞燈火。忽見亭子前面太湖石山洞,一對明燈照出一雙玉人來。走到面前看時(shí),一個(gè)是袁寶珠,一個(gè)是金漱芳。仲清問道:“你們藏在那里?”寶珠道:“我們在前面小船室下棋?!蔽臐傻溃骸跋喙⒃c(diǎn)個(gè)只眼?”寶珠、漱芳都笑了一笑。座中就是子玉不認(rèn)得,那日雖見漱芳的《題曲》,也是上妝容貌。此時(shí)看他骨香肉膩,玉潔晶瑩;寶珠亭亭玉立,弱不勝衣,便想道:“這兩個(gè)姿色似可與琴官相并,但不知性情何如?!闭胫吐牭门_下云鑼一響,對面很遠(yuǎn)的樹林里,放起幾枝流星趕月來,便接著一個(gè)個(gè)的泥筒,接接連連,遠(yuǎn)遠(yuǎn)近近,放了一二百筒。那蘭花竹箭,射得滿園,映得那些綠竹寒林,如畫在火光中一般。泥筒放了一回,聽得接連放了幾個(gè)大炮,各處樹林里放出黃煙來,隨有千百爆竹聲齊響,已掛出無數(shù)的煙火:一邊是九連燈,一邊是萬年歡;一邊是炮打襄陽城,一邊是火燒紅蓮寺;一邊是阿房一炬,一邊是赤壁燒兵。遠(yuǎn)遠(yuǎn)的金闐鼓驟,作萬馬奔騰之勢,那些火鳥火鼠,如百道電光,穿繞滿園,看得子玉等目眩神駭。

  文澤想道:“可惜無酒,負(fù)此花燈。”聽得次賢說道:“如此良夜,諸兄何不小飲幾杯?!奔捶愿廊【苼怼2灰粫?huì),小廝們?nèi)×怂膲鼐平唤o寶珠、漱芳,走到各人面前,將茶碗撤去,把茶幾揭起了一層蓋子,便是一個(gè)鑲成的攢盒,共有十二碟果菜,銀杯象箸都鑲在里面,十分精巧。寶珠、漱芳都斟了酒,次賢說:“請!”大家淺斟細(xì)酌起來。酒過數(shù)巡,臺下云鑼一響,四處的煙火放完,只見各處樹梢上顫巍巍的掛起無數(shù)彩燈來,有飛禽,有花朵,錯(cuò)錯(cuò)落落,越添越多,不一時(shí),周圍四面約有數(shù)千。樹上的燈都點(diǎn)齊了,地上又舞出幾百片彩云燈來,五色迷離,盤折回繞。鑼聲響處,舞出一條金龍,有十?dāng)?shù)丈長,飛舞如真龍一般。少頃,神仙洞里舞出一條青龍,接著又是一條白龍,那樹林里舞出一條烏龍,煙火光中,又舞出一條火龍,都是十余丈長,滾成一處,數(shù)十面鑼聲,鬧得像驚濤駭浪,變幻煙云,甚是好看。又滾出幾十個(gè)大大小小毯燈,在那云龍中間滾旋,引得那五條龍張牙舞爪,天矯攫拿,看得眾人個(gè)個(gè)出神。

  忽見怡園家人上前說道:“史少爺來了!”大家起身看時(shí),只見兩人扶著史南湘,踉踉蹌蹌,一步步的跺著石蹬上來。

  將到臺前,便霍然的大吐起來。

  吐了一會(huì),搖著頭,喘吁吁的在臺前站住,指著眾人道:“你們好,你們好。?!北阏f不出來,小廝先拿了一碗溫水與他嗽了口,又說道:“你們好樂!”仲清道:“你且坐下,歇歇再說?!狈錾贤ぷ?,他就坐在地下,寶珠等上去見他,他把頭點(diǎn)點(diǎn)。文澤道:“你在那里喝得這樣?”南湘又搖搖頭。寶珠到次賢耳邊說了幾句話,次賢命小廝去拿了一個(gè)小小的金盒子,取出一丸藥來,放在碗內(nèi),用開水化了,遞給寶珠,捧到南湘身邊,彎了腰給他喝,南湘搖頭不要。寶珠道:“這是醒酒湯,喝了就好了。”南湘心里明白,把湯喝完,閉著眼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便放身欲睡。次賢恐著了涼,便命家人扶他到后面小座落里炕上去睡,扶了南湘進(jìn)去,把門帶上。子玉問次賢這是什么丸,次賢道:“這是度香自制的,任憑喝得爛醉,只須一丸下去,宿酒盡消,且補(bǔ)元?dú)猓麨橄商乙鎵弁?。?

  不多一會(huì),只見南湘已開了門走將出來,說道:“有趣,有趣!

  幾作了劉玄石一醉三年,險(xiǎn)些兒被人埋在地下?!敝偾宓溃骸澳憔埔研蚜?,還說醉話。”漱芳已擰了一塊濕手巾來,南湘擦了臉道:“這是什么地方?”眾人皆笑,次賢笑道:“竹君,這是黃鶴樓,你怎么認(rèn)不清了?”南湘近前一看,狂笑起來,說道:“原來靜宜也在這里,你們到底幾時(shí)來的?”眾人聽了又笑,寶珠、漱芳拉他到亭外看了一會(huì),南湘方知道是怡園,細(xì)細(xì)一想,便又大笑。將要問時(shí),忽然滿園的金鼓盈天,爆聲大發(fā),風(fēng)馳火驟,聲勢駭人,四面八方,百獸齊集,盡是五色綢紗糊的,彩畫得毛片逼真:一邊馳出一隊(duì)象燈,一邊馳出一隊(duì)虎燈;一邊馳出一隊(duì)犀牛,一邊馳出一隊(duì)獅子;還有黑熊、白兕、赤豹、黃羆,奇奇怪怪,約有數(shù)百,足下都有四個(gè)小輪,用人拉著飛跑,鼻里生煙,口中吐火,覺得如雷轟電掣,地塌山崩??吹米佑竦壬耋@膚栗。這邊百獸,那邊群龍,合將攏來,黑霧沖天,火光遍地,大有赤壁鏖兵之勢。鬧了好一會(huì),猛聽得一聲響,半天里放起一個(gè)九子炮來,只見地下火光一散,如穿梭一般,霎時(shí)滿園寂寂,不見一燈。眾名士齊聲喝采道:“真有天地化工,孫吳兵法之妙,我們皆目所未見?!敝偾宓溃骸敖袢瘴柽@一會(huì)燈,我算起來,至少也有一千余人。這園里那里來這許多人?”次賢道:“若盡用人,自然就多了。這五條龍燈是盡用人為,那些百獸與彩云都用輪子展動(dòng),一人能頑得好幾個(gè)。以獸牽獸,就要明白進(jìn)退疾徐之節(jié),也是預(yù)先操演的。

  今日所用大約還不滿二百人?!北娒勘M皆嘆服。

  次賢讓客下山,到個(gè)寬大地方小憩,大家未便就散,只得隨著他下了山。

  穿過幾處神仙洞,依著樹屏竹徑,走到一處是梨花園,次賢讓客進(jìn)內(nèi)。也過了好幾重門戶,進(jìn)了朝東五間三明兩暗的西洋房。此中點(diǎn)綴得甚佳,琴床畫桌,金鼎銅壺,斑然可愛。正中懸著一額,是屈本立寫的“宜春閣”三字,一邊是陸素蘭寫的幾幅小楷,一邊是袁寶珠畫的幾幅墨蘭,中間地上點(diǎn)著一盞仿古雞足銀燈,有四尺高,上面托著個(gè)九瓣蓮花燈盞,點(diǎn)著九穗,照得滿屋通明。一一坐了,次賢道:“我們何不再飲幾杯?”

  眾人道:“我們在亭子上已飲多了,可以不必酒了,倒是清淡罷?!蹦舷娴溃骸拔医袢盏木撇粫缘迷鯓有训??”寶珠道:“我們今日醒眼觀醉。倒也有趣?!蹦舷娴溃骸艾幥洌矣浀媚氵€灌我一大碗酒?!北娙诵Φ溃骸斑@人醉糊涂了,到底飲了多少酒來?”南湘道:“今日我同高卓然、張仲雨,帶了王靜芳、李佩仙在酒樓上飲了一天,也不曉得有多少,他們都醉得先走了。我送靜芳回去,順路到庸庵家,問知出外逛燈,我也去逛燈。也不知趕車的什么意思,就拉我到這里,園門口的人說你們在里面賞燈,就扶了我進(jìn)來?!币幻嬲f,就懷里掏出一團(tuán)燈謎字條,大家看時(shí):一個(gè)是“春風(fēng)一曲費(fèi)纏頭”,一個(gè)是“馬兒快快隨”,都打戲名,一個(gè)是《賞秋》,一個(gè)是《趕車》。寶珠對漱芳笑道:“你的一個(gè),我的一個(gè),都被他猜著了?!蹦舷嫘Φ溃骸霸瓉硎悄銈冏龅?。”即對子玉道:“庾香,此二君何如?你看他們的相貌、才藝,你評評,還是我說謊的么?”又指著兩邊的書畫道:“你再看看,這是瑤卿畫的,那是香畹寫的,你看外邊那班假名士,能夠如這班真相公嗎?”

  子玉笑道:“小弟早巳認(rèn)過,吾兄尚還刻刻在心?!蹦舷娴溃骸耙院竽銈冞@一班,見我們不許請安,只許稱號,如違了要罰的。”寶珠道:“這倒與度香、靜宜一樣脾氣,就是這樣便了?!?

  王恂道:“庾香,你看這瑤卿,與你去年戲園所見的怎樣?

  這真?zhèn)慰赡芟嗷烀??”子玉笑道:“瓦礫豈可僭稱珠玉?那個(gè)名字,叫他改了才好?!睂氈椴唤?,便問王恂,王恂就將去年所見保珠,子玉聽錯(cuò)的話說了,寶珠嫣然而笑。

  于是漱芳拉了王恂下棋,文澤觀局。子玉同寶珠看那墨蘭,贊不絕口;南湘、仲清、次賢同坐在醉翁床閑話。南湘道:“靜宜兄,還記得’只有酒狂名下士,醉吟許上岳陽樓’佳句否?”

  次賢道:“那里及得‘只恨仙人丹藥少,不教酒滿洞庭湖’名句足傳?!敝偾宓溃骸叭艚叹茲M洞庭湖,只怕史竹君早巳醉死了。靜宜先生,明日可與他寫個(gè)竹醉圖。”次賢點(diǎn)頭微笑。

  子玉乘他們說話時(shí),悄悄的問寶珠道:“這兩天可曾見你們同班的琴官?”寶珠聽了,把子玉打量了一番,問道:“你同琴官相好么?”倒把子玉問住了,很不好意思,只得答道:“向未交接,不過聞名思慕。”寶珠道:“他如今不叫琴官,改名為琴言,今日可惜遲來一步,度香帶他赴席去了?!弊佑裥睦锵氲溃骸拔遗c他直如此緣慳,要接談的福分都沒有?!币幻嫦?,怔怔的看著寶珠,寶珠也怔怔的看著子玉,四目勾留,都出了神。劉文澤一回頭看見這光景,輕輕的向子玉肩上一拍道:“瑤卿好不好?”子玉當(dāng)是問琴言,便道:“他的《驚夢》這一出,直是天上神仙?!睂氈椋ㄏ韱危┤灰恍ΑW佑窕叵脒^來,自知所問非所答,幸而話未說錯(cuò),隨同文澤走到南湘這邊來。

  仲清問次賢,可有好燈謎被人打去?次賢道:“就是昨日有兩封情書,被一個(gè)少年猜去,適值我有事走開,沒有問得這人姓名住址?!敝偾逑虼钨t要出那兩封情書底稿來,同著眾人看時(shí),一封是藥名,一封是花名,只見上寫著:小億去年,細(xì)辛。金閶款聚,蘇合。黃始笑指,牽牛。油壁香迎,車前。猥以量斗之才,百合。得逐薰衣之隊(duì),香附。前程萬里,悔覓封侯,遠(yuǎn)志。瘦影孤棲,猶思續(xù)命,獨(dú)活。問草心誰而主,王孫。怕花信之頻催,防風(fēng)。雖傅粉郎君,青絲未老,何首烏。而侍香小史,玉骨先寒,腐婢。惟有申禮自持,防已。殘年獨(dú)守,忍冬。

  屈指瓜期之將及,當(dāng)歸。此心荼苦之全消,甘遂。書到君前,白及。即希裁答,旋覆。五月望日,半夏。玉瞻肅衽,白斂。

  子玉道:“好個(gè)春燈謎面子。”寶珠道:“我最愛傅粉郎君一聯(lián)?!蹦舷娴溃骸拔覀冞@里只有庾香算得傅粉郎君,你愛他么?”

  寶珠笑了一笑,子玉倒臊得臉都紅了。再看那封回書是:尺嫌傳馥,素馨。芳柬流丹,刺紅。腸宛轉(zhuǎn)以如回,百結(jié)。歲循環(huán)而既改,四季。億前宵之歡會(huì),夜合。帳祖道之分飛,將離。玉女投壺,微開香輔,合笑。金蓮貼地,小步軟塵,紅躑躅。一自遠(yuǎn)索長安,空憐羞澀,米囊。遲回洛浦,乍合神光,水仙。在卿則脂胭粉奩,華容自好,扶麗。在我已雪絲霜鬃,結(jié)習(xí)都忘,老少年。過九十之春光,落英幾點(diǎn),百日紅。祝大千之法界,并蒂三生,西番蓮。計(jì)玉杓值寅卯之間,指甲。庶鈿盒卜星辰之會(huì),牽牛。裁成霜素,剪秋羅。欲發(fā)偏遲,徘徊。

  二月十六日,長春。寅刻名另肅,虎刺。仲清道:“這兩封情書,就不是燈謎,也香艷極了。況且隱藏藥名、花名,恰切不移。這猜著的人,真是個(gè)絕世聰明人了,可借不知是誰?”文澤道:“這兩封書,都是靜宜先生的手筆么?”次賢道:“那封原書,是度香的手筆。”說著,王恂已經(jīng)下完了棋,倒輸了漱芳三子。子玉因夜色已深,隨同南湘等告辭;子玉并說度香來園,先為致意,改日專誠再來的話,次賢答應(yīng)著,送出各人上車而散。再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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