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談心眾口罵珊枝中奸計奮身碎玉鐲
前回書講的寶珠生日,在怡園樂了一天,正是人生悲樂不同。卻說琴言在華府,因元宵之日,華公子命其與八齡演戲,是日琴言身子不快,且兼感傷往日,是以神情寂寞,興致不佳。
那日在臺上,演到中情所感,不覺真哭起來。華公子以為無故生悲,十分不悅,叫下來痛斥了一番,有幾日不叫上去。琴言獨居一室,來往無人,且與那些跟班小使氣味不投,鑿枘相處。
在留青精舍廂房后,有個小三間住著,有一個小使伺候。院子內(nèi)有幾塊太湖石,兩棵綠萼梅,一棵紅梅,尚還盛開。
此日是正月二十七日,琴言對了這梅花,不覺思念怡園的梅崦來。想那度香相待的光景,較之今日,真有天淵之別。即有伺候不到處,度香非但沒有形之于色,并且不藏之于心,反百般的安慰體貼。此日的華公子,喜歡時便也與度香仿佛,及不合他的意時,不是發(fā)煩,就是挑斥,元宵那一日竟至詬斥起來,與諸奴相等。那一班逢迎巴結(jié)的見了,便欣欣得意,似乎也有今日,從此便可墮入輪回,永無超升之理。主兒多叫一回,同伙多恨一回。主兒多賞一回,同伙多罵一回。那帶誚帶罵、冷言冷語的,叫人難受??偤揶墒荒莻€忘八蛋無緣無故的鬧上門來,因此墮落在此。又想魏聘才雖不是個好人,然尚有一言半語,道著我的心事,如今他又出去了。那個林珊枝倒像是半個主兒一般,先要小心謹慎的奉承他才喜歡,不然他就要撮弄人。如今索性把我攆出去了,倒也自在,自然也可以不到師 父處去了。若得皇天保佑,使我做個清白人,我就饑寒一世,也自愿意。不然人說前做過戲子,后做過奴才,好聽不好聽,人還看得起么?琴言越想越氣,自然的落下淚來,孤孤單單坐在梅花樹下,傷心了一回。聽得林珊枝的口聲,叫了兩聲“玉儂!”即走將進來,琴言站起。珊枝見他滿面愁容,便問道:“你已知道了么?”琴言不解所問,怔了一怔,便道:“知道什么?”珊枝道:“你的師傅死了,方才著人來報信與你,并回明了公子,叫你回去送殮?!鼻傺月犃?,也覺傷心,淚流不已,問道:“幾時死的?”珊枝道:“來人說是沒有病,昨夜睡了,今早看他已是死了?!鼻傺杂指袀艘换兀瑔柕溃骸拔以鯓踊厝ツ??”珊枝道:“門外有人等你。公子吩咐也不要很耽擱,辦完了喪事就回來?!鼻傺韵肓艘幌?,即便答應(yīng)。珊枝出去了,琴言叫小使包了一包衣服,捆了鋪蓋,并帶了一包銀子,鎖了門出來。可憐琴言尚認不得路徑,小使指點了,走過了門房,卻喜那些人都知道了,也不來問。一直出了頭門,望見照墻邊歇著一輛車,即是他向來坐的車。又見他師娘的表弟伍麻子同來,琴言上前見了,兩人坐上車,一路的講出城來。
將到了門口,已見一班人在那里搭篷。琴言進了門,一直進內(nèi),只見天壽跑出來,見了琴言,重又跑進。聽得他師娘在里頭,嗚嗚咽咽哭起來。琴言到了床前,見他師傅已穿好了衣,帕子蒙了面,自然一陣悲酸,跪在床前,痛哭不止。倒是他師娘拉他起來,勸他住了哭。琴言問道:“師傅得了什么病,好端端就死了?”他師娘道:“并沒有病,昨夜還是好好的。吹煙吹到三更后,睡了還講了好些話。我睡醒來摸他就冷了。若說受了煤毒,怎么我又好好的呢?”琴言又問身后之事,他師娘道:“你師傅掙了一輩子的錢,也不知用到那里去了,去年過年就覺得不甚寬余。”說到此,便嘆口氣道:“比你在家時 就差遠了。你那兩個師弟十天倒有八天閑著,已后我也想不出個法子來。你師傅犯了這個急病,臨終時又沒有一言半語,平日在外頭的事也絕不告訴我。如今是我們欠人家的,人家欠我們的,都一概不知道。胡同外有那兩所房子,也收不得多少租錢。這衣衾、棺木、搭篷,倒將就辦了。到買地辦葬事,只怕就有些拮據(jù)起來?!鼻傺試@息了幾聲,走到從前住房內(nèi),叫小使鋪設(shè)好了,將帶來的銀包打開看時,大大小小共十五錠,自己也不知多少,約有五六十兩,便拿進送與師娘,道:“這包銀子我也不知多少,公子、奶奶新年的賞賜。如今也可添湊作零用。”他師娘接了,掂了一掂,又解開點了數(shù),便道:“你在華府里,聽得很好,是上等的差使,可曾多積些錢?我知道你是不在行的,不要被人騙了去。自己費點心,積攢些才好。
我是無兒無女,將來就要靠你呢?!鼻傺缘溃骸肮淤p的東西,都是些零星玩物。賞銀錢倒少,就是留著,我也沒用處。將來如果得了,再來孝敬師娘罷。”他師娘點點頭道:“這才好,算個有良心的孩子?!币幻鎸y子放在抽屜內(nèi),琴言也就出來。
只見眾人紛紛的忙亂,伍麻子捧了一包孝衣進來。又見袁寶珠、蘇蕙芳、陸素蘭來了,琴言即忙招接三人,一同坐下。
問了他師傅的事,然后問起他新年光景。琴言略將近事說了幾句。寶珠道:“你既回來,告了幾天假?”琴言道:“早上是林珊枝來告訴的,我也沒有見著公子,說辦完喪事就回去,也沒有限定幾天。”素蘭道:“總得告一個月的假,等出了殯才可進去,不然也對不住你師娘?!鼻傺缘溃骸翱刹皇恰!鞭シ嫉溃骸八餍愿婕俑?zhèn)€長假,不去也罷了。究竟你也不是賣與他們的?!睂氈榈溃骸霸谀抢锖玫顾愫?,就是拘束些。且同事中沒有一個知心的人,未免孤另些?!鞭シ嫉溃骸爱斎樟稚褐σ菜悴坏檬裁矗丝桃娏宋覀?,那一種大模大樣。他就忘了從前 同班子唱戲,他還唱亂彈時候,多油腔滑調(diào),哄那些不會聽戲的人,發(fā)了些邪財。一進了華府,就像做了官,有些看不起同輩的人。偶然與我們說兩句話,又像個老前輩的光景。其實他與我同歲,也沒有大些什么。”琴言道:“他也是這里的徒弟,今日說得好笑,對我說道:‘你的師傅死了。’難道你出了師,就算不得師傅么?”寶珠道:“他如今要我們叫他為三爺,若叫他三哥,他就愛理不理的。他也只好在那八齡面前裝聲勢,充老手。你不記得從前王靜芳在燕□堂要打他么?如今見了靜芳,還不瞅不睬的,記著前恨呢?!鼻傺缘溃骸叭A公子的情性,雖算不得十分古怪,然有時卻也捉摸不定。偏是他上去,怎么說怎么好,沒有碰過釘子,這也是各人緣分了。真是隨機應(yīng)變,總沒有一句答不上來,也算難為他?!彼靥m道:“我聽得說,他們府里,沒有一個不巴結(jié)他,就是三代老家人,也要在他面前周旋周旋。那魏聘才是叫他三兄弟、老三、三太爺這些稱呼。”
琴言道:“魏聘才搬了出去了,不知可在庾香處?”蕙芳道:“魏聘才么,如今倒更闊了。就在宏濟寺住,同了奚十一、潘三、楊八一班混賬人天天的鬧,是什么剃頭的,又是什么大和尚、小和尚,開賭宿娼,鬧得不像。張仲雨也不與他往來了?!?
琴言問起子玉來,寶珠道:“前日我們在怡園敘了一日?!北銓⑶叭赵鯓雍染?,怎樣行令,次賢新制的酒壺、杯子都說了,琴言著實羨慕。又說那首詩,度香也刻了,庾香見了怎樣思念感傷的神色,一一說給琴言,琴言聽了也就感傷起來。蕙芳道:“你既回來,少不得我們要快聚幾天,不知明日可以不可以?”
寶珠道:“明日他也無事?!鼻傺缘溃骸皫煾敌滤溃诶碛械K,須消停數(shù)日才可。”素蘭道:“若消停數(shù)日,你就要進城了。
況大家敘敘,清談消遣,也沒有什么妨礙。你又不是孝子,怕什么?”寶珠道:“我去問度香,明日、后日皆可。”三人坐 了好些時候,要走了,琴言拉住了不肯放,眾人不忍相離,只得坐下。后又來了王桂保、李玉林、金漱芳,大家直等了送殮,拜了,然后才散。琴言穿了孝袍,似乎明日不好出門,只得約定三日后再敘。又叫伍麻子到華府求珊枝轉(zhuǎn)為告假一月,俟出殯后方得進城。華公子準了,又拿了一個衣箱回來,琴言方才放心。
到了接三那日,有些人來,便請了金三、葉茂林來張羅,同班的腳色之外,還有各班的并左右街鄰,和館子掌柜的,擠滿了一屋,看燒了紙才散。琴言也乏極了,回房就睡了。
到了明早,寶珠著人送了信來,道:“本定今日,因度香有事,遂改明日辰刻在怡園敘集。”琴言應(yīng)了,梳洗畢,獨坐凝思:“今日空閑無事,不如去看看庾香罷?!币蛳肴ツ昝贩蛉舜墓饩埃フ徱矡o妨。主意定了,換了一身素服,吩咐套了車,一面告訴師娘去謝謝同班的人。到了外間,忽然又轉(zhuǎn)念道:“如今已隔了半年了,況從前是聘才領(lǐng)我去的,不要進門房里回話。如今我獨自去,就算太太待我好,叫我進去,那門房里我總要去求他,適或碰起釘子來,他倒不許我進去呢?況且他家的人除了云兒之外,一個都不認識?!彼记跋牒?,不得主意,呆呆的站祝那小使進來說:“車已套了,到什么地方去?”琴言不語,又想了一回道:“不如去找聘才,仍同了他去,省費許多說話。他出來了,我去看看他,他也感情的?!?
遂對小使道:“我先到宏濟寺看魏師爺?!奔闯鲩T上了車,小使跨了車沿,幾個轉(zhuǎn)變,不上一里路,已到了。琴言見寺門口歇一輛大鞍子四六檔車,有個車夫睡在車上。琴言當是聘才的車,想道幸而來早一步,不然他就要出門去了。小使進去問了,說道:“在家,請你進去?!鼻傺韵聛?,走進了東邊的門,小使指點他一直過了兩層殿,從東廊后另有一個院子進去。琴言 低著頭,并不留心別處,一直到了聘才院子里,見聘才的四兒出來,與他點點頭,把風門一開。琴言方抬頭望去,吃了一驚,見坐著一屋子的人,心中亂跳,臉已紅了。欲待退出,聘才已迎將出來。只得定了定神,上前見了。聘才道:“今日緣何光降?令我夢想不到?!鼻傺约t著臉答不上來。聘才對著眾人道:“這是我天天說的第一個有名的杜大相公,如今是叫杜琴爺?!?
又對琴言道:“這幾位都是我的至好,那位是奚大老爺,那位是潘三爺,這位是我的房東唐佛爺,這位是他的小佛子,那兩個也是班里頭的,你想必不認識,都見見罷?!鼻傺詿o奈,只得對眾人哈了一哈腰。和尚知道是華府來的,便合著掌把腰彎了幾彎,笑迷迷的說道:“多禮,多禮!請坐,琴爺?!迸巳拱讓η傺宰髁艘粋€揖,琴言照應(yīng)和尚時,沒有留心。潘三已動了色心,借此走上前來,一把拉住了手,琴言欲縮不能。只見潘三口咨牙撩齒的,凝著兩個紅眼珠,笑迷迷的說道:“你是琴大爺,我的琴大太爺,我想見你一面都不能。今日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了?!鼻傺院吆募泵⒚摿耸?。聘才知他害羞,急了是要哭的,忙支開潘三,扯他坐下,要問他時,見奚十一說道:“你如今在華府里可好?”琴言只得答應(yīng)了“好。”
奚十一道:“你可認得我?”琴言舉眼看他是一個黑大漢子,頗覺威風凜凜,有些怕他,便說道:“不相認識?!鞭墒还笮?,走近琴言身邊。琴言要站起來,奚十一雙手按住了他的肩頭,琴言低了頭,心中亂跳。奚十一又道:“你該謝謝我。
去年夏天我來找你,你分明在家,不出來見我。后來與你師傅鬧起來,你從后門跑了,從此你就進了華府。這不是我作成你的么?今日見了,應(yīng)該謝謝我?!鼻傺苑街寝墒唬闹懈?,偏著身子站了起來,連忙退縮。奚十一大笑道:“你這孩子年紀也不甚小了,怎么這般面嫩,倒像姑娘一般?!逼覆?恐怕奚十一動粗,便解釋道:“他在華府里規(guī)矩甚嚴,一年沒有見過生人,自然拘束了?!边@邊潘三抓耳揉腮,垂涎已甚,卻不敢怎樣,唐和尚只好心中妄想而已。聘才便問琴言道:“你今日怎么能出來?”琴言將他師傅死了,告了一月假:“今日來看你,還要你同我,”說到此,又不好意思說出來,聘才已經(jīng)明白,便道:“要我同你到那里去?!鼻傺灾坏谜f道:“要你同我去見見梅太太與庾香?!逼覆判α艘恍Γc點頭道:“使得,使得,停一停我們就去。”琴言見有人在此,不好催他。
奚十一是個粗鹵人,盡講實事的,但面目之好歹也分得出來。此時見了琴言,卻是生平未見過的寶貝,心中著實大動。
又想他已改了行,又在華府做親隨,便不好動手動腳調(diào)戲他,料想叫他陪酒也斷不肯的,怎樣想個法兒弄他一回。一面看,一面聽他們說話,要聘才同他到梅宅去,便想出一個計策來。
自己思算了一會,立起身來道:“我要走了。”便腆起肚子,幾步就走了出去。聘才與和尚連忙相送,潘三尚坐著不動,黃瞪瞪眼睛只管看著琴言,看得琴言一腔怒氣,不能發(fā)作。奚十一拉了聘才,走到和尚房中,對聘才作了一個揖道:“今日我要求你行件好事。方才這個人,我實在愛他。我若叫他陪酒,是一定不肯的。”聘才不等說完,忙搖頭道:“不肯,不肯!
不肯,定的?!鞭墒坏溃骸皼r且他已改了行,也難強他。如今我有一個妙計,我們?nèi)チ耍懔羲燥?,說吃了飯,才同他到梅宅去。到正吃時,我再闖進來同他坐坐,雖不能怎樣,也就完了這件心事,諒來也不算輕褻他。再送他些東西,看他待我怎樣。老棣臺,我們相好一場,你為我出點力,我一輩子感激你?!逼覆懦烈髁艘粫?,明知琴言的脾氣不能勉強,但又卻不得奚十一的情,只得說道:“依你這計也好,但是你不可撒 村動粗的。他比不得別人,一句話說錯了,他就要哭的。這釘子我已碰過多了?!鞭墒坏溃骸澳惴判?,我斷不動粗的。我只要與他坐一坐,怎敢還想別的好處。我還有幾樣菜著人送來,你快把潘三也叫他出來,天香、翠官也攆開,就擺飯,我去去就來。”說罷,慌慌張張上車去了。
聘才進來對潘三道:“和尚請你說話。”潘三不得已,遲延的出去,尚回顧了幾次。聘才把天香、翠官也打發(fā)走了,便故意的對琴言道:“好了,清凈了,我也被他們鬧昏了,鬧得一屋子俗臭不堪。我們?nèi)缃袂迩鍍魞粽務(wù)?,吃了早飯再去,自然有一會耽擱。”琴言一想,在聘才處吃飯也不妨。況且這些人都去了,自然沒有人來,便問聘才道:“今年見過瘐香幾次了?”聘才隨口說道:“三次了?!鼻傺杂謫柕溃骸拔衣牭棉墒皇莻€壞人,為什么與他相好?”聘才道:“也沒有什么很相好,看他也是個爽快人。”琴言道:“那個姓潘的,我也知道他?!逼覆诺溃骸澳鞘莻€買賣老實人,就這和尚也極通世務(wù)的。”琴言心里暗笑,也不便駁他。
卻說奚十一跨上車,叫車夫狠狠的幾鞭,那騾子一口氣就跑了回去。奚十一到寓處,即進他的書房,吩咐家人問姨奶奶要了昨日晚上送來的四樣菜、兩樣點心出來,送到魏老爺那里去,又教了他一番說話。也不進房,就在書房內(nèi)炕上開了燈,叫巴英官打泡,急急的吹了三十口大口煙,已有三錢,可以挨得半天了。心里想道:“送他些什么東西才好呢?”看著自己腰里一個八大件鋼鑲表值二百吊錢,將這表給他罷。又想道:“單是了表也不算什么貴重,只有那姨奶奶那對翡翠鐲子,京里一時買不出來,把這個送他也體面極了?!奔吹骄栈ǚ坷铮牭眠??o?o的一聲。舉眼看時,原來菊花在凈桶上解手,見了奚十一便笑了一笑。奚十一道:“怪不得香氣薰人,我當著外 頭開溝呢?!本栈ㄟ艘豢诘溃骸敖滥愕纳囝^?!鞭墒婚_了箱,四角里掏了一掏,掏著一個匣子,開了蓋,看是了便揣在懷里,也不蓋箱子蓋,轉(zhuǎn)身便走。菊花嚷道:“你拿我的鐲子做什么?”奚十一道:“我與人比一比顏色就拿回來了?!钡搅藭?,叫了巴英官,忙忙的踩開大步,一直到聘才處來。心里喜道:“我若能弄上了他,這京里的大老官,就要算我奚老土了?!痹僬f潘三到和尚房里,和尚把奚十一的計與他說了,潘三樂極,連稱妙計,便在和尚房中等候,心里想道:“這個活寶,就與他坐一坐,喝一杯就夠了,還想頑他么?就叫他頑我,我也愿意。他若肯頑我,自然也肯給我頑了?!币幻婧紒y想,口中淌出饞涎來,便咬著牙把手在脖子后捶了兩捶,鼻子里哼了兩聲。唐和尚看了好笑,便道:“潘三爺做什么,脖子漲的疼么?”潘三也笑了。奚十一的人送了菜來,要面見聘才,四兒同了進去。來人道:“家爺說,有位琴爺在這里,家爺從前不知道,冒犯了,深自懊悔。本來要請琴爺過去坐坐,恐怕不肯賞臉,叫我送了幾樣菜來,請大爺代家爺轉(zhuǎn)敬琴爺消消氣,家爺有事不能過來奉陪了?!逼覆判Φ溃骸霸趺匆憷蠣斮M事?又幾時得罪過琴爺?說得這樣周到,我就收下代做主人便了。你回去多多道謝?!奔促p了來人五百錢,又對琴言說道:“這是奚老爺?shù)氖⑶椋湍愕?,我倒叨光了。你也?yīng)該謝一聲?!鼻傺圆唤馄涔剩坏靡仓x了一句。聘才叫四兒吩咐廚房快弄起來,就要吃飯。
四兒去了不多一刻,就擺了酒菜上來,在個方桌子上。聘才道:“雖然便飯,也喝一杯酒?!鼻傺缘溃骸安幌?,就吃飯罷?!逼覆挪宦牐辶艘槐瓦^來,琴言只得接了,也回敬了聘才一杯。聘才喜出望外,也是平生第一次得意,難得兩人對坐了。聘才隨口的說些話來哄琴言,要他喜歡,說庾香近來 也不出門赴席聽戲,常托我對你說,在那里放寬了心,不要惦記著他,他慢慢的去結(jié)交華公子,自然可以常見面了。聘才無非要他安心久坐,等奚十一來。無奈琴言急于要走,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呆呆的坐著,如芒刺在背的光景。
正要催飯,只聽得院子里一陣腳步響,已撬了風門進來,琴言見奚十一,心里就慌,站了起來。聘才笑盈盈的說道:“來得正好,主人來陪客了?!鞭墒恍Φ溃骸拔抑来丝躺形闯酝?,竭誠來敬琴言一杯?!北憬邪陀⒐偻线^登子,就朝南坐了。一手執(zhí)壺,一手擎杯,斟好了,直送到琴言嘴邊。琴言接又不好,不接又不好,急得滿臉通紅。聘才道:“這是主人敬客人之意,你不能干,喝一口罷。”琴言只得接了,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對聘才道:“我真喝不得了,已飽得難受,你陪著喝一鐘罷?!北阆胱唛_,奚十一一把拉住,道:“好話,我來了你就坐也不坐,是分明瞧不起我。你回去問問,你家公子是我嫡嫡親親的世叔,我也不算外人。你既是他心愛的人,就算我的小兄弟一樣,豈有我來了你要走之理?”便拉住了,毫不用力,輕輕的把他一按,已坐下了。奚十一一面說,雙眉軒動,好不怕人。況舊年琴言已領(lǐng)略過了,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面容失色,只得坐下。奚十一好不快活,便要了一個茶杯,喝了一杯,夾了一條海參送與琴言。琴言按住了氣,站起來道:“請自用罷,我已吃不得了。”奚十一笑道:“別樣或吃不得,這東西吃了下去,滑滑溜溜的,在腸子里也不甚漲的。”琴言聽了,也懂得是戲弄他,不覺眉稍微豎起來。聘才把腳踢一踢奚十一道:“你想必吃不得了。”奚十一又道:“你既吃不得,我吃了罷?!卑亚傺猿允5木埔埠攘?,還嗒一嗒嘴道:“好酒?!?
琴言此時氣忿交加,又不便發(fā)作,捺住了一腔怒氣,心中想道:“這狗才不懷好意,我如今不唱戲了,他敢拿我怎樣?他如果 無禮,我就與他鬧一?!庇忠娹墒缓雀闪司?,又斟了半杯,放在琴言面前,要他喝。琴言一手按住了杯子,對聘才道:“你知道我是從不喝酒的?!鞭墒贿€要強他,只聽得切切促促腳步聲,見潘三同了和尚進來。潘三嚷道:“巧極了,被我闖了好筵席了?!焙蜕幸舱f道:“原來魏老爺請客,也不虛邀我一聲?!迸巳龔澲栔?,急急的幾步搶上來道:“待我來敬一杯?!北隳眠^琴言的杯子來道:“這酒涼了,我替喝了罷?!北阋豢诟闪?,把杯子在嘴唇上擦了一轉(zhuǎn),斟了半杯,雙手遞來,直送到琴言嘴邊。琴言扭轉(zhuǎn)身來想走,無奈一邊是潘三,一邊是和尚擋住,不得出位,便接了酒杯。潘三尚不放手,要送進口來。琴言怒道:“我真不會喝酒,你放了,我慢慢的喝。”聘才讓潘三坐下,說道:“我真不能,你等他慢慢的喝罷?!迸巳坏梅攀肿耍覆排c唐和尚拿兩張凳子坐在下面。琴言見潘三將杯子在嘴上擦了一轉(zhuǎn),十分惱怒,已知他們一黨,有心欺侮他,若翻轉(zhuǎn)臉來,猶恐吃虧。
只得苦苦的忍住,拿起杯子來,裝作失手,“當”的一聲砸得粉碎,衣服上也濺了幾點酒,把絹子拭了,對聘才道:“我冒失了?!逼覆乓仓浪男乃?,便道:“這有何妨!”
又叫換個杯子來,琴言道:“不必,不必,就拿來我也不喝?!?
奚十一道:“那不能,也不多勸你,一人勸你三杯?!迸巳凉M擬這杯酒,他若喝了,琴言便親了他的□嘴一樣,偏又砸了,甚是掃興。還想重來敬他,被聘才攔祝唐和尚不知好歹,斟了半杯道:“阿彌陀佛,華公府是小寺的大施主,老太太裝過三世佛的金身,少奶奶塑過送子觀音像,舍了三年的燈油。如今他府里爺們光降,我出家人無以為敬,借花獻佛,小琴爺請喝這鐘?!迸趿吮?,打了個稽首,口中念道:“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惹得他們大笑。琴言見了,又好氣, 又好笑,面色倒平和了一分,便道:“我真不能喝,你不用強我?!碧坪蜕信阒Φ溃骸拔业那贍敔?,我方才念過佛,這杯酒就有佛在里頭。你喝了前門增百福,后戶納千祥,愿你大發(fā)財,日進一條金?!北娙寺犃舜笮?,琴言只是不肯喝。和尚又把自己的臉抹了一抹,除下了氈帽,道:“小琴爺,你瞧瞧我和尚,難道不是個人臉,真是個**腦袋嗎?”琴言見這怪樣,實在發(fā)笑,也忍不住笑了一笑。和尚道:“好了,好了,天開眼了。
到底我這個**,比人的腦袋還強呢。”琴言聽了又變了顏色。
和尚道:“我的祖爺爺,你不喝這一鐘,我和尚就沒有臉,明日只好還俗了?!北銓⒕票斣诠忸^上,雙膝跪下,兩手靠在琴言膝上,口中不住的念佛,不肯起來,笑得眾人捧腹。琴言被他纏得無法,只得說道:“請起,請起,我喝一口,下不為例?!北阍诠忸^上拿了杯子,喝了一口。想一想,恐人喝他的剩酒,索性干了。立起身來想走,奚十一推住了,和尚抱了他的腿,跪著在他膝上碰頭。琴言只得坐下,真急了,便厲聲正色的說道:“今日請教各位,待要怎樣?”聘才連忙說道:“不喝酒了,倒是大家談?wù)劻T?!崩撕蜕衅饋怼G傺缘溃骸拔矣惺虏荒茉贂?。”又要走,奚十一攔住不放,說道:“不喝酒就是了,坐一會,忙什么?”聘才只得說道:“快拿飯來吃了,我們還有事呢。”琴言又只得坐下,萬分氣惱,勉強忍祝奚十一暗忖道:“這孩子真古怪,斗不上筍來。若不是他,我早已一頓臭罵,還要硬頑他一回。不過我憐惜他,他倒這般倔強,實屬可恨?!庇洲D(zhuǎn)念道:“向來說他驕傲,果真不錯。
我若施威,又礙著華府里。況他已不唱戲了,原不該叫他陪酒。
且把東西賞他,或者他受了賞,回心轉(zhuǎn)意也未可定?!迸巳氲溃骸斑@孩子比蘇蕙芳更強,可惜我沒有帶結(jié)票子來賞他,或他得了錢就巴結(jié)我,也未可知?!鞭墒坏溃骸拔矣袠?xùn)|西送 你,你可不要嫌輕?!北銖膽牙锾统鰝€錦匣子,揭開了蓋,是一對透水全綠的翡翠鐲子,光華射目。
潘三伸一伸舌頭道:“這個寶貝,只有你有。別人從何處得來?這對鐲子,城里一千吊錢也找不出來。”不裝嘖嘖嘖”的幾聲。聘才、和尚也睜睜的望著。聘才暗想道:“好出手,頭一回就拿這樣好東西賞他,看他要不要?”琴言也不來看,只低了頭。奚十一道:“你試試,大小包管合式?!北憬星傺詭稀G傺哉酒饋?,正色的說道:“這個我斷不敢受,況且我從不帶鐲子的?!鼻傺詿o心,伸出一手給他們看,是帶鐲子不帶鐲子的意思。奚十一誤猜是要替他帶上的意思,便順手把住了他的膀子,一拽過來,用力太重,琴言嬌怯,站立不穩(wěn),已跌到奚十一懷里。奚十一索性抱了他,也忍不住了,臉上先聞了一聞,然后管住他的手,與他帶上一個鐲子。奚十一再取第二個,手一松,琴言掙了起來,已是淚流滿面,哭將起來,也顧不得吉兇禍福,哭著喊道:“我又不認識你。我如今改了行,你還當我相公看待,糟蹋我,我回去告訴我主人,再來和你說話。”遂急急的跑了出去。到了院子,忙除下鐲子,用力一砸,一聲響,已是三段,沒命的跑出去了。奚十一大怒,罵了一聲,“不受抬舉的小雜種!”便要趕出去揪他。聘才死命的勸住,奚十一那里肯依,暴跳如雷,大罵大嚷,更兼身高力大,聘才如何拉得住他,只得將頭頂住了他,連說道:“總是我不好!
你要打打我,要打打我?!迸巳c唐和尚還在旁邊火上添油,助紂為虐。奚十一被聘才頂住,不能上前,又想琴言已跑出寺門,諒已上車走遠,不好追趕,只得罷了。氣得兩眼直豎,肚皮挺起,坐下發(fā)喘。
他的巴英官在旁抿著嘴笑,走到院子里,撿了那碎鐲子,共是三段,放在掌中拼好,說道:“待我花三錢銀子鑲他三截, 也發(fā)個標,帶個三鑲翡翠鐲子,不知道人肯賞我不肯賞呢?!?
拿來放在奚十一面前,又道:“一千吊的鐲子,如今倒直三千吊了?!鞭墒灰娏?,越發(fā)氣狠狠的罵了一會。潘三與唐和尚連說可惜。大約奚十一回去,只剩一個鐲子,菊花必有一場大鬧,正是癩哈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料自己的福分。
且說琴言上了車,下了簾子,一路掩面悲泣。到家即脫下外褂,上床臥下,越想越恨,只怨自己發(fā)昏,去找聘才,惹出這場禍來。把被蒙了頭,整整哭了半日,幾乎要想自荊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