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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品花寶鑒

  鳳凰山下謁騷壇翡翠巢邊尋舊冢

  話說琴仙出京之后,一路相思,涕零不已。十八站旱路到了王家營,渡了黃河,在清江浦南河賃店住了。寫了江船,做了旗子,制了銜牌,耽擱了三日。道翁于漕河兩院都是相好,一概不驚動了,沒有往拜。道翁有個長隨叫劉喜,為人老實忠厚,四十多歲,跟隨了五六年,跟過江寧侯石翁太史,善于烹調(diào),如今叫他伺侯琴仙。這劉喜正是個老婆子一樣,饑則問食,寒則問衣,琴仙甚得其力。開船之后,三天到了揚州。道翁怕那些商人纏擾,要來求詩求畫,請吃酒,請聽曲,便不上岸。

  但要等過關(guān),只得在關(guān)口等候。

  是日一早想著平山堂,要帶琴仙去逛逛,便在船上吃早飯,叫劉喜去雇了一個小船,從小南門沿河繞西門而去。此日幸喜涼爽,天陰陰的沒有太陽。琴仙看那一灣綠水,萍葉參差,兩岸習(xí)習(xí)清風(fēng),吹得羅衫滉漾,甚是有趣。行了數(shù)里,見一個花園,圍墻半倒,樓屋全欹,古木鴉啼,繁陰蟬噪,正是:朱樓青瑣聲歌地,蔓草荒榛瓦礫常道翁道:“這是小虹園。我當(dāng)日在此與諸名士虹橋修禊,眼見琳宮梵宇,瑤草琪花,此刻成了這個模樣,令人可感。前面還有個大虹園,也差不多,略還好些?!鼻傧傻溃骸叭粽撨@個園,當(dāng)年只怕也與怡園仿佛?!钡牢痰溃骸澳潜緛聿患扳鶊@,若能兩園相并,再連到平山堂,就比得上怡園了。”過了一會,又見滿地的靈石,尚有堆得好好的幾座,其余坍的坍,倒的倒, 滾滿一地。又見幾處樓閣,有倒了一角的,有只剩幾根柱子豎著的,看了好不凄涼。過了一座石橋,上面題著虹橋兩字。那邊岸上,又有個花園,雖然略好些,尚未倒敗,但那些洞房曲檻,當(dāng)年涂澤的想必是些青綠朱丹,如今都成了一樣顏色,是個白慘慘的死灰色。園中高處,也望得見樓上的窗子,十二扇的只有七八扇,還有脫了半邊,斜掛在上面。惟有樹木茂盛,密層層的望不見天,那些鳴蟬嘶得聒耳可厭,倒過了好一會才過完。便又過了一座石橋,三面皆通,署名為蓮花橋,甚是完整。河面略寬了些,兩岸綠柳陰中露出幾處紅墻梵剎來,儼然圖畫。又見有幾處酒簾飄漾,曲徑通幽。琴仙游覽不荊忽見前面有兩個游船來,琴仙舉眼望時,只見有兩個人光了脊梁,都是皤皤大腹。那一個船坐著兩個婦人,濃妝艷飾,粉黛霪霪。琴仙忽見他義父低著頭看水,把扇子遮了臉,不知何意。琴仙又見那兩個婦人都眼澄澄望著他,一個還對他笑盈盈的。兩船緊挨他的船身過去,兩個婦人越看得認(rèn)真,倒像要與他說話一般。琴仙不好意思,低了頭望著別處。船過去時,琴仙身上忽然打來一樣?xùn)|西,吃了一驚,掉在船板上,看時是一方白絹,包著些果子。道翁一笑,拾起來解開,是些枇杷、楊梅、菱、藕、桃、梨之類。琴仙還不知從何處打來,問道翁這包從那里掉下來的,道翁道:“是那船上拋過來與你的,這倒成了安仁擲果了?!鼻傧煞矫靼资莾蓚€婦人送給他的,臉便紅起來。道翁道:“這也不必管他,他既送來,也是他的好意,擾了他便了。”自己倒先吃了一個枇杷,琴仙終不肯吃。道翁道:“方才這兩人,是鹽商家的伙計,認(rèn)得我,我怕他們見了回去講,又要來纏擾。幸他們沒有見著?!贝搅艘惶?,道翁同了琴仙上去逛了。琴仙見是個廟,進了山門,有個小小的園,也有闌干亭子,中間三間廳屋,寫著平湖草堂。逛了一逛,也 沒有甚意思,便又下了船。

  到了平山堂,景致就好了。山腳上就是青松夾道,清風(fēng)謖謖,涼浸衣衿。一磴一磴的走到山門,進去瞻謁,寶殿巍峨,曲廊繚繞,一層高似一層。四處靈石層疊,花木繁重,瑤房珠戶,不計其數(shù)。不過也是舊舊的了,還不見得很荒涼。過了御書樓,才穿到平山堂上來,見了歐文忠公的親筆。見有個和尚出來,見了道翁,忙笑嘻嘻的上前施禮,問道:“屈老爺兒幾時到的?僧人眼也望穿了?!钡牢桃豢匆娔呛蜕?,有五十來歲,白白凈凈,高顴骨,頤下有三寸長的黑須,記得是個知客,忘了他的名氏,便也拱一拱手,道:“才到。現(xiàn)等過關(guān),今日晚上就要開船?!蹦呛蜕械溃骸澳抢镉羞@樣要緊,自然盤桓幾天?!?

  便骨碌碌兩眼在琴仙面上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看琴仙穿著件白羅衫子,腳下一雙小皂靴,便知道是他的少爺。便也兩手和南,琴仙也還了一揖。和尚連忙讓坐,問了道翁去向,即叫人拿出茶來,笑嘻嘻的對著琴仙道:“少爺是頭一回來,不曉得我們這里有個第二泉,請嘗嘗這個第二泉?!庇址愿廊耍鞂⑷菽驱埦鑱恚骸懊魅漳銈兊芥?zhèn)江,就嘗第一泉,也不能勝似這個?!?

  道翁道:“那第一泉也實在費力,往往取了出來,也不見行得甚好?!焙蜕械溃骸澳阋阉髯恿繙?zhǔn)了尺寸,潮長時二丈四尺五寸,潮落時一丈六尺就夠了。放到了數(shù),才把桶蓋扯起。

  若沒有到泉出的地方,扯開了蓋子,江水灌滿了,泉不得進去。

  所以往往取出來不見好,就是沒有量準(zhǔn)尺寸?!钡牢痰溃骸笆橇?,我只曉得金山腳下為第一泉,卻不曉得潮長潮落時的尺寸,故取出來仍是江水,倒辜負(fù)了這個第一泉了?!焙蜕械溃骸叭菀?,明日我們擺過江去取來,吊桶是現(xiàn)成的?!钡牢痰溃骸耙擦T了,這第二泉嘗了也不輸似第一泉?!蹦呛蜕械溃骸扒蠣?,我們想殺你了。你去年說,三月內(nèi)就轉(zhuǎn)來的。四月里包七太爺、 魚三老爺在這里賞芍藥,看罌粟,說起你來。說三月十五,鹽臺大人的壽旦,鹽務(wù)里干禮之外,還要做架屏。一時揚州城里,竟選不出一個作家來。其實,翰林進士不少在這里,他們說做得不好,只得到江寧去找侯石翁老爺,送了十二色禮、六百銀子,又請王大老爺王蒙山寫了,又是三百兩。他們說,那時你老人家若來了,只消一桌酒,又快又好,連寫帶做不消兩天工夫,豈不省事。等你不來,教他們東找人西請人,好不為難。”

  道翁笑道:“這些商家就多花幾個錢,也不要緊?!焙蜕袑η傧傻溃骸吧贍?,那邊還有個花園,請去逛逛罷?!鼻傧梢蚕牍鋱@,不敢說,看著道翁。道翁道:“也好,索性逛一逛?!?

  和尚叫人開了門,引進了園??上窍奶?,雖然今日沒有太陽,也是熱烘烘的,有那樹木叢雜,翳障了不透風(fēng)。各處逛了一逛,和尚又指那口井,說就是第二泉。平山堂是江南勝地,凡各處過客到此,無不游覽。那和尚眼中,男男女女也見過幾千萬了,卻沒有見過琴仙這樣美貌,倒也不是邪心,不過那一雙滑油油的眼睛,又生在個光頭之上,分外覺得不好些。只管參前錯后,挨來擠去,殷殷勤勤,借著指點景致,若遇見石徑難走地方,他便攙一把,扶一扶,琴仙的纖手倒被他握了好幾回。琴仙心上好不恨他,臉上已有了怒容,便對著道翁道:“回去罷,恐天要下雨。”和尚道:“不妨,就下雨難回,敝山房屋頗多,盡可下榻?!钡牢桃部窒掠辏衣勲[隱的起雷,便也要回去了。

  那和尚尚要挽留,道翁決意要走。琴仙見那開園門的幾個人,問他劉喜要錢,劉喜給了一百大錢,尚還嫌少。和尚喝退了,直送出山門。道翁與琴仙下了船,仍坐船而回。只見往來游船甚多,一去一來,也有大半天?;貋泶堰^關(guān),等道翁、琴仙上了大船,即打了三回鑼,抽了跳,開起船,趁著微風(fēng),到了瓜州,又要過關(guān)。這瓜州地方?jīng)]有什么逛處,道翁也無相好, 明日又耽擱了半天,過了關(guān),一日半到了江寧,在龍江關(guān)泊下。

  道翁憶著侯石翁,要在此與他盤桓幾日。一早帶了琴仙并劉喜,雇了個涼篷子,由護城河搖到了旱西門,進城雇了肩輿,到鳳凰山來訪侯石翁。這個侯石翁,是個陸地神仙,今年已七十四歲。二十歲點了翰林,到如今已成了二十三科的老前輩,朝內(nèi)已沒有他的同年。此人從三十余歲就致仕而歸,遨游天下三十余年。在鳳凰山造了個花園,極為精雅。生平無書不讀,喜作詩文,有千秋傳世之之想,當(dāng)時推為天下第一才子。但此翁年雖七十以外,而性尚風(fēng)流,多情好色,粉白黛綠,姬妾滿堂。執(zhí)經(jīng)問字者,非但青年俊士,兼多紅粉佳人。石翁游戲詼諧,無不備至。其平生著作,當(dāng)以古文為最,而世人反重其詩名,凡得其一語褒獎,無不以為榮于華袞。蓋此翁論詩專主性靈,雖婦人孺子,偶有一二佳句,便極力揄揚,故時人皆稱之為詩佛,亦廣大法門之意。而好談格調(diào)者,亦以此輕之。

  道翁與琴仙到了園,叫劉喜先將名帖送進。琴仙見這個園四面盡編槿竹為籬,種些雜樹。望著里頭,疏疏落落,有幾處亭臺院宇,甚是清曠,卻無圍墻。不一會,劉喜同了一人出來,說請就將肩輿抬進。琴仙在轎窗里看時,高高下下,彎彎曲曲,有長松夾道,有修竹成林,有飛瀑如簾,有清泉作帶,有三兩處樓臺接連,有十幾抱樹木交格,鶴羽皚皚于欄中,鹿鳴呦呦于柵內(nèi)。到了一處,下了轎,走上前去。只見松石邊,迎出一位老翁來,飄飄然有凌云之氣,不衫不履的,上前一把拉了道翁的手,把琴仙看了一看,也一把拉了他的手,拉進了三間書屋。道翁與他敘禮,命琴仙拜見。石翁問道:“這位郎君,與你是何瓜葛?”道翁道:“此是小兒。”石翁呵呵大笑,道:“儉腹人要充飽學(xué),寒乞兒要裝富翁,再醮婦還想學(xué)新嫁娘。

  你是個禿尾猢猻,怎么忽然有個小兒?難道這位玉郎是你口里 吐出來的?”道翁笑道:“胡說,這原是我過繼的螟蛉?!笔逃中Φ溃骸霸瓉硎敲取!北憷∏傧?,兩目注定,說道:“請起,請起。好個玉郎!何物老嫗,得此寧馨兒。難得,難得。”兩人敘了敘契闊,就高談起來。琴仙在旁,聽那侯石翁聲如洪鐘,明炯炯兩只三角眼睛,疏疏兩撇白髭須,縱橫舌辯,口似懸河。聽得他將些疑難的經(jīng)典來問道翁,說經(jīng)書上什么什么怎樣解,史書上什么什么怎樣解,子書上什么什么怎樣解,《漢書》上什么什么怎樣解。卻見道翁一一的回答出來,石翁不住點頭。后來見道翁也問了他幾種書,石翁也答得明明白白。

  兩人又對駁了一會,各自撫掌大笑。石翁即吩咐家人備出飯來,石翁是不飲酒的,拿出來陪道翁。琴仙不肯喝酒,道翁善飲,便一人自酌。石翁道:“我勸你也不必做官了,雖然得了別駕,究也難展驥足。你的相知也盡多,難道舍了這六品前程,竟沒有飯吃么?”道翁嘆道:“我并非老馬戀棧,但也有個難處。

  你曉得我數(shù)十年來非特依然故我,反成了個孑身,還是立錐無地。我若有你這樣仙才濃福,自然也會安享了。正是命宮磨蝎,無可如何?!笔痰溃骸罢涛恼乱脖M可自豪,何必手板在身,浮沉宦海?依我殊可不必?;蛏硪郎從唬蝈塾蚊?,豈不自由自在!”道翁道:“你不見湯臨川與梅國楨的回書說:‘少與諸公比肩事主,老而為客,所不能也?!蜕傥戳⒊锨挛?,豈能再作依人之想。況彩筆已還,枯腸難索,虛名有限,大敵恒多。養(yǎng)由基如一矢不中,毀者交集,我甚畏之。自今以后,將焚棄筆硯,善刀而藏,不作身后虛名之想,浮沉于半刺間,以終老是身足矣?!笔桃蔡茁暎謫柕溃骸巴踬|(zhì)夫、劉敬之都好么?”道翁道:“甚好!我見他們一班的后人,個個都是佳品。”石翁道:“都好么?”道翁道:“第一是梅鐵庵的令郎名子玉,號庾香,竟是人中鸞鳳。今年若考宏詞,是必 中的?!笔绦Φ溃骸昂暝~科也沒有什么稀奇,熟讀《事類賦》三部就取得中宏詞?!钡牢痰溃骸斑@是你老先生沒有考上,所以題起你的牢騷來?!笔痰溃骸斑@也不然,我倒是公論。那梅鐵庵的令郎怎么好呢?”道翁道:“第一相貌就好,溫然如玉,學(xué)問各樣全的?!笔绦Φ溃骸跋嗝埠昧?,自然心地靈慧,這是一定的。還有好的呢?”道翁把那幾個名士一一說了,石翁道:“今年點狀元的那個田君,他的父親也算我的門生,中了進士,就不在了。他的母舅張桐孫也與我相好。這徐公子自然不用講了,曉山相公可為善人裕后。”道翁將怡園諸人分題的對子念與,石翁也贊了幾聯(lián),說道:“倒不料一班小孩子居然能這樣,真是英雄出少年,我輩老頭兒,倒要退避三舍了?!?

  道翁又將那篇序文念了,石翁贊了兩聲,道:“竟是一篇唐文,宋人四六無此謹(jǐn)嚴(yán)。但其中有兩句,還要斟酌斟酌?!钡牢痰溃骸熬驼埥蹋莾删淠??”石翁道:“琉璃研匣,翡翠筆床,是用《玉臺序》。但他一濃一淡,相間成文,便入古格。

  他是‘琉璃研匣,終日隨身;翡翠筆床,無時離手?!说染涞购谩D銚Q了置鴝眼之端溪,臥鼠須之湘管,此調(diào)便入時格。

  篇中雖有麗句,卻帶古艷。惟此二語稍時,不稱通篇也。只要點去鴝眼鼠須四字,就救轉(zhuǎn)來了?!鹆а邢唬V枚讼?;翡翠筆床,時安湘管?!闶橇浞ǎ系芤詾楹稳??”道翁道:“真一字之師,敢不拜服!”道翁又飲了幾杯酒,道:“老兄近來詩力益肆,正如潯陽九派,泛濫橫溢,弟傾心已久。但閣下之詩,無論游戲之言,也入全稿,似乎不可。何不分為內(nèi)集、外集?”石翁道:“游戲之言,頗得天趣,《三百篇》不廢《桑中》、《溱洧》,何以圣人當(dāng)日刪《詩》,也不另編一集呢?”道翁道:“此是存本國土風(fēng),且寓懲創(chuàng)讀詩者之逸志。

  若以吾兄現(xiàn)身說法,似以逸志為正音,以游戲為風(fēng)雅,譬如群 仙齊集于王母瑤池,而曲巷青樓之妖婢連袂而來,且得與彩鸞、雙成并坐其間,無目者以為同一麗姝,而識者則既灌而往,已不欲觀。且有妨于名教之作,尤宜割愛。兄如趙飛燕、卓文君風(fēng)流太過,固不肯為小節(jié)所拘。但身后之名,權(quán)在人口,吾兄豈不自知。特以才華侗儻,厭作繩墨中生計耳?!笔痰溃骸熬磁辶俭穑院蟊貫榱粜?,以贖前咎?!焙鋈豢纯辞傧?,說道:“瓊枝太艷。”又笑道:“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鼻傧陕犃苏f他“瓊枝太艷”,便有些不悅。道翁望著園中道:“你這園真好清凈,正是合著‘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兩句?!?

  石翁聽了,始不為異,忽然悟了,說道:“可惡!可惡!”道翁也笑。石翁道:“你送我副對子,要說得真切,不要那隔靴搔癢的話?!钡牢棠畹溃骸疤煜略~人皆后輩?!笔檀笮Φ溃骸爱?dāng)不起,但馬齒加長也還說得去?!钡牢绦Φ溃骸跋侣?lián)倒難對呢?!庇终f道:“此地有個盧莫愁,借他對一對罷,‘盧家少婦是鄉(xiāng)親。’”石翁狂笑起來,道:“這個不可。這一句倒可用作印章,作對子不好,再想副大方些的?!钡牢痰溃骸拔矣窒肓艘桓保阌忠尚牡??!笔痰溃骸澳闱艺f來。就罵我,也只要罵得切當(dāng)。”道翁道:“腹不負(fù)我,我不負(fù)腹;文如其人,人如其文。”石翁想了一想,道:“對子雖非是你的好心,但于我頗合。文章具在,也是共見共聞的,千秋位置,自有一定,就用這一副罷。”石翁見琴仙玉筍尖尖的,拿了把扇子,便要他的扇子看,順便拉他的手看了一看,贊道:“此子有文在手,是有夙慧的?!北銓⑺氖?,翻來翻去,迷離老眼,看了兩回,又將自己扇子遞與琴仙。琴仙見這扇上畫甚好,不忍釋手的看。石翁將琴仙的扇子看了一看,原來是道翁畫的梅妻鶴子圖,就拿手扇著。又談了一回,道翁要回船,石翁約他明日一早去游玩諸名勝,道翁應(yīng)了,同了琴仙,辭了石翁, 仍舊坐了肩輿,由舊路出了旱西門,坐船而回。天已晚了,琴仙在路上始知換了扇子,心中甚悔,回船告知道翁,道翁道:“明日我還去,與你換了來就是了?!边^了一夜,明早石翁打發(fā)人來請道翁并琴仙,琴仙執(zhí)意不去,道翁亦不強他。來人送上扇子,說昨日拿錯了,道翁接了過來,也沒有看,將昨日琴仙帶回的扇子與了他,即帶了一個家人,坐了來船,同了去了。

  琴仙出來,取過自己扇子一看,見上面題了一首詩是:誰詠枝高出手寒,云郎捧研想應(yīng)難。

  羨他野外孤飛鶴,日傍瑤林偷眼看。

  琴仙看了,有些疑心,恍記得有個云郎捧研的故事。細(xì)細(xì)一想,心上惱起來,欲將這扇子撕了,忽又想:“等義父回來看看,這種人何必與他相好!”便氣忿忿的將扇子撂過一邊,自己倒在床上發(fā)悶。忽又想起京中事來,更加凄楚,除了怡園一班名士之外,每見一個生人,必遭戲侮,甚為可恨,越想越氣,不覺掉下淚來。

  劉喜送早飯進來,琴仙也不肯吃。劉喜見他煩悶,便攛掇他去游玩,說道:“大爺坐在船上也悶得慌,不如進城逛逛。

  最好逛的是莫愁湖、秦淮河、報恩寺、雨花臺、雞鳴埭、玄武湖、燕子磯。小的同大爺進城散散悶,老爺總要晚上才回?!?

  琴仙道:“我不高興。怪熱的天氣,也不能走路?!眲⑾驳溃骸叭魟e處還要走幾步,若到莫愁湖、秦淮河、燕子磯,一直水路,坐了船去,不用走的。燕子磯我們前日走風(fēng),沒有靠船,可惜明日就過了,開船再逛罷。今日去逛逛秦淮河,兩邊珠圍翠繞,好不有趣呢?!鼻傧傻溃骸澳詈巳ザ噙h?”劉喜道:“也不多路,就在水西門一帶?!鼻傧尚纳舷肫疴鶊@扶乩有“后日莫愁湖上望,蓮花香護女郎墳”之句,說他前生墳?zāi)乖诖?,心上便感觸起來,十分傷感,便對劉喜道:“我有個親戚 的墳?zāi)乖谀詈?,若去逛湖,我想去祭奠一番?!眲⑾驳溃骸斑@也不難,但是沒有預(yù)備祭菜。”琴仙道:“不用菜,只要一杯酒,一炷香,就夠了?!眲⑾驳溃骸澳歉菀琢??!北闳ソ辛藳雠褡?,裝了一個果盒,帶了香酒,交代了伙計們,小心看船,扶了琴仙,過了小船,雙槳如飛的去了。

  琴仙見是昨日所過的那條河,也有十余里,才到了莫愁湖。

  劉喜道:“我們且先逛逛,再去尋墳?!北阋傧蛇M了觀音庵。

  到了里面,見兩進重門,四面皆通,鋪設(shè)精雅,滿璧圖書,盡是名人題詠,內(nèi)中見有侯石翁的詩文,又見有江西學(xué)使梅士燮一副對子。琴仙見往來游玩的,也有士人,也有商賈,也有鄉(xiāng)農(nóng),也有婦女們,擺著幾張茶桌子,欄外就是滿湖的荷花。和尚便泡了兩碗茶來,劉喜請琴仙坐了,他拿了茶碗又到一處去坐。琴仙見那些人走來走去,只管的看他,有幾個村里的婦人,瓦盆大的臉,鳊魚寬的腳,凸著肚子,一件夏布衫子漿得鐵硬,兩肩上架得空空的,口里嚼著甜瓜,黃瞪瞪的眼珠,也看琴仙,當(dāng)是戲臺上的張生跑下來,把個琴仙看得好不耐煩,便叫劉喜還了茶錢,一徑走出。只見搖船的提了酒盒上前,劉喜問道:“這個墳地在什么地方呢?”琴仙道:“我如何知道,要去找呢!”劉喜道:“是那一家的?問了姓名方可去找?!鼻傧梢幌耄郎喜⑽磁谐鲂彰?,便呆呆的想了一會,便說道:“我也不曉得姓什么?!眲⑾残Φ溃骸霸趺从H戚的姓都忘了?那只好罷了,從何處找起?”琴仙道:“實不瞞你說,我從前請仙,乩上判出來,說我前世的墳?zāi)乖谶@莫愁湖上,卻沒有判出姓氏來?!眲⑾驳溃骸斑@話渺茫得很,那知真與假呢?”琴仙道:“真得很,他各樣事都判出來?!眲⑾膊缓民g他。

  琴仙走到湖邊,只見一湖的荷花,紅的似楊玉環(huán)初酣御酒,白的似趙昭儀新浴蘭湯。中間有些采蓮船,也有幾個小女郎在 船里,還有些小孩子光著身在湖里嬉水。琴仙暗暗的默禱道:“上仙,上仙!承你指示了我的前身,又沒有判出姓來,叫我身親其地,無從尋覓,殊為恨事。怎樣個靈驗出來,指點迷途?!?

  琴仙一面禱告間,望四面空地雖多,并無墳?zāi)埂:鲆娚徎▍仓惺幊鰝€小艇來,有一穿紅衣垂髫女郎,年可十四五,長眉秀頰,皓齒明眸,妙容都麗,蕩將過來。琴仙諦視,以為天仙游戲,塵寰中安得有此麗姝?自覺形神俱俗,肅然而立。見那女郎船上放了幾朵荷花,船頭上集著一群翠雀,啾啾唧唧,展翅刷翎,毫無畏人之態(tài)。琴仙心中甚異。只見那女郎雙目澄澄的望著琴仙,琴仙也望著他。不一刻攏到岸來,那一群翠雀便刷的一聲都飛向北去了,劉喜還拍一拍手趕他。劉喜問那女郎道:“湖那邊有什么頑的地方?jīng)]有?”女郎道:“那邊是城墻,只有個杜仙女墓,看蘭苕花、翡翠雀最好頑的。方才那一群翠雀就是杜仙女墓上的,他懶得飛,搭我的船過來?!鼻傧陕犃擞袀€杜仙女墓,觸動了心事,即問道:“這個杜仙女是幾時人?”那女郎道:“我卻不知,只聽說有七八十年,也是個官家的女兒,死了葬在這里的?!鼻傧蓡柕溃骸昂我砸Q他仙女呢?”那女郎道:“他看這個地方也數(shù)得清的人家,如何有尋樣華妍妙麗的女郎?見他常常的蕩個小船,在蓮花叢里或隱或現(xiàn)的,人若去趕他,就不見了。后來見那邊有個小墳,墳周圍有許多斑竹,墳后一盤凌霄花,那蓋盤得有一間屋子大了。有無數(shù)的翠雀,在里面作窠。又有許多蘭花,奇奇怪怪,一年開到頭。人若采了回去,就要生玻所以地方上人,見有些靈驗,便不敢作踐,倒時常去修葺修葺,也沒有牛羊去作踐他。到初一、月半,還有人過湖燒香呢?!鼻傧傻溃骸拔乙策^湖看看,你肯渡我過去么?”女郎道:“你就下船來?!鼻傧杉唇袆⑾材昧司坪胁⑾?,叫船家先回船去。

  下了船,那女郎蕩動了槳,劉喜也拿了一枝槳幫著他蕩。

  女郎問琴仙道:“你是那里人?”琴仙道:“我本蘇州人,如今從京里來?!迸捎謫柕溃骸叭缃褚侥抢锶??”琴仙道:“到江西去?!迸蓡栆痪洌傧纱鹨痪?,已到了湖岸。女郎道:“我領(lǐng)你去罷?!鼻傧傻溃骸昂芎?。”女郎拿了一張荷葉、一朵荷花,領(lǐng)了琴仙,穿過樹林。那城墻是因山為城的,走入斑竹叢中,見兩樹馬纓花開滿,還有幾棵紫薇、木槿,果然有個小小墳?zāi)?,幽香撲鼻,開滿了無數(shù)的蕙蘭。山腳下有一盤凌霄纏在石上,結(jié)了一個圓頂,綠蔭蔭如傘蓋一般。里頭啾啾唧唧,翠鳥亂鳴,清風(fēng)一吹,香入心骨。琴仙先倒傷心,及走到了這個地方,翻覺塵心滌盡,栩栩欲仙。若能結(jié)廬在此,便比什么所在都好。捫苔剔蘚的將那墳壟看了許久,便叫劉喜從火鐮內(nèi)取了火,點了香,澆了酒,將那帶來幾樣果子也擺在墳前。

  那女郎道:“我來幫你?!庇谑菍⒑苫▌兿乱话?,放在墳前,滿滿斟了一花瓣酒,將那些果子放在荷葉里,叫劉喜將那盒子拿開,問琴仙道:“你為什么不拜兩拜?”琴仙道:“我即是他,他即是我。”那女郎笑道:“這是怎么講,好呆話。既有了你,就沒有他;既還有他,就沒有你?!鼻傧陕犨@話有些靈機,便看著女郎,女郎也看著琴仙。琴仙道:“你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女郎道:“我倒沒見著他,倒見著你。無緣無故的祭他作甚?”琴仙道:“有個緣故,對你講,你也不明白?!?

  那女郎道:“既不明白,也不消講了。”琴仙就坐在地下,那女郎也坐在一旁。琴仙頗為留戀,不肯就走,倒是那女郎催他道:“可以回去了?!鼻傧芍坏闷鹕恚瑢⒛切┕铀团c那女郎,女郎笑道:“我不吃這些東西,既然你送我,我不受你的又不好,與你種在此處,等你將來再來看罷?!痹陬^上拔下根簪子,在墳前掘了幾個小坑,將那桃、李、蘋、梨四樣種了, 其余的還裝在他盒子里,給劉喜帶回。琴仙看了,甚是詫異,女郎催促起身,遂下了船,渡過湖來。劉喜要給他的船錢,女郎笑道:“不要,不要,我不是撐渡船的?!鼻傧梢娏?,更是不解,只得作謝而別。那女郎嫣然一笑,仍蕩入蓮花叢里去了。

  琴仙留心望他,只見花光湖水,一片迷離,望不清楚,不知那女郎去處,只得惆悵回船。

  天色尚早,劉喜又要去逛秦淮河,把船蕩進了水西關(guān)。到了秦淮河,果見兩邊畫樓繡幕,香氣氤氳。只見那樓上有好些妓女,或一人憑闌的,或兩三人倚肩的,或輕搖歌扇,露出那纖纖玉手的,或噥噥唧唧的輕啟朱唇講話的。有妍有□,不是一樣。那些妓女見了琴仙這個美貌,便喚姐姐、呼妹妹的,大家出來俯著首看他,又把琴仙看得好不害羞,只得埋怨劉喜不該來。急要倒轉(zhuǎn)船身回去,那兩頭又來些游船,有些妓女們陪著些客,擠將攏來,個個擠眉擦眼的看他,琴仙真成了個看殺衛(wèi)。好容易把船擠了過去,聽得前面窗子一響,又有一個老妓出來,見了琴仙,目不轉(zhuǎn)睛的看,又聽得他叫一聲:“張老保,你蕩到那里住,何不同到我們這里來?”張老保看著劉喜,把嘴往上扭扭。劉喜搖頭道:“回去罷,我們大爺不肯去的?!?

  那老妓還在上面招呼,張老保搖搖手,一徑蕩了過去。出了水西關(guān),好半天才到大船。天已黑了,上了船。

  只見兩個家人慌慌張張的道:“大爺怎么此刻才回?了不得了,老爺在山上跌了一交,暈了過去,救轉(zhuǎn)來,現(xiàn)在還哼聲不止呢?!鼻傧陕犃?,唬得一身冷汗,連忙進艙來。不知屈道翁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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