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剛上高一那年,春節(jié)剛過,年輕人都外出打工,鄉(xiāng)村靜下來。我整日不出屋,坐在床頭,等待父親的腳步聲。我常常是從清晨,等到深夜,在風吹松枝的瑟瑟聲里,慢慢睡去。
父親每天都出門,與其說是給我借學費,不如說是逃避。他心里清楚,正月里,山里人講禁忌,不愿拿錢借人?!跋鹊綄W校去吧,我借到了,就給你送去。”他目光躲閃,一直不敢面對我。偶爾我們目光相撞,我捕捉到的,是他滿眼的愧疚。
我眼前浮現(xiàn)出開學時,教室里的情景,交了學費、領到書的同學,滿臉喜悅;而我,獨在教室一角,鴕鳥一樣將頭埋在臂彎里。從小學到初中,開學時的狀況大都如此,我挺過來了。但現(xiàn)在,我突然對教室充滿著惶惑與恐懼。我已是一名高中生,人大了,自尊心更強。拿不著學費,我選擇逃避。
正月十五的鞭炮響徹山村,炸得我心里一陣慌亂。明天,正月十六,學校將正式上課。拖至正月十六還不去報到的,往往就自動輟學了。我也決定輟學,到武漢去打工。我這么想,心里就坦然了。夜的黑從頭頂壓下來,我倒頭便睡。
記不清什么時候,父親喊我起來,說:“走,跟我到有康的小賣店去?!庇锌凳俏壹肄D彎抹角的親戚,論輩分我叫他表舅。他在村口的三岔路,開了一家小賣店。有康在柜臺里的床上半臥。父親在柜臺外那張椅子上坐了,我就站在父親身邊。靜坐一會兒,父親直了直腰,他想說借錢的事。但他掃一眼有康那張倦怠不耐煩的臉,到底沒說出來。父親只說我,說我的學習成績好,不讀書可惜。
父親一邊說著,一邊拿眼瞅有康。有康那張臉,并沒有因我的成績好而變得和藹。父親就說來杭雞,說他打算辦個養(yǎng)雞廠,先是買來杭雞蛋,多少天孵出小雞,多少天小雞長成大雞,多少天大雞下蛋掙錢,同時孵更多的小雞。我了解父親,他怕有康擔心他還不起錢,便在借錢之前,用來杭雞作鋪墊。
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來杭雞是個什么樣子,甚至不知道“來杭雞”三個字,是不是這么寫。偶爾有人進來買東西,父親停下來,等那人走了,他再接著他關于來杭雞的描述。有康下了床,站起來,不斷地打著呵欠,還斜眼掃著父親,這是在下逐客令。父親站起來,走到有康身邊,隔著柜臺,微低頭,彎腰,膝蓋好像也有些彎曲。他仰頭看著有康,清了清嗓子,顯然是在努力地說服自己,讓自己有勇氣張口借錢。但有康搶先封住了父親的嘴。有康說:“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民國時通往麻城的商道,早就不從這里過,你是知道的。四周的幾個垸子,倒是上這里買貨,都是賒賬,我都快撐不下去了?!蔽铱匆姼赣H像被人抽了脊椎骨似的突然矮了下去。
我們走出小賣店,頭頂那輪月,已偏向西天。月缺一角,天并不晴朗,不時有淡黑色云朵在月前掠過?!笆宓脑铝潦鶊A?!备赣H說。我明白父親為什么說這句話,他是在暗示我,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但是,我已經不相信明天了。父親借錢時那個可憐的樣子,深深地刺痛了我,我要走了,打工去。
夜在黎明中醒來。我像垸子里別的打工仔一樣,一個蛇皮袋,塞著我的鋪蓋,向鎮(zhèn)上走。在那里,我將坐上去武漢的汽車。
父親送我,他在前面走。出了村口,他沒走大路,選擇了一條田間小道。我懂父親的心,他怕碰見熟人,怕熟人看見我上不起學。太陽露出瑰麗的光,天似乎是豁然亮了。父親突然停下來,指著滿田的油菜說:“你看,咱家油菜花開了?!蔽覓吡艘谎郏矍耙黄叹G。父親說:“你仔細看?!蔽翼樦氖种福豢匆娨恢杲瘘S色的油菜花,就在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父親說:“要不,你還是上學去吧,這油菜花都開了,太陽一曬,三兩天就全開了。過些日子,天暖和了,就會結籽,籽飽滿了,熟了,就是錢,夠你交學費的。”
父親是在同我商量,更像是在乞求。他一直低著頭,不正視我,只看著那朵金黃色的油菜花。我搖頭。但在那一刻,我看見滿山的矮松、碧綠的油菜、還有萬綠叢中這朵金黃色的油菜花。村子像一幅以綠為主色調的油畫,美得令我心動。
我感到天地陡地一亮。陽光灑在油菜花上,這么多天,心里的陰霾,被那一片金黃驅得無影無蹤。晨露沾在油菜花上,晶瑩剔透。有一滴露珠,被松雀的鳴叫震落,似乎滑進了心田。我感到它的清涼。我的眼前,幻現(xiàn)出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心里陡起一股希望,像金黃色的火苗在燃燒。我的腿軟了下來,似乎已無力邁向小鎮(zhèn)。我放下蛇皮袋,坐在田埂上,低頭,拔著田埂上的野草。眼淚悄然流出來,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滴落在野草上,滴落在拔去野草的新鮮泥土上。
父親提起蛇皮袋,將我拽起來。我們轉身,沿著相反的方向,朝著學校走。高中三年苦讀,成就了我的軍校夢。時光逝去二十余年,我成為一名軍旅作家,而父親,依然在山里。他老了,七十多歲了。我們不讓他種田,父親說,水田侍弄不動了,旱田還是要種的。
父親只種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