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此經(jīng)一月有余,殿宇內(nèi)燈火幽微,案上的珠玉生輝,推開雕花梨木窗格,一眼望去,皆是落敗的羽瓊花,九重宮闈深深,每踏一步,他的心便痛一次。
慕容黎微微垂首,斗笠輕紗盛了半夜月色,而暗影卻投到他眼上,蓋住高挺的鼻梁,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陛下!”御林軍刷然下跪,語氣夾雜著無奈。更是低頭抱拳不敢有半分褻瀆之舉。
“汝若不言,朕何知身為這天下之主……”稍一抬眸,凡目所及,皆是兵,御林軍圍成一個籠形,一層一層繞在閣樓。腰間懸的天子劍名喚鎩羽,執(zhí)明取的,說是相襯應景。確實,傷了羽翼,便再不能展翅。
緩步輕移,御林軍也跟著后退,顧自嘲諷一笑,“爾等不必跟上來,朕…飛不出這鳥籠……”
御林軍緩緩往兩側(cè)分開,夜寒壓得周圍透不過氣,被月光漸漸拉長的身影逐漸遠離,像如釋重負一般,又站回原位。
走過惜敗的海棠,穿過舊時水榭亭臺,終在宣政殿頓步。十指繞在門扉,遲疑半刻還是推開了,與那至尊之位,只有咫尺之遙。綻白衣袂上的線繡云鶴展翅欲飛,坐上龍椅,心便重重的跌落。
或許早有預料,執(zhí)明進來的那一刻,他并不感到驚訝,只是說道:“禮不可廢……”
執(zhí)明看著,視線從未移開,微微行禮“見過……共主陛下……”
慕容黎離座,纖瘦的身子似風吹可倒。
“吾亦飄零久,荒年來,深恩負意,死生師友,問人生,到此凄涼否……”言語過分凄楚,只是看不清臉上神色。最后聲音弱如無存,倒像是喃喃自語:“千般恨……,何人堪訴苦……”
慕容黎拔劍,劍快,人更快,更何況他已失了武力力,怎么可能敵得過執(zhí)明。執(zhí)明赤手奪劍,他一回旋,如在水中暈開的一束圣蓮,劍尾綴的白色流蘇微微顫動后歸于平靜。透過輕紗,依稀能辨出執(zhí)明臉上的怒意,他并不是要與執(zhí)明廝打,只是不想再讓二人之間如此互相折磨,只是……求一死。
“阿離!把劍給我!”執(zhí)明目眥欲裂,他立于殿心,是螭陛階下,將他震退的不是慕容黎,竟是鎩羽劍鋒的劍氣。慕容黎武功盡失,力不能化氣,所以才構不成威脅。
慕容黎瞥見了執(zhí)明腰間的古冷,突然一振。
“你把簫還我,我不還手……”
殿內(nèi)盛了涼涼的月色在徐徐流淌,執(zhí)明手指摩挲在簫身,這是從啟星那兒拿來的,一同拿的,還有血玉簪子。
“好,阿離說話算數(shù)!”執(zhí)明邁向高臺,足如灌鉛,沉重地踏上臺階……。微闔雙眸,回想自己看過的瑤光密史。
瑤光王室冊有記:瑤光王子黎,年少奇智,敏而好學,三歲能吟詩,五歲可賦詞,世人多稱神人……然,年至束發(fā),天飛橫禍,其與鈞天太子星命格同卜筮,占得其帝王之命,太子星命犯孤煞。先王為保其生,故換之。事敗泄,太后命黎進宮輔佐太子。后而擬詔,俟星登位,賜殺黎,以?;适胰f代流傳……天均覆滅,太子星殉國,黎少摯友煦投死以黎活……
踏上最后一個臺階,執(zhí)明止住了,他曾說過,一百步,他走九十九,阿離只需要走一步就可以了。慕容黎抬腳,還未踏出,腳下一踉蹌,突然嘔血,軟落在龍椅壁旁。
執(zhí)明將其樓在懷里,斗笠下煞白的面色讓他亦驚亦寒。把簫送到慕容黎手里,穩(wěn)穩(wěn)地站起,聲線沙啞似渴:“你從來都不曾心屬我,所以……我也不要再喜歡你了!”
“你知……我心悅你,始于少年青絲,深至暮雪白頭!然……你終不肯對我說一個愛字!”執(zhí)明落魄地轉(zhuǎn)身,滿目蒼涼。
慕容黎倚壁仰看,取下斗笠,吹了昔日的那一曲《月光訣》……簫聲凄絕婉轉(zhuǎn),扯得人心生疼,卻叫人難舍難分。
——慕容離,怪拗口的,本王以后便喚你阿離吧!
——阿離想要什么,本王通通給你拿來!
——君還是君,阿離還是阿離!
——阿離什么都好,本王甚喜歡!
——慕容國主!
——慕容離!
然……昔日,終究是昔日。也再難尋到曾經(jīng)的少年,恨不年年只如初見,千羨萬煞,唯山水知意,情如風雪無常,卻是一動即殤。
慕容黎忍著疼痛,汗水浸透薄衫,額上直冒冷汗,卻是淚水先落下眉睫,最后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
簫聲戛然而止,古冷跌落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執(zhí)明轉(zhuǎn)身一看,箭步過去攬著。
“阿離……”
“我曾說過,若再相見,甘受君三次相負,如今期滿,我們……算是兩清了……”
執(zhí)明只覺心被擰得緊緊的,呼吸都帶著胸腔隱隱作痛,話到喉頭全是哽咽,無語凝噎。
“好……好……,聽聞瑤光花燈節(jié)將近,方夜他們也在等你,云山復也說要你去給他過壽,翌日,本王便遣人護送你……回瑤光……”阿離在自己身邊,一心只是求死,兩人都在互相折磨。不親自送,或許是不舍得?;蛟S……
一直都在想,被人惦念,被人等待,究竟是何種心情。
慕容黎怔看著眼前人,千言萬語,尋不出半句,手垂在膝上。緩緩開口:“是亦一別兩寬,各自安……”
執(zhí)明為他做的,原來已經(jīng)多到還不清了……
執(zhí)明從廣袖中取出一個鎏金方匣子,取出里面的藥丸。
“這是墨清絕當初給我的,說吃了它,前塵往事便都消了……所以阿離,忘了我,對你來說才是真正的解脫……”執(zhí)明說道,嘴角的苦澀未降半分。
慕容黎以手拒之,推開。
“阿離!聽話……”執(zhí)明眼含忍痛,話音溫柔至極,眼圈泛起紅潮。
“不要……,執(zhí)明,朕不允,你放肆……”慕容黎一直搖頭,看得讓人不忍心。
“阿離別怕,就像忘記曾經(jīng)的執(zhí)明一樣忘記如今的我……此刻起,你才是君,我是臣!”執(zhí)明鉗開緊閉的丹唇,將豆粒大的藥丸送進去。
握住反抗的手腕,一手護住他的后腦,貼上唇瓣,容不得他吐出來。腥甜的的血味纏繞在舌尖,藥的苦意也摻雜在一起。一絲絲抽痛在心潮起伏,冰涼的珠淚滴在手背。
“執(zhí)明……后會……無期!”人間唯一圓滿事,游子還鄉(xiāng),他還有什么不知足的。慕容黎躺在執(zhí)明手彎,眼眸里水色流轉(zhuǎn),再難看出悲喜。絕對是絕望至極……此言若是換做[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那該多好。
執(zhí)明將他抱回寢宮,覆上絲綢錦衾,拭去淚痕,捋了捋稍亂的發(fā)絲,在眉心輕輕落下一吻。
“阿離……我愛你……”
守至黎明,拂袖而去,宮里金鞍馬匹,銅鈴瑯瑯,慕容黎腰系佩劍,一手握簫,冕旒在額前微顫。抬頭見云似魚鱗,勢必風雨同行,莫名有些擔憂。
“恭送陛下!”百官叩首言道。
“一切從簡!就讓車夫送朕吧!”慕容黎在侍從的攙扶下上了馬車,顧首望高墻上看,執(zhí)明側(cè)身斜進去,便什么也沒看到。
馬車碾著石板出宮門,就如同平時宮中普通官員回府一般平平靜靜。眾人也不稀奇……行至山麓,改行商道,霧蒙蒙的一片由遠處即近。車輪卡在石縫里行駛不動,山雨欲來。
后面一行車隊靠近,子巽探出頭來,“與我同乘吧!我回琉璃,雖不同道,但遲幾日也無妨!”
遲疑片刻,還是上去了。雨越來越大,猶如瓢潑。慕容黎掀開帷幔,此時車輪打滑,又將他撞回去。風雨飄搖不定,帷幔被吹得狂亂。馬的嘶鳴前蹄一仰,馬車因慣性被甩到陡壁邊緣……
“子巽!”慕容黎顧不得太多,未等子巽反應過來就將他扔出去,馬受驚拉著車瘋狂往前跑,消失在雨幕里。
“慕容黎!”
子巽捂住胸口,抬頭一瞬間就看不見馬車。雜亂無章的車轍痕,除了雨聲就只剩下幾聲馬的嘶鳴,之后再不聞聲。
后尾隨的車隊忙停下,將傘打開
“琉璃國主!”
“快……共主陛下!前面的馬車上!”
聞者皆驚惶,可馬蹄打滑,根本就寸步難行。人去尋,沒走幾步,便被雨推到泥漿里。
尋至雨駐,依稀看得出被雨沖刷的車轍,半夜,只見一車身殘落在路邊,馬蹄沒止住留下的蹄印,再后便是深淵。
“慕容黎!”
“陛下!”
人聲漸行漸遠, 在某處青草繁茂處,渾身血跡斑斑的人撿起身側(cè)的血玉簪,撐著劍身站起來。
“慕容黎……,我是……慕容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