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總覺得怕,便是同羅漢一樣的胡子也不想看。直到聽見當當?shù)穆曇?,才?側(cè)邊斜睨過去,只見很亮很亮的一個房間一閃就過去了;那邊一家家都是花花燦燦的,燈點得亮亮的,他于是不再貼著父親的胸際。
到了四馬路,一連問了八九家旅館,都大大的寫著“客滿”的牌子;而且一望而知情商也沒用,因為客堂里都搭起床鋪,可知確實是住滿了。最后到一家也標著“客滿”,但是一個伙計懶懶地開口道,“找房間么?”
“是找房間,這里還有么?”一縷安慰的心直透潘先生的周身,仿佛到了家似的。
“有是有一間,客人剛剛搬走,他自己租了房子了。你先生若是遲來一刻,說不定就沒有了?!?/p>
“那一間就歸我們住好了?!彼帕诵〉暮⒆?,回身去扶下夫人同大的孩子來,說,“我們總算運氣好,居然有房間住了!”隨即付車錢,慷慨地照原價加上一個銅子;他相信運氣好的時候多給人一些好處,以后好運氣會連續(xù)而來的。但是車夫偏不知足,說跟著他們回來回去走了這多時,非加上五個銅子不可。結(jié)果旅館里的伙計出來調(diào)停,潘先生又多破費了四個銅子。
這房間就在樓下,有一張床,一盞電燈,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此外就只有煙霧一般的一房間的空氣了。潘先生一家跟著 茶房走進去時,立刻聞到刺鼻的油腥味,中間又混著陣陣的尿臭。潘先生不快地自語道,“討厭的氣味!”隨即聽見隔壁有食料投下油鍋的聲音,才知道那里是廚房。
再一想時,氣味雖討厭,究比吃槍子睡露天好多了;也就覺得沒有什么,舒舒泰泰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用晚飯吧?”茶房放下皮包回頭問。
“我要吃火腿湯淘飯,”小的孩子咬著指頭說。
潘師母馬上對他看個白眼,凜然說,“火腿湯淘飯!是逃難呢,有得吃就好了,還要這樣那樣點戲!”
大的孩子也不知道看看風色,央著潘先生說,“今天到上海了,你給我吃大菜。”
潘師母竟然發(fā)怒了,她回頭呵斥道,“你們都是沒有心肝的,只配什么也沒得吃,活活地餓……”
潘先生有點兒窘,卻作沒事的樣子說,“小孩子懂得什么?!北惴愿?茶房道,“我們在路上吃了東西了,現(xiàn)在只消來兩客蛋炒飯。”
茶房似答非答地一點頭就走,剛出房門,潘先生又把他喊回來道,“帶一斤紹興,一毛錢熏魚來?!?/p>
茶房的腳聲聽不見了,潘先生舒快地對潘師母道,“這一刻該得樂一樂,喝一杯了。你想,從兵禍兇險的地方,來到這絕無其事的境界,第一件可樂。剛才你們忽然離開了我,找了半天找不見,真把我急死了;倒是阿二乖覺(他說著,把阿二拖在身邊,一手輕輕地拍著),他一眼便看見了你,于是我迎上來,這是第二件可樂。樂哉樂哉,陶陶酌一杯?!彼髋e杯就口的樣子,迷迷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