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不洗衣煮飯,也不養(yǎng)豬喂雞;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塊錢或十塊錢一月,雇個人專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戲打牌,或者讀那些沒有用處的閑書。……
總而言之,說來事事都希奇古怪,和莊稼人不同,有的簡直還可說豈有此理。這時經(jīng)祖父一為說明,聽過這活的蕭蕭,心中卻忽然有了一種模模糊糊的愿望,以為倘若她也是個女學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說的女學生一個樣子去做那些事情?不管好歹,女學生并不可怕,因此一來,卻已為這鄉(xiāng)下姑娘初次體念到了。
因為聽祖父說起女學生是怎樣的人物,到后蕭蕭獨自笑得特別久。笑夠了時,她說:“爺爺,明天有女學生過路,你喊我,我要看看?!?/p>
“你看,她們捉你去作丫頭。”
“我不怕她們?!?/p>
“她們讀洋書念經(jīng)你也不怕?”
“念觀音菩薩消災經(jīng),念緊箍咒,我都不怕?!?/p>
“她們咬人,和做官的一樣,專吃鄉(xiāng)下人,吃人骨頭渣渣也不吐,你不怕?”
蕭蕭肯定的回答說:“也不怕?!?/p>
可是這時節(jié)蕭蕭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為甚么,在睡夢中哭了,媳婦于是用作母親的聲勢,半哄半嚇的說:“弟弟,弟弟,不許哭,不許哭,女學生咬人來了?!?/p>
丈夫還仍然哭著,得抱起各處走走。蕭蕭抱著丈夫離開了祖父,祖父同人說另外一樣古話去了。
蕭蕭從此以后心中有個“女學生”。做夢也便常常夢到女學生,且夢到同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過那種自己會走路的匣子,她又覺得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夢中那匣子的形體同谷倉差不多,里面還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紅紅的,各處亂跑,有時鉆到門縫里去,把個小尾巴露在外邊。
因為有這樣一段經(jīng)過,祖父從此喊蕭蕭不喊“小丫頭”,不喊“蕭蕭”,卻喚作“女學生”。在不經(jīng)意中蕭蕭答應得很好。
鄉(xiāng)下里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時時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蕭蕭一類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樣的,各有所得,各屬分定。許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個夏天完全消磨到軟綢衣服、精美飲料以及種種好事情上面。蕭蕭的一家,因為一個夏天的勞作,卻得了十多斤細麻,二三十擔瓜。
作小媳婦的蕭蕭,一個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還績了細麻四斤。
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間玩,看碩大如盆、上面滿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擺到地上,很有趣味。時間到摘爪,秋天真的已來了,院子中各處有從屋后林子里樹上吹來的大紅大黃木葉。蕭蕭在瓜旁站定,手拿木葉一束,為丈夫編小小笠帽玩。
工人中有個名叫花狗,年紀二十三歲,抱了蕭蕭的丈夫到棗樹下去打棗子。小小竹竿打在棗樹上,落棗滿地。
“花狗大,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p>
雖這樣喊,還不動身。到后,仿佛完全因為丈夫要棗子,花狗才不聽話。
蕭蕭于是又警告她那小丈夫:“弟弟,弟弟,來,不許撿了。吃多了生東西肚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