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煮茶
江南的這個時節(jié)總在下雨,有時傾盆如注,有時沾衣不濕,但也只有這個時節(jié)景致最好,碧色如流,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所以每年的三月我都會特意趕來這里,等候江南的春暖花開。
蕭寧也在每年的這時候來看我,帶了杭州最好的雨前,黑瓷建盞,又以全套木魚石作杯,燒起茶社,與我圍爐同坐,聽風聲雨聲,茶聲如沸,雪白的湯花緩緩?fù)食傻乃邸?/p>
我同他說過很多次,我不懂品茶,這樣好的東西給我,如對牛彈琴,實在是太浪費了。
但是他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
這世上有許多固執(zhí)的人,如伯牙摔琴,固執(zhí)于高山流水的知音,如季子掛劍,固執(zhí)于一念之諾,再比如永鎮(zhèn)雷鋒塔下的白娘子,固執(zhí)的是千年前的一面之緣,這樣的人,或者這樣的妖,是我素來都不明白的。
這一年春天的雨大得有點不同尋常。我在窗邊作畫,起先天沉得像水,后來暗得像夜,我點起燈,想,也許他今年不會來了,因為這樣的天氣實在不適合出門,何況天色眼看著就要晚了。
一念才了,就聽到敲門聲:篤、篤、篤……不緊不慢,不溫不火,就好象一曲琴中既定的旋律,只等時候一到,就如約響起。
當然我和蕭寧并沒有什么約定。
我甚至沒有擱筆,只提高聲音道:“門沒上鎖?!?/p>
施施然進來一身白衣,點塵不染。我抬頭看他一眼,不由地倒吸了口涼氣:“怎么受這么重的傷?”
蕭寧慢斯條理取出坐具、茶具,以白絹拭過,又慢斯條理打燃火石,燒起茶社,往銀釜中注滿清水,置于火上,行動時候明顯扯痛傷口,也只微一皺眉,并無聲響。
到一切備好,方才轉(zhuǎn)頭來對我笑一笑:“過來喝茶?!?/p>
仿佛到這時候才想起還沒有答我的話,于是漫不經(jīng)心又添一句:“與人爭執(zhí),受了點傷,傷得并不重。”
他說他傷得不重,但我知道這不是實情,這只是他一慣的說辭。
我在三年前遇見蕭寧。
那時我初到江南,忽然下了雨,借宿在凈慈寺,據(jù)說這寺里的南屏晚鐘是杭州十景之一,只不知道為什么,我從來沒有機會聽到。
原來不止人與人的相遇需要緣分,就是人與景的相逢,也需要一點機緣。
我在杭州并無故交,又連日陰雨,就只在廂房里作畫,作畫于我原是基本功,師父在時,督促我每日里至少畫三五幅,那時候總不耐煩,換著法子偷懶,只是無論轉(zhuǎn)過什么樣的念頭,都會被師父瞧出來。后來師父不在了,我倒喜歡上了,一個人在風雨如晦的天氣里,潑墨如水,再一筆一筆抹上眉、眼、唇,或是山色,或是水聲,恍惚還在師父膝下,他替我遮風擋雨。
當然我也知道其實已經(jīng)不需要。
在江湖上,補天手冥羽也是響當當?shù)淖痔?,除了我自己,大概沒有誰會刻意在這個名號后面再加一句:天壤王郎的弟子。
師父退隱已久,江湖已經(jīng)漸漸記不得他。我有時會冒用他的名字行走江湖,希望某一日,轉(zhuǎn)過下一個路口,他會忽然跳出來,指責我這等大逆不道的行為。
只要他肯出現(xiàn),便是大逆不道,我也認了。
但是一直都沒有等到。
據(jù)說有些人,是等不到的。
推開半扇窗,蘸一滴雨在筆尖,落進畫中人的眼睛,像淚,存在眼眶里的淚,盈盈,怎么都流不出來。
一筆方落,就聽有人擊節(jié)贊道:“冥羽姑娘的畫果然精妙。”
我聞言略怔,五指一緊,喝問:“什么人!”
那人轉(zhuǎn)到我的面前,清秀斯文的年輕男子,衣白勝雪,錦帶束腰,我只看了一眼,就松懈下來。
他甚至不像是一個江湖人,江湖人沒有這樣斯文的,更不會穿白。刀上舔血的生涯,首先白色就不吉利,白的衣染上紅的血,那顏色實在觸目驚心。只有評書和演義里才有白衣翩然的劍客。
他在距我半步的地方停住,含笑道:“我叫蕭寧?!?/p>
我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因此多看他一眼,這樣好的皮囊,也許師父會有興趣,但是我志不在此,只專心描畫卷上的眼睛,直到描出光影重重,一面隨口問:“你來找我,可有什么事?”
我沒有問他如何知道我就是補天手冥羽——外頭都傳我有千張萬張面孔,每一張都煙視媚行,美艷非常,當然流言只是流言,師父才喜歡做那樣無聊的事。
蕭寧像是并不在意我的無禮,只微微一笑,退了幾步,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來的整套茶具,樣樣色色呈于幾上,片刻工夫湯水煮沸,茶香溢滿一室,他說:“我受人所托,前來請姑娘喝茶?!?/p>
筆尖突地跳了一下,停住,我張口問:“受誰所托?”
二采藥
這個問題我和蕭寧糾纏了整整三年,從素昧相識到無話不談,他都沒有把答案給我,他是個固執(zhí)的人,他不肯說的事,就是我,也沒有辦法逼他說出口。
就像他眼下受了傷,傷得不輕,但是他不認,我便也無可奈何。
只依言坐他身邊,由他分一盞茶,在茶煙氤氳中細看他的面容,唇色這樣白,傷得著實不輕,大概是需要幾味藥的,只怕手頭還沒有,一時想得細了,忽聽他問:“你畫的是誰?”
——這原本是我們每年見面的第一句對話,我問他當初是誰托他來請我喝茶,他問我畫中人的身份,結(jié)果每次都是他不回,我不應(yīng)。
或者每個人都有一些過去,或者每個人都不該這樣固執(zhí)。
我喝一口茶,把話題岔開:“今年的茶味倒比去年淡了,是水不好么?”
蕭寧原含了半口茶,聞言撲哧一笑,嗆得狠了,半天才緩過來,恨恨只道:“每年給你煮這么多好茶,竟都是白瞎了。”
我攤手:“我早說過我不懂?!?/p>
“不懂,為什么不試著懂?”他托著茶盞靜了片刻,忽道:“小羽,三年了?!?/p>
我白他一眼:“我不懂的東西,我為什么要在這上面花心思,三年、三十年又怎樣?”
這是狡辯,我也知道。這世上并沒有一樣?xùn)|西是人生來就會的,但偏說了這樣胡攪蠻纏的話,如我所料,蕭寧先是一怔,繼而放聲大笑,我凝神聽他的笑聲,中氣不算弱,也許肺腑倒傷得不厲害。
懸了許久的心到這時才放下,不理會這人的突然癲狂,只低頭和建盞中味道清苦的茶湯作斗爭。
我實在無法理解,竟然會有人喜歡這樣苦的東西。
蕭寧坐得并不久,黃昏來,入定去,鋪天蓋地的雨停了,月亮上來,雖然并不耀眼,倒也還能照見山路蜿蜒,積了水,一路走得艱難,好在我要的幾味藥都采齊全了。
回身下山。
月光在腳底下鋪出道來,那仿佛是一匹銀色織錦,有時虛,有時實,我走得小心翼翼。轉(zhuǎn)過彎,忽聽得“嘎嘎”幾聲,數(shù)只寒鴉沖天而起,瑟瑟,兜頭兜臉潑一身雨水,登時狼狽起來,一步?jīng)]穩(wěn),小腿微涼,仿佛有人在耳邊低喝:“別動!”
寒光閃過。
一條三尺余長的銀環(huán)蛇軟塌塌倒在腳下,斷成幾截,血噴得到處都是,偏生就沒有噴到那人身上,于是他一襲白衣,仍然潔如新雪。
我皺眉。也許是月光掩護,所以他跟我一路,我竟毫無察覺。我解下藥囊丟給他:“五碗水煎成一碗,早晚服一劑,還有,別跟著我。”
轉(zhuǎn)身就走,忽然聽見蕭寧在身后喊:“小羽!”
我以為他有話要說,便停了腳步,但是等了很久也都沒有下文,抬腳就走,才走得兩步,又聽他喊:“小羽!”
回頭看,蕭寧還停在那里,抱著藥囊,月光給他似笑非笑的面容都鍍上一層銀輝。
仍是沒有別的話。
我一跺腳,又要走,這回走了七八步,忽然腦后生風,才要出手,就聽見蕭寧急道:“小羽!”
脈門已經(jīng)被扣住,四目相對,僵持許久,蕭寧方才期期艾艾地道:“你是……特意上山為我采藥的嗎?”
原想用開碑手狠狠摔他一個筋斗,但是這時候他整個人都浸在銀的月色里,那月光在他黑的眼眸里蕩漾,一層一層,不知道有多深,讓我忽然想起一些久遠的記憶,仿佛記憶是有腳步的,這一刻從遙遠的地方迤儷而來,聲聲斷斷。
心里一動,便只瞪他一眼:“或者你覺得我很閑,大半夜上山散步?”
他也瞪著我,到底撐不住笑。我掙開他的手,他仍跟我一路,絮叨著解釋:“我不是故意跟蹤你,我是忽然想起還有事沒說,折回去找你,剛好你出門,一個人晚上出去,總教人不放心。”
我再瞪了他一眼:就算這一次他不是故意跟蹤我,難道這幾年,他跟蹤我的時候還少?
起初是在江南,總會遇到知情識趣的陌生人,前來為我指點一路佳景,特色美食,說起斷橋故事、虎丘來歷,又提及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十四橋波心蕩,冷月無聲;
然后是中原。江湖最是是非地,總有不帶眼的前來招惹,但總無須我動手就被遠遠打發(fā),雖然我并不是不能收拾他們,但是有人肯替我出手,總還是將我看得矜貴;
再后來,甚至當我回天山時候,都有人一路護送,但或者他也明白,天山不是一般人能進的地方,便只遠遠在山腳就勒轉(zhuǎn)馬頭,一騎絕塵。
我不點破,不代表我不知道。
忽又聽蕭寧說:“小羽,我這一次來,是來向你辭別。”
我剎住腳步,對他揚一揚眉。
三離別
蕭寧說:“我將要上戰(zhàn)場,刀槍無眼,可能再回不來,小羽,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總在畫的那個男子,到底是誰?”
我略吃了一驚,脫口道:“你怎知我畫的是同一個人?”
——三年來下筆近千張,畫中人分明長了不一樣的眉眼,穿不一樣的衣裳,連背景都沒有重復(fù)過,他、他如何竟能看出,所有這三年來我畫的,全都是同一個人?
“我自然知道?!笔拰幝曇衾锶譂猓骸叭瞬灰粯樱墒茄劬锏纳袂槎际且粯拥?。我怕你要記這樣千變?nèi)f化的人記得太辛苦,所以每次來見你,都穿同一種顏色,這樣,就算是千人萬人當中,你也能一眼就看到我。”
他總穿白,竟是這樣的原因嗎?
蕭寧見我這般怔忪,郁郁嘆一口氣,用極懇切的聲音同我說:“小羽,我就要走了,你告訴我,他是誰?”
他是誰?
我細看他的眉目,要是以師父的眼光來看,他也許還是太粗糙了一點,比如說,他的眉太濃,他的眼睛太黑,他的唇太薄,這樣薄的唇,總讓人覺得薄情。
師父是這樣說的。
好在人中不短,長眉通玄,是長壽之相,雖然我摸骨看相的不及師父能斷人生死,這一點,卻總還能夠看出來,便只搖頭道:“你不會死,我們還會再見面?!?/p>
“可是我要去很久,小羽,你告訴我,他是誰?”
“你當真不知道?”我奇異地看住他:“你當真不知道?難道三年前委你前來請我喝茶的人,不是他?”
他說不是。三年前拜托他請我喝茶的是他的妹子,因我為她換容,得以進宮侍君,三千寵愛在一身,極盡榮華,他為此,代她前來說一聲謝。
這個答案讓我退了一步,沒有鏡子,但是我能看見他眼中我的面容,在忽然之間灰敗如一朵凋零的花,我聽見自己尖叫:“你騙我!”
他一定是騙我,真相不是這樣的,我苦等了三年的真相……不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
我跌跌撞撞地沖回房間,蕭寧在后面大聲叫我的名字,不知道有沒有扯到傷口,但是我覺得痛。
我知道那只是一個謊言,我欺騙了自己這許多年,我騙自己他跟師父有關(guān),即便不是師父的另外一個身份,至少也是師父讓他前來教我品茶,我相信是這樣的,因為這世上,除去師父,再不會有人待我這樣好。
我騙自己這是一個事實。
可是終于被他戳穿。
其實我還是比較愿意生活在謊言中,這樣我會認為,師父能夠看到我為他畫的那些像,我會認為師父還一直都在牽掛著我,放不下我,他一走多年,是因為有別的苦衷,而不是,不要我了。
但是終究只是謊言。
漫長的夜如同漫長的雨,一葉葉,一聲聲,輾轉(zhuǎn)過去的光影,起初我能看到蕭寧的影子就在窗外,我能聽到他的嘆息,觸手可及的歲月,可是我不能原諒的,是他還是我自己?
隱瞞的是他,欺騙的是我。
難過的是他,傷心的是我。
我們心照不宣地玩了一個游戲,我以為他跟師父有關(guān),他以為我終有一日會因他而忘記畫中的男子,而最后,所有所有,都零落成灰。
天黑了一夜又一夜,天亮了一晝又一晝,不知道過去多少時日,窗紙上開始隱約有日光,我推門去,腿一軟,摔倒在地,寺里僧人扶起我,他們告訴我說:“蕭施主已經(jīng)走了,他說終有一日,施主你會再想起他,那時候你可以去京城找他?!?/p>
蕭寧留給我的是一塊玉佩,我苦笑一聲,將它遠遠拋開,后來在日光里站了半晌,不知道為什么,又一步步走過去,將它拾起,擦凈,收于袖中。并不是我打算去找他,只是到底相交一場。
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江湖,要認識一個人,相信一個人,并不是容易的事。
是的我仍然相信他,他留給我的茶,留給我的時光,留給我的記憶,握在手心里,都是有溫度的。
我只是再無法相信我自己。
四北上
離開杭州,我走了很多個地方,照著師父當初的路線。自蕭寧走后,我再沒有別的線索,天涯海角這樣茫茫,師父離開,已經(jīng)是第四年了。
我不知道師父為什么要離開。那是極平常的一個清晨,我做好飯,請師父出來吃,但是敲很久的門都沒有回音,推門進去,就只看到師父留言,說我藝滿出師,他可以獨自去逍遙了。
這樣說,就好象我一直都是他的累贅一樣,當然這不是事實。我的師父是一個貪財好色、五毒俱全的家伙,精琴棋書畫,通天文地理,擅刀槍劍術(shù),唯一不會的就是烹調(diào),最初他動心要收我為徒,只因為我能把茄子炒出雞的味道。
只是師父這一去,我一身廚藝,就如同千嬌百媚的少女愛上一個瞎子,有多少遺憾,唯有寸心能知。
我呆立原地許久,忽然想作畫。
于是從那一天起,我就離開天山,照著師父走過的路線,一路行,一路畫,我總是很努力地記起師父在某一個地方用的面孔,每一種眉目,每一種表情,我以為除去我,誰也看不出,這千變?nèi)f化,思念的都是同一個人。
他沒什么好,只是我思念他。
就算過去很多年,我還記得頭一次見到他,他穿江湖人都不穿的白衣,在我的面前蹲下來,和我一樣的高度,他對我說:“別哭?!?/p>
我忘了我當初為什么哭,卻還記得那一張面孔,那一襲白衣,和很多年以后我初見的蕭寧,有三分相似,因這三分相似,我死心塌地騙過自己。
不知不覺停了春雨,老了夏陽,秋風漸起,紅的黃的葉子大片大片落得滿天滿地,光禿禿的樹枝沖向天空,仿佛這城市的千手千眼,已經(jīng)到北方了,而且越往北走越是蕭瑟,越多的戰(zhàn)爭的消息。
便是在小小一間茶館,也有粗豪的漢子拍案而起,說滿堂花醉三千客,誰人一劍光寒十四州。
但更多戰(zhàn)敗的消息,我不動聲色地聽了一整天,回到客棧,繼續(xù)畫我的畫,只不知為什么,筆尖觸到畫紙,忽然想起蕭寧的面容。
我到底還是想念他了。
師父不在,那些彷徨和蕭索的日子,他陪了我整整三年,分明是熟稔于心的一張面孔,這時候偏生畫不出來,空白的畫卷,一行一行都是秋雁。
書上怎么說,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不過想起他,我倒是不會流淚的,只一夜里畫來畫去皆不成像,索性收了畫卷,揚鞭北上。
兵馬囤于邊境。
我試圖打聽戰(zhàn)況,再三不得要領(lǐng),于是換了裝,前去見統(tǒng)帥,問及蕭寧,他起先支吾不肯說,后來見了玉佩,倒是信了我三分,給出消息說,蕭寧前日出兵,估計在玉嶺一帶,只是派出去的斥候都沒有回來,我自告奮勇前去,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他松了一口氣。
當真是到戰(zhàn)場了,白骨到處都是,空中盤旋的禿鷲吃得腦滿腸肥,我到過玉嶺,殘肢斷臂,軍營扎寨的痕跡已經(jīng)不明顯。
那道貌岸然的統(tǒng)帥一定是在騙我,蕭寧帶兵出來,至少也有半個月。
但我再得不到別的消息,有點著急,在邊境上亂闖,也遇見過小股蠻軍,我很小心地避開。
找到蕭寧是在一個黃昏,夕陽如血,更多滿身是血的士兵……是敗軍在突圍,可能是困守了很久,每一個人的面目都猙獰如獸,但是我還是看到蕭寧了,他仍是穿一身白衣,滿身血污的白衣。
我忽然記起,那一夜在山路中,他同我說,因為我要那么辛苦地去記那一張千變?nèi)f化的臉,所以他才總穿了白衣,希望在千人萬人之中,我能一眼就看到他。
我果然一眼就看到他了。
他被很多人圍攻,隔那么遠,我只能眼睜睜看見他被大刀砍中,身子往后仰……我驚而變色,等不及催馬,只在馬背上足尖一點,縱身前去,堪堪頂下致命一槍——若教一槍扎實,就是有九條命也不頂用了。
身后忽有風聲——蕭寧滿目通紅,竟一槍向我扎來,我大喝:“蕭寧是我!”
他愣住,邊上的兵器又紛紛向我們招呼,來不及多說,我搶坐于他身前,橫槍開路。殺出一路的血,蕭寧回過神來,還要回頭救人,被我一記手刀敲昏。
兵敗如山倒,我們注定是救不了所有人的。
到蕭寧醒來我們已經(jīng)離戰(zhàn)場很遠了,月亮掛在極遠的地方,蕭寧在月光下看我,我在看火上的烤兔。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紡織娘一聲一聲,在秋風里琴絲如瑟。
火上爆出一朵焰花,又滅了。
忽然耳后一熱,輕微的呼吸急促,他伸手攬住我的腰,暖的氣息直吹到我耳后,那仿佛是演繹了千百遍的一個結(jié)果,他做來這樣自然。
我推開他。
蕭寧吃痛,跌倒在地上,我伸手要扶,但是只停在半空,又悻悻收回。蕭寧說:“你千里迢迢趕來救我,難道不是因為想我?”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也許是我忽然想起那一夜畫不成的像,又或者是他總穿一身白色的堅持。
火上劈啪又生成焰花,一朵綻開,一朵凋謝,都只在瞬息,那些輕微的聲音,仿佛是從歲月深處傳來,我于是嘆一口氣:“小侯爺你不懂,我是江湖人?!?/p>
——他是關(guān)內(nèi)侯府的小侯爺,我是江湖人,官與匪,如同貓與鼠,同行就只是一個笑話。我不懂他們孜孜以求的榮華,如同他不懂,江湖上一個“義”字。
就算我不想他,我還是會來救他的。
他搖頭說:我懂,不懂的是你。
那也許是一個事實,只是有時候,人愿意相信謊言,比如說,我相信我不會對他動心,因他不是江湖人。
不是這樣的,我知道。
我害怕我對他動心。
長夜過去,蕭寧獨自牽馬離開,他說小羽,終有一日你會后悔,因為便是你找到那畫中人,他也不會如我一樣愛你。
這世上再不會有人,如我一般愛你。
我孑然站在原地,看越來越小的背影,灰白色的風躡手躡腳從我的眼睛里過去,他不明白,有些事,便是終究要后悔,也是會這樣做的,有些人,便是明知等不到,也是要等的。
原來我這樣固執(zhí),原來我就是自己始終都不能明白的,那種固執(zhí)的人。
五歸來
我回了天山。
既然大江南北都找不到師父,我就回了天山,等在天山,想著終有一日,他走累了,會自己回來。
天山的春天,一天一地的白雪,茫茫。
沒有鋪天蓋地的雨,也沒有春暖花開的期盼,我聽到經(jīng)過天山的人說,前線打了勝仗,已經(jīng)收兵回朝,想來蕭寧已經(jīng)回去,也好,這一次,他不必千里迢迢趕去江南,為我烹一盞茶。
可能加官進爵,回到他應(yīng)該走的路上去,娶嬌妻美妾,置高樓廣地,夜夜笙歌,再不會因為一個江湖女子遠走,與人拼命,落下一身的傷。
這已經(jīng)是我與他,最好的結(jié)局。
像往常一樣,我做過晨課,去師父的房間打掃,推門就覺有異,然后白色的身影站在窗前,回頭來,沖我笑一笑,他說:“丫頭,梅花開了?!?/p>
就仿佛他從未離去,就仿佛我沒有用這么多的時光去滿世界尋找,最后失望而歸,就好象我沒有一個人在苦寒的天山等上這樣漫長的年月,我很想向以前一樣,上去同他說:“師父你又騙我,春天都快過完了,哪里還會有梅花!”
但是這時候喉中梗塞,我只緩緩走到他跟前去,看一眼他的眼睛,再看一眼茫茫雪地里傲然綻放的花,輕輕地說:“真的開了。”
他撫我的發(fā):“丫頭長大了。”
我眼中落下淚來,我長大的過程,我最愛的那個人,終于沒有守在我的身邊,到他歸來,看到的,就只是一個已經(jīng)長大的我。
但是無論如何,總算讓我等到他,自此以后,春有艷陽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一朝一暮,都是人間好風光。
以后我再沒有見過蕭寧,有時候也會想起他,想起他固執(zhí)的白衣,想起他曾經(jīng)在很多年前的江南烹茶給我喝,而我也固執(zhí)地,永遠都不懂茶。
這一年秋天的時候我下山去采購,遇見遠道而來的商人,說起江湖諸事,朝廷動向,忽又提及,關(guān)內(nèi)侯的幼子蕭寧在春天里薨了,聽說戰(zhàn)功赫赫,又是蕭貴妃的親兄弟,今上也十分看重,就這么沒了,實在可惜。
我當時怔在那里,袖中冰涼的一樣?xùn)|西忽然滑到手中,我低頭,看到多年前蕭寧留給我的玉,他曾說,如我想他,可以去京城找他。
不知道他有沒有等過我,只是最終,也沒有等到。
心里忽然有一點慌。
那玉便在手心里,碎成粉末,簌簌落了一地,就仿佛我獨行江湖的那些時光,那個時隱時現(xiàn)的背影,我無從想象他跟我的那幾年里,到底在想一些什么。
不過那都不重要了。
師父買了東西回來,疑惑地問:“丫頭,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么?我疑惑地伸手,摸到面上冰涼的淚,他說過我會后悔,其實我并沒有后悔,但是為什么,會掉眼淚?
后來又過了很多年,師父都守在我的身邊,這是我少年時候就希冀的幸福,這時候握在手心里,我覺得歡喜。
只不知道為什么,師父越來越習(xí)慣穿白的衣裳,也越來越喜歡煮茶給我喝,我一直都沒有明白,怎么會有人喜歡在這樣清苦的東西,只是師父喜歡,我便陪他喜歡。
尾聲
“你是說,最后守在冥羽身邊的,并不是她的師父?”凌簫謄寫完這一段《武林外史》,停筆問百曉生:“有證據(jù)嗎?”
百曉生輕咳一聲:“自然是有證據(jù)的,就算沒有,她也是心知肚明?!?/p>
“她知道?”
“她自然知道,”百曉生嘆了一口氣:“你莫要忘了,她再不濟些,到底是天壤王郎的弟子,便是天壤王郎親自動手,做出來的臉也決然瞞不過她。”
“她知道,那為什么……”凌簫在震驚之中,重復(fù)了三次“為什么”,竟是問不出來。
“她也不過是順勢編一個謊,騙過自己這一生罷了。”百曉生淡然道:“有的事,不知道比知道好,糊涂比清醒好,謊言比真相動聽,有人肯騙她一生,她能騙自己一生,也是一種福氣——翻過去吧,補天手這一頁,已經(jīng)完了?!?/p>
已經(jīng)完了。
在謊言中過完的一生,與在真相中掙扎的一世,并沒有太多的區(qū)別,也許前者還更幸福一點,凌簫惻惻,翻過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