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謝憐篇
三郎變得好小好小,似乎一溜煙就不見了。
我把三郎養(yǎng)在一個玻璃罩子里,他只留下了一小縷魂魄,周身透明,白天幾乎看不到,夜晚時帶著一點微弱的光芒,在玻璃罩里繞來繞去,有時又直直地撞上玻璃壁,似乎想要出去。真是太調(diào)皮了!
我戳戳玻璃罩對三郎道:“三郎,你要乖一點,好好養(yǎng)著,這樣才能長大?!焙孟裨诤逡粋€小孩子吃飯一樣。
每每聽完,三郎都會停止撞玻璃罩,靜靜地不動了,可下次還是如此。我知道,三郎不甘,他想出來。
我也不甘,我想看看他以前的模樣,想聽聽他的聲音,想撫摸他的臉龐,想擁抱他的身軀。
我不再四處奔波,守著這個玻璃罩,靜靜地待在這個小庭院里。
閑暇時,我會與三郎說話,說說小時候的趣事,捉妖打怪時好玩的事情。
我道:“有一天,我遇見了一個很有趣的鬼,他說要跟我回家,卻又在幾天后偷偷跑掉。有個無燈的夜晚,一個天神用嘴唇輕碰了我的額頭,似夢非夢?!?/p>
三郎在玻璃罩里上下?lián)u晃,接著又左右搖晃,似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戳戳他,笑道:“沒錯!就是你!我都知道。”
春來秋去,一年又一年,屋前的花樹開花了,一團團簇擁著的紅色花朵,宛如三郎火紅的衣裳,漫上天邊,映得瞳色火紅。
我把三郎帶到院子里,我道:“花開了,你看到了嗎?”
三郎在玻璃罩四周快速地游蕩一圈,似是歡心雀躍。
有人曾問我,這么厲害,為什么不當一個神仙呢?我搖搖頭。
我想,師父讓我悟了二十幾年的道,我始終沒有悟得,因為本不是同路人。道,應仁至天下,善于六界,妖魔鬼怪,皆有情有義,不能狹隘地一概而論。
我對師父道:“廢了我的道行吧!我不要了?!?/p>
當個平凡人,帶著這個玻璃罩子,守著三郎,安靜度過余生吧。
日子變得好閑好閑,我有時盯著三郎,外面的天色一白一黑,一天就過去了。是人就要吃飯,有時實在拮據(jù)得過不去下,我就會下山收收破爛,拿去賣掉,換幾個銅板,我可不能被餓死。
歲月催人老,我的眼睛深陷,皮膚干皺,牙齒稀疏,四肢瘦小無力,聲音變得嘶啞,記憶也越來越差。我?guī)讱q了呢?今日過去多少時辰了呢?我是否吃過飯了呢?
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我還活著,我要待在這個屋子里,我要守著這個玻璃罩子,我要睜開我渾濁的雙眼,看看三郎的樣子,似是長大了一點,似乎又沒有。
凡人之軀,終會咽氣,肉體腐爛。
三郎啊,你快快長大吧。
三郎啊,死前,我要一定留一口氣,大聲告訴你,死后我要在哪里為惡鬼,我會順著原路回到這里,找到你,永世相守。
三郎啊……
二、狐貍篇
我釀了好多好多酒,一壇又一壇,擺在一塊大石板上,上次花城說十分好喝,可他自那日對飲過后,再也不曾來過。于是,我想是不是酒香還不夠醇烈,是不是這種酒他已經(jīng)不喜歡了?
我到人間的酒館去,跟酒館的主人涼娘學習跟精湛的手藝。釀了好多好多酒,我喝也喝不完,但這些酒一點都不烈,千杯過后,我還半分未倒。
我問涼娘:“為什么我釀了那么多酒,那個人還是不來?”
涼娘輕笑道:“事事講究緣分,時候未到吧?!彼沽艘槐平o我,道:“嘗嘗我今日新釀的。”
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酒潤舌尖之時,我已知道,我和涼娘差得太多,此酒香醇且十分之烈,入喉火辣,令人深感難受,卻又伸手想著再來一杯,可我的身子已經(jīng)軟了。
朦朧間,我瞧見來人,是花城。
我掙扎著起身,我指著花城大聲厲罵:“你騙人?。≌f好要賠的洞府,一直未賠給我,害我整天睡在大石板上!”
“你騙人!!說我釀的酒好喝,其實一點也不!差得太遠了!”
“你騙人??!連名字都是假的!”
我感到臉上有滑滑的東西流了下來,我又趴了下去,輕聲道:“其實蔚清……是你的名字………”
我已全身無力,我閉上了眼眸。
眼前景象翻轉(zhuǎn),一幀一幀掠過,頭好痛。等到漸漸清明了,我看見了一只小狐貍,躺在草叢旁,左腿毛發(fā)殷紅,是血浸濕的。
接著便有人路過,是一位華服公子,墨袍寶冠,面容清秀,帶著一股儒雅氣質(zhì)。他看見小狐貍,趕緊把他抱了起來,一臉心疼的表情,他道:“小狐貍,怎么這么不小心呢?我?guī)慊丶??!?/p>
公子和小狐貍,來到一座高大宏偉的府邸,進了內(nèi)堂,公子給小狐貍的左腿做了簡單的包扎,又叫人呈來一碟雞蛋,一口一口地用勺子喂著。小狐貍動動受傷的左腿,又用舌頭舔了舔,公子便微笑著摸摸小狐貍的頭。
小狐貍在公子家十分享受,不是躺著就是吃,它胖了一些,傷口也漸漸愈合,拆了白紗布,露出了細軟的白色毛發(fā),小狐貍高興地舔舔自己的左腿。公子正在逗小狐貍,突然門外有人厲聲高呼:“蔚清!蔚清!出來!”
公子的手頓住,來人氣勢洶洶,公子跟他走了,小狐貍眸光閃爍,四周的下人面面驚恐。
府里的人開始四處逃竄,小狐貍坐在桌子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直至這府內(nèi)空空如也。
有人大力踢開了府邸的大門,無數(shù)只腳的腳步聲交疊在一起,小狐貍趕緊躲到桌底下,領(lǐng)頭的是叫走蔚清的人,他面容猙獰,手上捏著一卷紙,身后站著一眾士兵,手執(zhí)長劍,士兵后面是一個個用繩子綁住的逃跑的下人,一個不落,都用破布塞住了嘴。
小狐貍在桌底下睜大了圓溜溜的眼睛,只聽那領(lǐng)頭的人大聲道:“十惡不赦的大狗賊蔚清,欺下犯上,現(xiàn)已處以凌遲之刑,株連九族,滿門抄斬!”
小狐貍穿過桌腳,飛快地跑了。
畫面消失,眼前一黑。
“蔚清,蔚清……”有人在叫我。
我悠悠轉(zhuǎn)醒,頭痛欲裂,睜開眼眸,眼前人是涼娘,她正微笑地看著我。
我發(fā)覺自己的尾巴和耳朵都出來了,警覺起來,我道:“你不怕我?”
涼娘道:“不怕,看到那個人了嗎?”
我道:“看到了,我知道是假的。我不喜歡假的東西。”
涼娘道:“他不會來了,假的也好啊?!?/p>
我低頭道:“我知道?!碧痤^來,眼角已濕。我道:“涼娘,我要走了?!闭f完便立即開門離去。
涼娘在背后道:“狐貍,有些事忘了吧?!?/p>
我沒有回她,一路向前走著。
狐貍很傻也很犟,腦子里的東西只有這么一點點,我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