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北京。

雨一直下。像是一個傷了心的孩子，漸漸不再說話，只是流淚?？赡菬o聲的悲傷讓人為之動容。天地寂寥，只有雨，一直下。

女人斜靠在沙發(fā)扶手旁，面對巨大的落地窗，一人出神。殷紅的酒在杯中搖晃，一不小心灑到了袖口，在潔白的襯衣上慢慢綻開，像極了妖冶的曼陀羅花。她早已不再年輕，可一舉一動間仍是雍華高貴。

她望著窗外，像是思緒飄得很遠(yuǎn)，又像是發(fā)呆，可眼底卻寫滿凄涼。眉眼依舊修長，只是不再鋒利，取而代之的是歉疚，是迷惘，是張皇……反正是什么做錯了事受了傷的小獸被人圍堵到密林中，一步步后退，后退，呲出鋒利的牙齒，低聲嘶叫。最后終于轉(zhuǎn)身，奪路而逃?？杉幢闾酉蛎芰值闹醒耄瑳]有太陽的地方，也有腳步聲在身后回響……那是心底的傷痛。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可她并不困倦。白天忘不掉的痛，就讓夜晚來消化。這么久了，女人依然在被往事追趕。那是永遠(yuǎn)甩不掉的夢魘。

一年前，好像也是這樣的雨夜，淅淅瀝瀝，無始無終。

女人焦躁的敲擊著鍵盤，她不喜歡下雨，尤其在這樣的雨天還要工作。可最讓她煩擾的卻是她的女兒。家中的小兔子產(chǎn)仔了，唐棠一晚上來找了十遍不止。“當(dāng)初為什么要生下她！”女人越發(fā)懊惱。

門口再次探進一個腦袋，又是唐棠，眼圈泛紅，聲音里已帶有哭腔：“媽，快來，小兔子媽媽在咬小兔子?？靵戆?，他們要撐不住了！”

女人心中愈發(fā)焦躁，頭也不抬，敷衍著。

唐棠本想再說什么，可媽媽仍在打字。一瞬間，有點想哭。不過自己在期待什么呢？反正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反正自己說話從來都沒有人聽。她低下了頭，死死的咬住唇才沒讓眼淚落下來?！澳呛冒桑阋粫阂欢ㄒ蛶托⊥米??！甭曇粼絹碓叫。袷瞧蚯?。說罷，轉(zhuǎn)身離開。女人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上門?！碧铺男牡拙谷挥科鹨唤z雀躍：“我還以為她沒聽到我說話呢?！笨删o接著，這絲雀躍就被淹沒了。她又聽見了小兔子們的哀號。

女人終于完成了工作，用酸澀的手指敲打著僵硬的肩膀。來到窗邊，伸手推開窗戶。撲面而來的，是雨的氣息。北京的秋天很冷，窗外的薄雨中，有秋葉混雜落花旋飛。風(fēng)灌進窗戶，女人昏沉的頭腦瞬間清醒了?？戳丝赐蟊硪呀?jīng)11點了，此時她才隱約想起唐棠來找過她，好像是小兔子。唉，女人在心底嘆了口氣。走出房間去看她睡了沒有。

女人來到臥室，開燈，床上是空的，被單一絲褶皺都沒有，沒有人躺過。女人又來到陽臺，剛打開燈，就看到了蜷縮在角落里的小小一團。

一瞬間，怒氣又壓過理智。女人上去就拽起女孩兒：“都多晚了，還不去睡！把你的兔子放回窩里去，把你的衣服洗了！”女人只顧責(zé)罵，卻沒有看到女孩雙眼呆滯。或許是因為哭泣，連鼻頭都紅了。她更沒有看到女孩手中的兔子早已不會再動，毛茸茸的尾巴從指尖垂下?？吹脚]動，女人心中煩躁更甚，伸手推搡。

一下子唐棠的肩膀撞到玻璃上，砰的一聲，而她的眼睛也一下子撞得活了過來。她緩緩站定，抬頭看著女人。一瞬間，女人驚得后退了幾步。他感覺到女孩的怒火在燃燒，從眼底噴簿而出。其中夾雜的，還有那么大那么大的悲傷。

"你為什么從來都不聽我說話，為什么！從小到大哪一次我跟你說話都沒有回應(yīng)。你明白那種難過嗎？就像生活在一個人的世界里，四周都是高墻，無處發(fā)泄，雪白的墻，那么冷。像是心里有著無底的黑洞！我最難過的時候，只有自己跟自己說話，而你只會高高在上的指揮我做這做那！你到底有哪一次知道我在想什么。但那沒有關(guān)系，因為那只有我一個人傷心，現(xiàn)在我的兔了死了。因為你，他死了！我剛剛叫你為什么不過來？

女孩憤怒地睜大雙眼，像是要把這前十幾年的委屈全部傾訴，她真的累了太久。可說完這一通話，又像是心底積蓄的力量被猛的抽空，直視女人的眼睛，她又感覺到無力。深吸一口氣，唐棠向臥室走去。走出幾米遠(yuǎn)：“真希望你不是我媽媽?！?/p>

女人感覺大腦一下子空了，想要放聲大哭。她聲音顫抖著：“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疾步跑上前，用力扳住女孩的肩膀。積攢到頂點的怒火又一次爆發(fā)；“你怎么能這么說，不知好歹！我賺錢工作難道不是為了你嗎？誰有心思每天聽你叨叨！我已經(jīng)盡到了我應(yīng)該的義務(wù)，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你不是我的女兒！”

唐棠愣住了，心一下子空了，墜入絕望的深淵。好冷。她呆呆地望著女人，眼神空洞。她戰(zhàn)栗著，指甲鉗進肉里，卻絲毫不覺的疼。本來因憤怒而緊握的雙拳卻漸漸松開了。她希望我不是她的女兒？她狠狠地咬住唇，咬出血絲。就這樣，眼淚簌簌流下。心底里那個很小很小的孩子，剛剛被全世界拋棄。她心想:“原來是這樣嗎？原來她希望我不是她的女兒?！辈恢醯?，她有點想笑，可是好冷。

她哭著喊出：“我也希望是這樣！”撞開女人沖出門去。

后面的事情，女人記不清了。尖叫聲，剎車聲，鳴笛聲，嘈雜的人聲，救護車的聲音……可又好像只有漫天的雨聲。

杯中的酒見了底，而女人終于醉了。頭斜斜的靠在沙發(fā)扶手上，緩緩睡去。棠棠，對不起。其實你一直是我的驕傲。女人在夢中呢喃。她總以為，歲月漫長，有大把的時間來原諒和挽回?？赡且惶焱蝗坏絹?，留下的，只有無盡的思念和悔恨。

唐棠其實就站在她的身后，哦不，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叫林溫言了。她聽著女人自言自語，紅了眼眶。她想要告訴女人她就在這里，可她做不到，她已經(jīng)身體透明。

她上前，俯身到女人耳邊，輕聲低語：“媽媽，我在這里。我很好，你不必?fù)?dān)心。我很想你。我那天說了很多氣話，希望你原諒。我從來都沒有真正生你的氣。我愛你，我知道你也是。不要覺得對不起我，我希望你能夠好好生活。我知道，你為我驕傲?！?/p>

女人眼角有些濕潤，不知她是真的睡著了，還是不愿醒來。

林溫言起身，又悄聲道，其實我也為你驕傲。

這時，輾轉(zhuǎn)難眠的男人，從臥室中出走，將醉酒的女人架回床上。床邊，他輕撫著女人的臉龐，在心底嘆氣。良久，他又來到窗邊，拉開窗簾的一角，讓月光灑進室內(nèi)。他就那樣靜默在窗邊，很久很久不說話。而林溫言也站在他身后，同樣的沉默。無言。

很久很久之后，男人輕輕地說：“我的女兒，我愛你?！甭曇魳O輕，像是怕驚醒了什么人。林溫言怔住了，呆呆地看著男人接著，她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哭。她把頭埋在臂彎里，任由眼淚肆意流淌。

像一個委屈了太久的孩子終于被這個世界證明你是對的，又像是獨自一人等了上千年終于等到她的父親來接她回家。她原以為自己不會再哭了，可就是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我愛你就擊穿了心底的堡壘。在她的印象中，父親是很傳統(tǒng)的中國男人。事業(yè)有成，可他沉默的像座山。記憶中，男人從未對她說過什么溫情的話。有時候人就是這樣，你能夠自己抗扛過很多事，甚至覺得你已經(jīng)變得堅硬無比，可身邊人的一句話，一點點溫暖，就瞬間崩潰，再也忍不住眼淚，就是心底里那個委屈了太久的孩子，就是那個一直在等父親來接他回家的孩子，終于有人告訴他，我愛你。

我愛你呀。

林溫言也走到窗邊。悄悄的、悄悄的握住了男人的手。男人的手有點粗糙，可依舊很溫暖，能夠一直暖到她的心底。

他們并肩而立，窗外是沙沙的雨聲，世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