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兩員主將起了爭端,國尉許歷大是憂心。當晚正要去勸說趙括顧全大局,毋得與大將軍公然爭執(zhí),卻不料趙括派來的司馬已經(jīng)飛馬到了帳外,請許歷前去商談軍機。許歷笑問都有何人?司馬說出了七八個當年趙奢的老部將名字。許歷頓時警覺,臉色一沉道:“老夫不能前去。你只對少將軍說,此舉大是不妥。”司馬一去,許歷立即修書密封,派一名干員晝夜兼程送往邯鄲。
平原君接到許歷急報,大皺眉頭,念及趙括與趙王有總角之交并深得趙王器重,立即進宮稟報。孝成王看罷許歷密書,不禁笑道:“這個馬服子,說不下老將軍便挖墻腳,成何體統(tǒng)也?!逼皆溃骸袄铣贾姡黑w秦首次大戰(zhàn),當謹慎為上。老將軍三線布防深溝高壘,原是穩(wěn)妥之舉。”孝成王思忖一陣道:“王叔通得戰(zhàn)陣,所謀自是不差。那便教馬服子回邯鄲。只是……”平原君立即接道:“老臣親赴上黨!”孝成王高興地笑了,立即命御書草擬王書。片刻之后一切妥當,平原君立即飛騎西去了。
兩日后抵達上黨,老廉頗已經(jīng)率領(lǐng)中軍幕府南下長平,趙括的幕府人馬連同三千護衛(wèi)甲士卻直下丹水出口了,壺關(guān)只有許歷的糧草輜重大營與城外馬鞍壑的駐防大軍了。聽許歷一說情勢,平原君頓時大急,當即帶領(lǐng)衛(wèi)隊越過長平直接南下,終是在丹水出口的峽谷中看到了趙括大營。
“平原君前來督戰(zhàn),戰(zhàn)勝有望也!”趙括興奮異常地將平原君迎進了大帳。
“君為大將,可知軍令如山?”平原君面沉似水,當頭冷冰冰一句。
趙括默然有頃,突然抬頭高聲道:“邦國興亡,大于軍令,何況趙括并未擾軍!”
“趙括大膽!”平原君陡然怒喝,“亂命便是亡國,擅動便是擾軍,爾何得強辯!”
趙括面色驟然漲紅,大喘著粗氣,終是咬著牙關(guān)忍住了。在趙國,平原君趙勝是從少年時期便極富才名的王族英杰,被天下呼為“戰(zhàn)國四大公子”時,平原君還不到二十歲。無論是馬上征戰(zhàn),還是邦交斡旋,抑或俠義結(jié)交,平原君都是聲威赫赫,更兼資望深重,在趙國是無可動搖的棟梁權(quán)臣。趙括縱是心高氣傲,素常也很是欽敬名士大才,嘗對人笑談:“人以才學見識勝,趙括便服。惜乎天下無才,教趙括如何服人?”有人說給孝成王,孝成王哈哈大笑:“坦誠若此,馬服子可人也!”在趙國,趙括也就是對平原君尚存些許欽敬,只因了平原君是他眼中趙國唯一的“通才名臣”,其余如藺相如、廉頗、樂毅父子等,在趙括眼中都是“執(zhí)一之才,不足論也”。今日平原君雖則以威勢壓人,兩句指斥卻也是無可辯駁。尋常之時,人得平原君這兩句指斥,立即便是殺身之禍,而對自己,平原君也僅是指斥而已,并無刑罰加身之意,你趙括還當如何?
一陣喘息,趙括平靜了下來,請平原君入座,將廉頗部署與自己的戰(zhàn)法謀劃仔細稟報了一遍,末了道:“平原君公允論之,趙括錯在何處?”
“馬服子勇氣可嘉也!”平原君淡淡一笑,“然則老夫以為:數(shù)十年來,秦趙無十萬以上之大戰(zhàn),今番雙方云集大軍于上黨,將成天下矚目之大決。老將軍初取守勢,縱不能使秦軍知難而退,至少可在不敗之勢下探究敵情之虛實,查明秦軍之長短優(yōu)劣。相持有許,若情勢確有可攻之戰(zhàn)機,老廉頗也是虎虎猛將,自當大攻秦軍也。君之戰(zhàn)法雖亦無錯,然卻有一大隱患:一旦猛攻決戰(zhàn)有失,上黨立即便是危局,趙國想增兵都來不及。馬服子熟讀兵書,如何不知此理?”
“未戰(zhàn)先懼敗,夫復何言?”趙括終于是有些沮喪了。
“不說也罷。”平原君笑了,“自古兵無二將,馬服子還要留在上黨么?”
趙括猛然抬頭:“未奉君命,將不離軍?!?/p>
“老夫以為,你當回邯鄲,使大將軍事權(quán)歸一?!逼皆男σ赓亢鱿А?/p>
“趙括只想出丹水與秦軍一戰(zhàn),試探秦軍戰(zhàn)力。”
平原君向后一擺手:“宣書?!彪S行書吏立即打開一卷王書高聲念誦起來。孝成王書很是明確:趙括交接大軍已罷,立即隨同平原君回邯鄲另事。趙括聽罷王書,嘴角一陣抽搐道:“君命如此,趙括自當遵從。”平原君很是不悅,沉著臉下令趙括立即拔營起程,先回壺關(guān)等候。趙括無奈,只好拔營怏怏去了。
平原君風塵仆仆地另路北上了。到得長平關(guān)下,已經(jīng)是暮靄沉沉。但見關(guān)西丹朱嶺上火把連綿東去,宛如無邊無際的一條火龍,滿山號子聲聲,鼎沸一般。前行司馬來報,說廉頗不在行轅,一直在丹朱嶺督修長城。平原君一陣感慨,命隨行護衛(wèi)在長平關(guān)下扎營,自己只帶了兩名司馬舉著火把上山去了。
從陡峭的南坡爬上丹朱嶺,那道遍體鱗傷的殘破巨龍赫然展現(xiàn)在萬千火把之下:松動坍塌的石條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山坡,即或較完整的墻段,垛口也十有八九都頹衰松動了,丈余寬的城墻地面到處都是山洪沖刷的坑洞,儲存滾木礌石與兵器的石板倉幾乎無一例外地或坍塌或破損,總之是不能用了。平原君從來沒到過這道赫赫大名的韓國石長城,今日一看,心頭大是沉重。如此百里長城,縱能在開戰(zhàn)之前倉促修葺完畢,卻有效用么?
驀然之間,平原君耳邊響起了趙武靈王渾厚的聲音:“趙軍以輕銳剽悍為長,遇戰(zhàn)宜攻不宜守。但守堅壁,事倍功半也?!逼皆m然沒有做過統(tǒng)兵大將,但自少年便在軍中磨煉,軍旅大要卻是清楚的。大凡堅守,必須以重甲步兵與大型器械見長,且須保證源源不斷的輜重糧草輸送。論戰(zhàn)力,趙國精兵十有八九都是騎兵,若是在大草原般的平原開闊地決戰(zhàn),趙軍堪稱無可匹敵。然則要說到重甲步兵,趙國實在是一短。百年以來,戰(zhàn)國先后涌現(xiàn)過四支精銳步軍:最早是吳起嚴酷訓練出來的“魏武卒”,其次是田忌孫臏時期的齊國“技擊之士”,再次是商鞅時期練成的秦國新軍“銳士”,最后是樂毅練成的燕軍“遼東堅兵”。如今魏齊燕三大精銳步軍全部衰落,唯余秦軍“銳士”之旅稱雄天下。趙國胡服騎射的軍法大變革,先后練成的三十余萬飛騎自然可傲視天下。步軍雖然也是二十余萬之眾,但與秦軍“銳士”相比,顯然有兩大缺陷:一是單兵戰(zhàn)力與整體結(jié)陣戰(zhàn)力不如秦軍,二是重型防守器械不如秦軍完備。說起來,趙國也是多山多險之邦,理當有一支長于守御山地隘口的精銳之師,如何當年武靈王便忽視了?如今看來,天下整體精銳者唯有秦軍了——秦軍鐵騎與趙軍不相上下,步軍強于趙軍,舟師水軍已經(jīng)超過了楚軍,各種攻守大型器械更是完備豐富,糧草后繼更是……
“平原君身臨戰(zhàn)陣,老卒不勝欣慰?!?/p>
“啊,老將軍?!逼皆腥恍盐?,情不自禁地猛然拉住了那雙粗糙的大手。
回到長平幕府,廉頗立即吩咐整治了兩案軍食酒肉為平原君洗塵。廉頗已經(jīng)得到了趙括被召回邯鄲的消息,心下輕松,對平原君細細說起了自己的種種謀劃,侃侃半個時辰兀自意猶未盡。平原君笑道:“老將軍將一個‘守’字說得淋漓盡致,趙勝實在是欽佩了?!痹捯粢晦D(zhuǎn),憂心忡忡,“然則,老將軍長遠之策如何?畢竟,一個‘守’字勝不得秦軍也?!绷H不禁哈哈大笑:“天下何曾有唯守將軍了?趙國精兵之長在攻,老卒數(shù)十年疆場,豈能如此昏聵也!”
“好!”平原君拍案大笑,“老將軍一言中的,你只說,何時方可攻秦?”
“攻秦之要在二。”廉頗壓低聲音道,“其一,六國合縱成,至少三晉同心出兵,便是戰(zhàn)機。其時魏國出河內(nèi),韓國出河外,秦軍背后動搖,我便兩路大軍攻秦:騎兵出安陽南下,步軍出太行三陘直逼河內(nèi)。其二,或切斷大河舟船糧道,秦軍必亂,我則一鼓而出?!?/p>
“老將軍……”平原君長吁一聲如釋重負,“如此趙國無憂也?!?/p>
廉頗一陣思忖,躊躇著道:“老卒尚有一請,平原君忖度?!?/p>
“老將軍但說無妨?!?/p>
“老卒以為:此戰(zhàn)當以老樂毅為帥,老卒副之,可得萬全?!?/p>
平原君心下驟然一沉:“老將軍,莫非有甚心思?”
廉頗面色漲紅,吭哧片刻一聲喘息:“老卒所慮,酣戰(zhàn)換將之時,再說便遲了?!?/p>
平原君倏忽變色:“老將軍何有此慮?何人何時有換將之說?”
廉頗搖搖頭:“老卒雖則善戰(zhàn),卻不善說,只恐到時說服不得……”分明是言猶未盡,卻生生打住了話頭。
平原君頓時明白,慨然拍案道:“邦國興亡,趙王便要換將,我等豈能坐視無說?老樂毅隱退多年,更不熟悉趙軍,縱是滿腹智計,何如老將軍對趙軍如臂使指?老將軍若得顧慮,趙勝今日便明說:馬服子若得發(fā)難,有趙勝說話!”
驟然之間,廉頗老淚縱橫,對著平原君深深一躬。
老馬嶺后名空倉嶺。長平大戰(zhàn)后,因秦軍曾在此處筑空倉引誘趙軍,留有遺址得名。此取原名。
五 相持三年 雪球越滾越大 勝負卻越來越渺茫
最炎熱的兩個多月里,秦趙兩軍分外的緊張忙碌。
自二十多年前白起冬戰(zhàn)河內(nèi),酷暑嚴冬無戰(zhàn)事的古老傳統(tǒng)早已經(jīng)被打破了丟棄了。馮亭春二月獻了上黨,趙國三月進駐大軍,秦軍四月緊跟而來,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緊逼,誰顧得去講究個春夏秋冬了。在上黨這樣的廣闊高地對峙,雙方大軍各以兩郡為根基:秦國的河東河內(nèi)兩郡,趙國的邯鄲上黨兩郡,若再連同牽動的魏韓兩國并洛陽王畿,整個大河上下的中原地帶都覆蓋了前所未有的大戰(zhàn)陰云。唯其戰(zhàn)場廣闊,唯其關(guān)涉興亡根本,兩軍各自抵達戰(zhàn)地后都沒有立即開戰(zhàn)。趙國以逸待勞取守勢,忙著修筑深溝高壘。秦軍遠道進軍取攻勢,忙著肅清函谷關(guān)以東的關(guān)隘河道,忙著輸送、囤積糧草,忙著清理外圍戰(zhàn)場,忙著設伏、探察、部署等諸般大戰(zhàn)前的準備。整個酷暑炎夏,兩軍一直沒有接戰(zhàn),仿佛各自演練攻防一般。
一進七月,借著上黨山地第一縷清涼的秋風,秦軍的外圍進攻戰(zhàn)拉開了帷幕。
第一戰(zhàn),搶奪太行南三陘。王龁早已經(jīng)將趙軍主力的三道防線探聽得清楚,知道最靠近太行山南端的丹水防線距離三個陘口尚有數(shù)十里山路,三個陘口各由三名都尉率領(lǐng)兩千步兵鎮(zhèn)守。對于趙軍,這三個陘口是前沿要塞關(guān)隘,卻不是核心防線,縱大軍駐防也無法展開,兩千精兵是最能施展戰(zhàn)力的防守。兩個多月來,王龁已經(jīng)對三陘地形兵力了如指掌,派出三路精銳步軍,每路三第一戰(zhàn),搶奪太行南三陘。王龁早已經(jīng)將趙軍主力的三道防線探聽得清楚,知道最靠近太行山南端的丹水防線距離三個陘口尚有數(shù)十里山路,三個陘口各由三名都尉率領(lǐng)兩千步兵鎮(zhèn)守。對于趙軍,這三個陘口是前沿要塞關(guān)隘,卻不是核心防線,縱大軍駐防也無法展開,兩千精兵是最能施展戰(zhàn)力的防守。兩個多月來,王龁已經(jīng)對三陘地形兵力了如指掌,派出三路精銳步軍,每路三千,夜攻三陘。為了擾亂趙軍判斷,王龁同時派出八百斥候營飛騎,秘密插入趙軍丹水防線與三陘之間的山谷地帶,伺機騷擾并截擊趙軍聯(lián)絡通道。
月黑風高的三更一點(軍營刁斗第一報),預先已經(jīng)在三陘口外埋伏好的秦軍銳士同時出動,悄無聲息地撲向了三處要隘。所謂陘口要隘,是狹窄的峽谷山道之上凌空架一座山石城墻、城樓或城堡,兩邊各有一座千人軍營;但有敵軍來犯,城樓士兵立即凌空放下千斤石門堵塞峽谷,同時以滾木礌石箭雨正面居高攻敵,兩側(cè)山腰也同時夾擊,事實上極難攻陷。此所謂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也。秦軍事先反復謀劃演練好的戰(zhàn)法是:不走關(guān)下陘道,每五百人一路,分做六路,不打火把,摸黑潛行進入陘口兩側(cè)山嶺;在突然襲擊兩側(cè)軍營的同時,兩路(一千人)立即夾擊中央城樓,同時分割猛攻,使三處不能相互為援。
如此戰(zhàn)法果然大見成效。半夜激戰(zhàn),西段軹關(guān)陘與中段太行陘終被攻克,趙軍四千人全部戰(zhàn)死,還斬首了四名都尉。這便是“二鄣四尉”之首戰(zhàn)。東段白陘雖未攻克,卻也殺敵一千,并斬首趙軍裨將弧茄。原來,在突襲猛攻白陘剛開始半個時辰,突有一支數(shù)百人騎兵從北向南進入陘道。領(lǐng)軍大將立即下令一部騎兵棄馬步戰(zhàn)殺上山腰。趙軍騎兵個個精于騎射,未及接戰(zhàn)便是長弓夜射,箭箭皆中火把下的黑甲秦軍。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秦軍斥候飛騎突然殺到,一面與谷中趙軍騎兵猛烈搏殺,一面分兵殺上山腰增援。殺到天色已亮,關(guān)隘猶是難下,秦軍步卒余部突圍殺出了戰(zhàn)場。
此戰(zhàn)秦軍戰(zhàn)死三千,其中東路戰(zhàn)死一千六百,其余六千人個個帶傷,可謂慘勝。
王龁大怒,頓時將白起叮囑拋在了九霄云外,休戰(zhàn)三日,立即發(fā)兵八萬猛攻趙軍西部老馬嶺防線。王龁之所以將大舉猛攻之地選在老馬嶺,一則因上黨西部在太行山屏障之外,攻陷老馬嶺防線便可直接進入上黨腹地;二則因沁水河谷已經(jīng)先有桓龁的三萬步軍隱秘埋伏,可攻趙軍出其不意。王龁是秦軍著名的猛將,每戰(zhàn)必沖鋒陷陣而后快,這次親自率領(lǐng)五萬步騎同時猛攻老馬嶺南段。
老馬嶺是一道南北走向的石山,嶺高陡絕,跋涉維艱,百姓也叫做乏馬嶺。這道山嶺從北向南逶迤八十余里,中段有一道橫貫東西的峽谷陘口,便是上黨西部險關(guān)高平關(guān)。這高平關(guān)險峻異常,南峭壁,北陡澗,唯中間峽谷通得東西。這道峽谷東西長約一里,南北寬約兩里,是河東進出上黨的咽喉要道,也是整個老馬嶺防線的要害樞紐。趙軍駐守老馬嶺一線,除了無法攀緣陡峭高山,凡可進兵的山坡地段都挖掘壕溝,儲備滾木礌石以防守。五萬守軍分做前后呼應:山腰壁壘有三萬守軍,高平關(guān)背后(東)的河谷地帶駐扎兩萬守軍,以策應各方險情。如此部署,可見廉頗之苦心謀劃。
大霧彌漫的清晨,秦軍突然發(fā)起了猛攻。北段桓龁的三萬步軍早已經(jīng)分散成二十個千人隊,潛入趙軍壁壘附近一切可以藏身的山腰樹林溝坎埋伏。桓龁則親率一萬步軍銳士,蟄伏山下做后援攻擊。號角一起,立即漫山遍野向山塄壁壘撲來。趙軍根本沒有料到秦軍會在此時開戰(zhàn),士兵們都窩在壁壘中鼾聲連天,陡聞殺聲大起,驚慌失措跳起應戰(zhàn),已經(jīng)是一片亂象了。秦軍有備而來,鐵甲銳士在強弩箭雨掩護下借著山石塄坎縱躥跳躍,紛紛撲入壁壘與趙軍纏作一團搏殺。趙軍防守優(yōu)勢的要害原在于居高臨下之時的滾木礌石強弓硬弩,如今被秦軍突襲直接撲入壁壘搏殺,最大優(yōu)勢頓時喪失,成了赤裸裸比拼戰(zhàn)力。趙軍步兵原比秦軍步兵稍遜一籌,此刻近戰(zhàn),面對山坡的防守優(yōu)勢全部喪失。借著壁壘糾纏的大好時機,蟄伏山下的桓龁一萬銳士大起沖殺,片刻間沖上壁壘加入了搏殺戰(zhàn)團。如此不到一個時辰,老馬嶺北段溝壘防線全部被秦軍攻陷。
與此同時,王龁也在中段發(fā)動了猛攻。王龁將五萬軍馬分做兩部:攻高平兩萬,另三萬堵在高平以北山林埋伏。南北兩邊戰(zhàn)端一起,高平關(guān)后的兩萬趙軍立即分兵兩路策應。北上增援老馬嶺的一萬趙軍,堪堪進入山道便被秦軍伏兵猛烈突襲,死傷大半后匆忙回兵。高平關(guān)攻防卻是異常慘烈,直到正午尚不見分曉。王龁原已派出兩千山民子弟組成的奇兵,攀緣跋涉秘密潛入高平關(guān)南北兩山,對高平關(guān)做居高臨下之猛攻。然則趙軍在兩里寬的谷底仍然駐扎了一軍,南北山腰的關(guān)城守軍雖被山頂秦軍的箭雨巨石壓得無法攻出,谷底趙軍卻巋然不動。便在此時,高平關(guān)后的一萬趙軍也從谷底陘道殺入,兩軍合一,與秦軍頓時僵持住了。
西谷口王龁大急,陡然心中一亮,以旗號遙遙下令南北兩山頂秦軍重新猛攻山腰關(guān)城,自己親自率領(lǐng)一萬鐵騎颶風般沖進谷底陘道。谷底趙軍受山頂秦軍牽制,得不斷躲閃凌空砸下的山石箭雨,面對西面谷口修筑的壁壘便有所疏忽。山地大戰(zhàn)極少出現(xiàn)騎兵,王龁鐵騎突擊大出趙軍意料,冒著不甚密集的箭雨,一個沖鋒便殺入了趙軍壁壘。步卒抗騎兵,不借壁壘結(jié)陣便大見劣勢。壁壘一破,趙軍步卒大亂,幾個回環(huán)沖殺,殘余趙軍逃進了兩邊山林。王龁立即下令騎士下馬步戰(zhàn),分兩路從山道攻關(guān),上下夾擊搏殺一個時辰,高平關(guān)終于陷落。
待廉頗親率三萬鐵騎從長平西來馳援時,已經(jīng)是暮色蒼茫了??粗咂疥P(guān)兩面山嶺火把連綿黑色旌旗獵獵飛舞秦軍漫山吶喊鼓噪,老廉頗面如寒霜,令旗一劈掉轉(zhuǎn)馬頭去了。
回到長平大營,廉頗連夜上書趙孝成王,同時飛報平原君詳細戰(zhàn)況,請求立即增兵十萬。孝成王原本對趙括的正面大攻說心下尚是認可,接到廉頗緊急上書不由自主地心跳了;與平原君、藺相如等一班重臣徹夜密商,立即向上黨增兵十萬,同時下令廉頗:務必堅守丹水與石長城兩道壁壘,與秦軍做長期對抗,不求速勝,唯求上黨不失。
旬日之間,十萬趙軍抵達上黨。經(jīng)此一役,廉頗非但絲毫未見慌亂,反倒是更見篤定了。雖然丟失了西線壁壘與高平要塞,然則也大大平息了趙括在趙軍將士中蔓延開來的狂躁輕戰(zhàn)心緒。西線之敗,與其說敗在戰(zhàn)力,毋寧說敗在輕率求戰(zhàn)的輕敵之心。趙軍數(shù)十年縱橫天下無敗績,便是對秦軍,也有過閼與之戰(zhàn)的皇皇勝功。此次與秦軍第一次做大軍抗衡,無論老廉頗如何反復申明秦軍優(yōu)勢而主張堅守待機,事實上都沒有消除趙軍將士的輕攻輕敵心緒。如今猛遭一敗,趙軍將士悚然警覺,頓時對上將軍當初的部署苦心有了痛切體察。正因為如此,老廉頗才更是篤定了——有鐵心堅守的趙國猛士三十萬在手,秦軍銳士縱是虎狼之師,也休想再占趙軍便宜。
長平升帳,廉頗重新布防:丹水防線向西前出二十里,以六萬大軍構(gòu)筑堅實壁壘防守,封堵秦軍從高平東攻之路,同時與丹水壁壘互為犄角策應,兩線共十三萬精兵,決意不使秦軍東進一步。與此同時,石長城防線增兵兩萬,十萬大軍做百里防衛(wèi)。長平大營駐扎三萬飛騎,由廉頗親自統(tǒng)率策應各路。一切部署完畢,老廉頗面色肅殺,第一次發(fā)出了大將軍生殺令:除非秦軍突襲猛攻,不奉號令出戰(zhàn)者,立殺無赦!
在趙軍重新布防之時,武安君白起也從安邑的秘密行轅趕到了上黨的秦軍大營。
王龁奪取西線壁壘的捷報,在秦國朝野引起了一片歡呼。秦昭王大為振奮,立即飛書白起:“原對趙軍戰(zhàn)力似有高估,武安君可酌情決戰(zhàn),早平上黨。”白起接近上黨,戰(zhàn)況自然是一清二楚,連夜飛騎進入上黨。王龁一見便興沖沖問了一句:“奪得西壘,武安君以為如何?”白起不置可否,只教王龁細報傷亡數(shù)目。王龁稟報完畢,白起依然是不置可否,一句話不說帶著兩個司馬到軍營去了。王龁是白起老部屬,深知白起雖則寡言,對戰(zhàn)事卻從來不含糊其辭,今日不說話,分明是這西壘之戰(zhàn)有錯失處??慑e在哪里?時機不對?傷亡過大?王龁一時揣摩不透,心下大是不安。武安君軍令原是明白無誤:除了奪取太行山南三陘,其余關(guān)隘即或趙軍設防疏忽,也不能擅自攻占。自己強攻西壘,分明是違背軍令了。然則武安君非但沒有處罰,連公然申斥都沒有,又分明是強攻沒有全錯了。對,錯就錯在違背軍令。以武安君之威嚴,從來都是令行禁止,你違背軍令,勝了又能如何?王龁思忖一番,決意上書秦王并向武安君請求:此戰(zhàn)不記功,以補違背軍令之過。
誰知一連三日,白起都教王龁跟著他翻山越嶺查勘趙軍陣勢。及至三日后回到行轅,王龁已經(jīng)不說話了。擊鼓聚將之后,白起對大將們肅然道:“西壘之戰(zhàn),誠然激勵士氣。然則在我大軍未聚之前,卻是打草驚蛇,使趙軍增兵堅壁。上黨本是易守難攻之險地,三十萬雄師堅壁據(jù)守,更有老廉頗穩(wěn)健統(tǒng)兵,秦軍縱是同等三十萬也無法攻克。諸位須知:秦趙大決,不在小戰(zhàn)之勝負,而在大戰(zhàn)之勝負;要得大戰(zhàn)而勝,便得聚集大軍,尋求最佳戰(zhàn)機。若無最佳戰(zhàn)機,寧可對峙抗衡而不輕易出戰(zhàn)。你等但看,如今趙軍壁壘之森嚴,便知廉頗已經(jīng)窺透上黨對峙之精要?!?/p>
“王龁輕戰(zhàn),請武安君處罰!”王龁摘下頭頂銅盔,心悅誠服地低頭一個長躬。
白起一擺手道:“王龁有輕戰(zhàn)之過,亦有醒我將士之功,功過相抵,仍領(lǐng)原職率軍對峙?!?/p>
“武安君明察!萬歲!”帳中大將異口同聲地歡呼了一聲。
白起臉上罕見地掠過了一絲笑容,突然高聲問:“誰讀過《吳子》?”見眾將紛紛搖頭,白起肅然背誦道,“《吳子?論將》云:凡人論將,常觀于勇。勇之于將,乃數(shù)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輕合,輕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故將者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備,三曰果,四曰戒,五曰約……”大帳一片靜謐,王龁與將軍們的額頭都滲出了涔涔汗珠。
當夜,白起立即上書秦昭王,大要稟報了趙軍態(tài)勢變化,請求增兵二十萬與趙國對峙。此時秦昭王已經(jīng)得到了鄭安平從邯鄲發(fā)回的飛騎密報,醒悟到大勢并非自己所想,立即回書:“舉國兵符在君,兵馬調(diào)遣唯君以情勢定之,無須請命耽延也!”白起接書,當即發(fā)出兵符軍令到藍田大營。一月之后,大將蒙驁率二十萬大軍陸續(xù)開出函谷關(guān)抵達上黨。至此,秦國藍田大營駐軍已經(jīng)全部開到了戰(zhàn)場,秦國在上黨總兵力一舉達到了三十八萬。也就是說,若得再行增兵,便得從各個邊地關(guān)隘抽調(diào)城防守軍了。大軍云集,針對趙軍已經(jīng)成型的布防與秦軍所占地形,白起立即重新部署了上黨對峙的壁壘防線:
西部沁水壁壘。沁水中游河谷是秦軍在上黨西邊沿的屯兵要地,也是進軍上黨的西部根基防線。這段沁水河谷呈西北東南走向,長約八十余里,河谷寬闊,水源充足,堪稱天然屯兵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