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一時,趙括高聲下令:“全軍后撤三里,盡燒山坡剩余林木。大火熄滅后再攻!看秦軍有多少猛火油?!逼讨g趙軍后撤,上下齊燒,老馬嶺頓時成了汪洋火海,沿山連綿燒去,整整燒了一日一夜。次日清晨,老馬嶺已經(jīng)變成了焦黑丑陋的一道山墚,煙霧漫卷草木灰隨風(fēng)旋舞,遮天蔽日一片混沌。將近正午,煙霧漸漸散去,老馬嶺山頂營壘一片寂靜人影皆無,連秦軍的黑色旌旗也沒有了。
趙括在云車上瞭望良久,斷然下令:“再度攻壘!”
紅色大軍潮水般卷上山坡,山頂營壘依舊一片寂然,秦軍似乎當(dāng)真被山火燒退了燒死了。然則,趙軍正要越過壕溝之時,突聞隆隆戰(zhàn)鼓驚雷般響起,焦黑的營壘齊刷刷冒出大片黑黝黝松林,一面“王”字大黑旗迎風(fēng)獵獵,頃刻間是滾木礌石夾巨當(dāng)頭砸來。同時一陣響亮急促的梆子聲,秦軍強(qiáng)弩萬箭齊發(fā),箭雨裹挾著尖厲的嘯叫傾瀉而下。秦軍強(qiáng)弩全部是連弩機(jī)發(fā),箭桿粗長幾如兒臂,箭頭粗大幾如矛頭,任你堅甲厚盾也是鋒銳難當(dāng)。更有奇者,此等粗大長箭,便是收斂撿起,趙軍士卒的膂力輕弓也無法使用,這對精于騎射的趙軍當(dāng)真是無可奈何。眼看秦軍猶在壁壘且防守戰(zhàn)力有增無減,趙軍只得又一次退下山來。
正在此時,斥候司馬飛馬來報:“趙莊將軍南線受阻,無法攻克秦軍壁壘!”
南部丹水防線,是蒙驁大軍在十日之內(nèi)趕修的營壘。這道營壘西與老馬嶺南部壁壘隔河相接,從丹水東岸向東北伸展數(shù)十里,恰恰搭在太行山西麓山嶺上。雖然是緊急趕筑,卻也是深溝高壘器械齊備,絲毫不亞于西線老營壘。由于有丹水阻隔,老馬嶺山火并未燒到丹東山地,趙莊大軍的猛攻輪番不休。蒙驁原本以穩(wěn)健縝密見長,將器械兵力之交互配置部署得天衣無縫,任趙莊大軍輪番不休地猛攻,十五萬大軍的營壘巋然不動。
接到南路受阻消息,趙括心下一沉,如此攻法,眼看是無望突破秦軍壁壘了,然則不攻又當(dāng)如何?趙括一時沒了主意。思忖一番,趙括心中一亮,下令休戰(zhàn),后撤十里扎營,同時下令趙莊大軍也向北后退十里扎營,大軍重新聚攏。趙括的謀劃是:明日若再不能攻陷老馬嶺,便原地扎營對峙吸引秦軍主力,而后派出五萬輕騎東出滏口陘插進(jìn)河內(nèi),突襲秦軍背后。
暮色時分,兩軍剛剛聚攏,炊煙堪堪升起,行轅外馬蹄驟響,斥候營總領(lǐng)一馬飛到,鐵青著臉色急報:秦軍一支鐵騎插入石長城背后,切斷了趙軍與邯鄲腹地之通道!趙括尚未回過神來,又是一騎飛到急報:秦軍王陵率一支鐵騎插入長平背后河谷,切斷了長平大軍與石長城營壘的連接。
突然一陣眩暈,趙括幾乎要踉蹌倒地,幸被身旁司馬一把扶住。回過神來,趙括強(qiáng)自鎮(zhèn)靜心神,又詢問了一遍戰(zhàn)報,一陣長長沉默。若不能盡速殲滅插入的兩路秦軍,趙軍便是大險之勢:東面與趙國腹地隔絕,沒有了后繼糧草兵員;石長城營壘是上黨趙軍的總后援倉廩,一旦與長平大軍隔絕,長平大軍立成無本之木。良久,趙括突然一跺腳:“秦軍插入兵力單薄。立即下令:前后夾擊,全殲王陵嬴豹兩軍,打通我軍通道!”
一切都來不及了。
此時,趙括大軍已經(jīng)與秦軍營壘鏖戰(zhàn)四日四夜,兩路秦軍騎兵已經(jīng)牢牢地釘在了已經(jīng)構(gòu)筑好的營壘上。在趙軍猛攻三日后的夜里,白起秘密下令:蒙驁南路軍抽調(diào)三萬步卒兼程北上,歸入王陵營壘;王龁西路軍抽調(diào)一萬步卒兼程東北,歸入嬴豹營壘。白起嚴(yán)令王陵嬴豹兩將:死守要道隘口,若趙軍攻克連通,提頭來見!與此同時,白起下令做總策應(yīng)的桓龁部派出一萬鐵騎,專司護(hù)持向兩路穿插大軍輸送糧草。
兩路之中,以“遮絕趙軍兩壘”的王陵軍壓力最大,要承受南路趙軍與北面石長城營壘的兩面夾攻。只要南路趙軍不能攻克王陵防線,石長城背后的嬴豹大軍便只是一面防衛(wèi),趙軍東去本土腹地的通道,也無法打通。白起做千夫長時,王陵是鐵騎百夫長,后來一直是秦軍的騎兵大將,非但剽悍勇猛,且又狡黠靈動不拘常法。白起但出奇兵,首選大將便是王陵。趙軍第一次猛攻之時,王陵親率先頭五千鐵騎秘密插入了長平關(guān)背后的山麓河谷,立即連夜構(gòu)筑壁壘。次日兩萬鐵騎主力抵達(dá),王陵下令戰(zhàn)馬隱蔽山谷,一半鐵騎警戒不測之?dāng)?,一半騎士改做步卒構(gòu)筑壁壘。兩日之后的深夜,三萬步卒開到,立即全部進(jìn)入壁壘并繼續(xù)擴(kuò)大加固,全部騎兵則隱蔽山谷林木之中待命。
趙莊的八萬大軍從南路撲來之時,石長城營壘也出動五萬步軍從北面壓來。秦軍三萬步軍據(jù)守壕溝營壘,倚仗諸般大型器械兩面防守,堪堪一個時辰就險情百出。正當(dāng)此時,王陵的山谷鐵騎從營壘南北同時殺出,猛攻兩支趙軍側(cè)后。南北趙軍同時受到兩面夾擊,陣形頓時大亂。北路趙軍較弱,又沒有騎兵掩護(hù),被王陵一萬鐵騎馳突沖殺得根本無法再攻,丟下萬余具尸體倉促退回了。南路趙軍卻是步騎混編的主力大軍,又是人懷死戰(zhàn)之志,騎兵迎擊王陵鐵騎,步軍死力猛攻。饒是王陵的北路騎兵加入戰(zhàn)陣,也眼看要支撐不住。
這千鈞一發(fā)之時,蒙驁的主力大軍開出營壘,在趙括大軍背后發(fā)動了猛攻。與此同時,王龁主力大軍也出動騎兵五萬,飛馳突襲趙莊大軍。長平南北四面混戰(zhàn),殺聲震天??嗫鄵纬謨蓚€時辰,趙莊大軍終于潰敗南撤了。
秋日殘陽吻上了山塬,谷地中累累尸體黑紅交織,遍野焦木冒著青煙,壁壘中的黑旗大部分變成了破絮,在暮色秋風(fēng)中緩緩飄動著。兵士們在血跡煙塵中忙著清理壁壘,傷兵滿當(dāng)當(dāng)倚著壁壘等待軍醫(yī)包扎。王陵頭上纏著白布,額前滲著血漬,大步在壁壘間連聲大喊發(fā)令:“造伙營,要咥飯!快!”
一個輜重營軍吏從忙亂的人群中躥出,灰土滿面一頭大汗,匆忙回復(fù)道:“稟報將軍:將士隨身軍食已經(jīng)咥光,糧道運(yùn)來的只有整車整車生面團(tuán),做熟到口,要等一半個時辰?!?/p>
王陵怒聲大喝:“如何如何?一半個時辰?餓死弟兄們哪!早做甚了!”
軍吏拭淚唏噓著:“造伙營五百兄弟,全數(shù)加入激戰(zhàn),死了兩百多人……”
王陵頓時默然,思忖片刻突然問:“大面團(tuán)都運(yùn)上來了?”
“面團(tuán)盡有,干肉也還有一些?!?/p>
“鳥!不早說。”王陵大手一揮,“有辦法,傷兵每人一塊干肉,現(xiàn)咥。全活兵人各一大塊面團(tuán)子,自己動手?!?/p>
“自己動手?”軍吏大是惶惑,“沒有恁多鍋啊?!?/p>
“鳥!”王陵哈哈大笑,“要鍋做甚?急有急法,鐵盔架火自己烤?!?/p>
軍吏恍然大悟,跳腳一聲大喊:“弟兄們,領(lǐng)面團(tuán)子了,架火!”
河谷篝火之下,兵士們頓時嘩然歡呼,竟比有現(xiàn)成軍食還興奮。一時間面車一輛輛從夾道士兵們中間駛過,一把把短劍在喧鬧聲中紛紛伸出,人人都抱著一大塊生面團(tuán)子嬉鬧著去了。王陵站在土丘上一聲大喊:“不準(zhǔn)出壁壘!架火烤面了——”
八月初旬的瘦月下,兵士們支起了一個又一個火架。火架上倒吊著兵士們的精鐵頭盔,一堆堆篝火如同一條橫貫谷地的火的河流。王陵也在篝火邊支起了一個架子,將面團(tuán)子拍得又厚又圓,“啪”地丟進(jìn)頭盔,高聲大笑著:“鳥!就這樣,還怕咥不上么?”兵士們對這新奇的造飯方式大是刺激,整個營壘一片嗷嗷笑叫。片刻之后,一個兵士用短劍將面團(tuán)從鐵盔中插起一看,竟是一面焦黑,大喊起來:“哎!糊了!有香味了!”又一個士兵也笑叫著將面團(tuán)子從盔中倒出,尖聲叫喊著:“呀!頭盔一樣!弟兄們看!”將焦黑似黃的餅盔往頭上一扣,卻燙得雙腳跳起,餅盔頓時飛向空中。旁邊一兵士笑著叫著用短劍向落下的餅盔一揮,餅盔頓時成兩片分開,冒著騰騰熱氣落下。兩人一人搶著一塊,各是一口大咥。
“燙!”
“香!”
營壘中一片哄然大笑?;鸸庵?,士兵們紛紛從盔中將分明還是半生的焦黑帶黃的面團(tuán)子倒出,喊著笑著大咥起來。有人一聲大喊:“哎,這物事怪也!總該有個名字了!”炊營軍吏笑道:“王將軍法子,王將軍取名字!”“對!將軍起名字!”兵士們一片喊聲。王陵正捧著一塊焦黃面團(tuán)子邊咥邊端詳,晃悠著手中一個大坑似的焦黃面團(tuán)子高聲笑道:“以盔為鍋,似鍋似盔,我看哪,就叫鍋盔?!?/p>
“鍋盔!”“妙!”“彩!”“粗面鍋盔!”“便是鍋盔!”營壘中紛紛叫嚷。
炊營軍吏笑喊:“我來唱幾句歌。對了,就叫鍋盔歌?!?/p>
“好——鍋盔歌——”幾名軍尉從懷中摸出陶塤,吹起了悠揚(yáng)激越的秦風(fēng)曲調(diào),炊營軍吏舞著手中鍋盔唱了起來:
鍋盔鍋盔 麥面鍋盔
鐵盔硬面 焦黃香脆
煙熏火燎 又厚又黑
千古戰(zhàn)飯 大秦鍋盔
秋風(fēng)掠過河谷山塬,篝火伴著蕭蕭馬鳴,“千古戰(zhàn)飯,大秦鍋盔”的激越和聲響徹了整個營壘,彌漫了長平戰(zhàn)場。
后人感念這八位將軍義士,這條河叫了八諫水,河邊山嶺叫了八諫山,附近村落叫了八義村八義鄉(xiāng)。八諫水即今上黨淘清河支流,八諫山即今上黨南五龍山余脈,八義村八義鄉(xiāng),即今山西高平此山此水旁之今日村鄉(xiāng)名稱。兩千多年依舊如斯,何能不令人扼腕一嘆也!
史家考證,這條河流即今日山西高平之小東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