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來后既不大喊也不大叫,也不問這是何處,只是無神地盯著天花,一副生無可戀油盡燈枯之相。
林意歡想起來他受的傷很重……呃,與其說他是受傷,不如說他已經(jīng)是個廢人了??此簿投畾q上下的年紀(jì),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能讓人把他手腳都打廢了,骨頭都能捏成渣兒。要想醫(yī)治好是不可能了,后半輩子就只能軟趴趴地躺在床上了。
林意歡去給他倒了杯水過來,他不張嘴也不看林意歡,充滿血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天花,澀得眼眶里的眼淚都流出來。林意歡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手懸在他外側(cè)那只手上又不敢往下放,怕碰著他傷口,只好作罷,道:“這位兄臺,人生常有得失,有暗必有明,這些事情你……”看開些就好了?全身碎成那樣,一輩子躺在床上,誰能看得開?
她覺得如此說大為不妥,簡直站著說話不腰疼,正思索句子來安慰那人,那人卻望著天花板,嘴張張合合的似乎在重復(fù)什么話。她湊上去了一點(diǎn)兒,本來是想聽聽他在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他嘴里一腔血沫,那原本該有的一條舌頭卻不見了。
這景象極為駭人,她當(dāng)即愣住了,保持著半側(cè)著耳朵去聽話的動作。那人喉嚨里嘶嘶嗬嗬地響,艱難地滾動著喉結(jié),慘白的臉憋得紫白,喘息聲越發(fā)粗重。血腥的熱氣撲在她臉上,她才回過神來,耳朵又往他嘴邊側(cè)了側(cè),聽見他喉嚨里咕咕地不大清楚道:“紫、陽、宮?!?/p>
難怪她覺得那件衣服眼熟了,那是紫陽宮的校服啊,紫陽宮弟子齊刷刷都是一片紫色,這衣服她見過多少回了。
她過去抓起那件紫衣拿在手里,輕紗細(xì)滑,絕對是紫陽宮的。她打眼瞧過去,那人依舊在艱難地重復(fù)著那三個字,眼睛難受地凸出來。
從山下回來,林意歡就一直惦念著那人,是以一夜沒睡,一直打坐到天亮。
清早起來吃過早飯,林意歡溜溜達(dá)達(dá)走到了一道圓拱門下,門旁的垂柳搖曳生姿,簇簇新葉綠蔭中,柳肅言坐在一張玉石桌旁,一口一口小呡著盞中的茶水。
林意歡原本腦子里糊涂一片,只是想著隨意走走,誰知就隨意到了芝蘭殿。
柳肅言品著茶應(yīng)該還沒看見她,她便打算悄聲退出去,剛退了半步,一名弟子高聲道:“這位小師妹立在門口做什么?”
她一下呆住,渾身上下猶如過電,那名弟子過來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手里捧著東西進(jìn)去了。
紫色的校服,竟然是紫陽宮的弟子。鄭肅寂以往來瑤華宮,事無巨細(xì)都是親自來,從來不派遣手下弟子,看來……掌門最近真的很忙??!
林意歡現(xiàn)在想走也不能走了,只能跟著那名弟子進(jìn)去。那名弟子將手里捧著的書冊放在玉石桌上,俯身道:“這是師尊派弟子送來的。師尊說,師叔看過后若覺有誤,可派弟子到紫陽宮告知,他知道后定會盡快修改。”
柳肅言眼睛都不抬,撥開桌上那本書,一邊看一邊又呡了一口茶,忽然壓聲咳起來。少時,他道:“嗯?!?/p>
那名弟子又俯身道:“弟子回紫陽宮回復(fù)師尊?!?/p>
柳肅言又“嗯”了一聲,林意歡便隨著那名弟子一齊出去了。到圓拱門下,林意歡拽拽那位的袖子,低聲道:“師兄,紫陽宮最近……有沒有出過什么特別奇怪的事???比如……弟子失蹤什么的?!?/p>
那名弟子看她的神色十分微妙,嚴(yán)詞道:“沒有!”一甩袖便氣呼呼走了。
出了芝蘭殿,林意歡扯著步子慢慢地走,邊走邊想:“他穿著的確是紫陽宮弟子的裝束沒錯,可若是紫陽宮丟了弟子,怎么會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提呢?”
她越想越不對勁,越想越頭疼,過去坐在一塊低矮的假山石上,錘起腦袋。錘著錘著,她腦中一閃:“有辦法了?!?/p>
紫陽宮
“師尊正在殿內(nèi)與人談話,璟瑤師弟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報與師尊。”
面前此人一派溫和,與司徒璟瑤都是差不多的性子--好騙的性子。他與面前的司徒璟瑤說過話后,便往殿后走去。
如你所想,此刻的司徒璟瑤并非真正的司徒璟瑤,而是林意歡。
雖然身上術(shù)法受擎頂山結(jié)界的限制,多有不便,但一點(diǎn)點(diǎn)變化術(shù)法她用起來還是游刃有余的。
殿內(nèi)無人,她習(xí)慣性地想四處走走看看。紫陽宮位三宮之首,講究自然多一些,擺的放的全都是按規(guī)格來的,一點(diǎn)兒也馬虎不得。而且,紫陽宮還有個不成文規(guī)定,歷代宮主也就是掌門歸隱或離世后,生前的畫像要掛在紫陽宮中。
其實(shí)這個留宮主生前畫像的規(guī)定也不光紫陽宮,其他宮也有,不過是其他宮把畫像弄成了一本冊子也不會掛起來,而紫陽宮把畫像一字排開掛起來了而已。
林意歡所在的這間殿里,恰好是歷代宮主畫像的棲身之殿,但同時也算是一間較為綜合的書室,幾扇小門后各有用處。從她這邊望過去,畫像室在門里幽幽暗暗,而她就在畫像室對面,周圍卻陽光明媚。
紫陽宮的畫像完全是按照該宮主生前的比例畫就的,因此看上去頗為壯觀。試想,一間寬闊無比且空闊無比的屋里,掛著一排一排碩大的仿若真人一般的畫像,尤其這屋里還虛煙裊裊,光線清冷昏暗,那真是……相當(dāng)恐怖啊,就算是真人忽然混在里面恐怕一時半會兒也分不出來。
林意歡在這些畫像中穿梭,擎頂山歷代宮主都在此處,男的女的,有年老的也有年輕的,有長得好看的也有長相平平的。最終,她目光停留在了一位宮主的畫像上。
這位宮主身著紫色宮衣,眉間緊鎖,雙目炯炯有神漆黑如夜,怒視前方,下巴微抬,睥睨一切。雙手輕覆在身前,放在上面的那只手上中指帶著一枚墨綠的寶石戒指。
林意歡正是在看這枚戒指,因?yàn)樗绕鸬哪侨擞沂钟袀€一模一樣的嵌在中指上。而之所以是嵌在中指上,就是因?yàn)樗硭楣牵终剖种傅墓穷^也碎裂了,那枚戒指的指環(huán)變形后深深嵌進(jìn)他肉里。
戒指處處都有,可巧就巧在她這些天遇到的巧合實(shí)在過多,就好像是有人故意在引導(dǎo)她。
她情不自禁伸手去撫了撫,身后一人突然道:“璟瑤,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