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了一通宵，昨晚上說好的要去收拾碗筷呢？

　　林意歡砸了砸頭，這幾天過得可謂是渾渾噩噩了，整天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卻仿佛什么事都做不好，想做的事要么沒做，要么沒頭緒做，不想做的事情倒是做的挺多的，就好比，她現(xiàn)在要去收拾碗筷，總覺得像個伺候人的小媳婦。這是她想做的嗎？這是她現(xiàn)在應該做的嗎??？

　　無奈人在屋檐上，還是要低頭，哪怕她現(xiàn)在的能力可與柳肅言一戰(zhàn)，有用嗎？她能嗎？

　　顯然，沒用！不能！

　　她佝著腰一步拖著一步，仿佛筋疲力盡，好容易拖到芝蘭殿外的圓拱門下，直腰抬頭間，看見一人從殿內(nèi)出來。

　　這人打扮頗為奇特，春日里陽光正燦，他卻穿著一身碩大寬敞的白藍色斗篷，將自己從頭至腳裹得嚴嚴實實，大半張臉隱在帽下的陰影里，手里提著一個小藥箱，快步走過來。

　　走過林意歡時，林意歡也正在往院里走，側(cè)眼去看，那人一雙充著血絲的眼睛不經(jīng)意間寒森森地瞥向她，又急又快地將眼珠收轉(zhuǎn)過去，快步與她擦身而過。

　　她被這人看得莫名其妙，邊走邊回頭看那人，那人走得不疾不徐，幾步淡出她視野。她立在芝蘭殿門口，側(cè)身一腳踏在殿內(nèi)一腳還伸在門外，愣怔了，望著那人走過的地方，心道：“以前不都是谷什么的那個來芝蘭殿，怎么突然換了個人？”

　　僵了一陣，林意歡抽回身，卻看見柳肅言在殿中的玉榻上悄沒聲息地坐著，直直地看著她，大概是覺得奇怪吧。

　　林意歡一貫臉厚，干咳了一聲，臉不紅心不跳地過去欠身道：“師尊。”

　　恭敬，當真十分恭敬，十分刻意的恭敬，恭敬得十分刻意。

　　柳肅言只是眼睛不帶眨地看她，她低頭過去將粥碗收了，便本著任務已完成的心態(tài)躬身退走幾步，一轉(zhuǎn)身大步向前，只恨不能插雙翅膀飛出去。正要邁出門去，柳肅言忽然道：“歡兒?！?/p>

　　這一聲叫得她毛骨悚然，當即停了下來。她現(xiàn)在真的很難說能控制得好自己，尤其柳肅言叫她“歡兒”，言語中雖無甚感情，卻無端透露出頗多悲天憫人的無奈，比死更讓她難忍。

　　她兩手捧著那個粥碗，手指在那碗上不自覺地緊縮，碗上無聲爆開一條裂縫。無聲地大喘特喘中，總覺不宜現(xiàn)下撕破臉皮，她從小到大在二娘教導下又能忍能裝，一番心理撫慰，她竟然壓下沒有爆發(fā)，轉(zhuǎn)身仍舊非常得體地微笑道：“師尊，還有什么事嗎？”

　　柳肅言自然是無事的。

　　皓月星辰，良宵美景，夜風相拂，琴音相伴，人生若此者，幾何？

　　林意歡卻笑著搖搖頭，輕嘆一聲。問心仿若一把瑤琴，她的手指在琴弦間細攏慢捻，弦弦掩抑，叮叮脆響。

　　這其中樂趣，自無旁人可解。問心本是單弦，連日來吸取恐懼，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幻化出形態(tài)。而這恐懼來源于誰，不言而喻。

　　房中無燈，以月為燈。問心周遭環(huán)聚著詭異的紅色，隨著林意歡每一次地撥動，時聚時散。

　　以神做眼，通過問心便能在千里之外看到自己所設的夢境。這夢境不一定要是在夢里，只要跟問心打好了交道，光天化日它也能造一個結(jié)界出來，夢境造物結(jié)界內(nèi)的人和施夢者能看得見，其余人卻看不見，多半會以為結(jié)界內(nèi)的人發(fā)瘋了。

　　就比如……柳肅言這樣的。

　　其實林意歡想要的很簡單，她不過就是想逼柳肅言忍無可忍后自己現(xiàn)出原形，自己承認了就行了。可……柳肅言這也太能扛了：她一連三晚都設了結(jié)界，困他在夢里折騰，問心每晚噩夢吃得多了都能吐出來，可柳肅言晚上折騰夠了，白天又跟沒事人一樣。然后，一到晚上，上官肅心準時到芝蘭殿點燈……是的沒錯，去芝蘭殿點燈的不是司徒璟瑤，而是上官肅心。不過他就算點了也沒用，林意歡還是會全部撲滅的。

　　林意歡不是不想跟柳肅言正面瀟灑地打上一架，然后瀟灑地當著一眾修仙高手的面兒，瀟灑地揭穿柳肅言。然而，她是怕跟柳肅言正面對上。

　　放棄吧，她不甘心，真要打一場吧，她又下不去手。諸多因素，歸根結(jié)底，人太善良。

　　倒不如像現(xiàn)在這樣，躲在自己房里撥一下問心，那頭的景象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想聽就聽不想聽就不聽。哪怕柳肅言在那頭捅得天破，她也能這樣我自巋然不動。總好過，跟柳肅言對上，又要一遍遍清醒地提醒自己。

　　一邊煎熬一邊撥弦，林意歡也不知道自己彈了什么名曲出來，只能木然地撥著琴弦一卡一斷地叮當亂響。

　　第二天，柳肅言依舊如常，除了臉色好像比以往更白了。

　　林意歡真的已經(jīng)盡力了，師徒一場，她并不想跟他撕破臉皮，或說不想這么早跟他撕破臉皮。抱著胳膊松松靠在圓拱門邊上，看見柳肅言坐在玉榻上時時掩唇咳嗽，臉色可以說是相當不好了，就算是初來瑤華宮的她也看得出，他病得不輕。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這么折騰，到底對與不對了，連心中所念都化成了喃喃細語：“難道這一身份于你而言，當真重要到你連命都可以不要了嗎？”

　　抬眼的一剎那，柳肅言正靜靜地望著她，黑色的瞳孔里一片死寂，是在望著她，可眼里，并沒有她的影子。

　　她曾經(jīng)說過，這是一雙死人的眼睛，毫無生氣。

　　以前看也看得，私下玩笑也開得，但如今對視一瞬都覺得煎熬無比，林意歡總是有意無意地想躲開柳肅言不知道是不是在看著她的目光。不過所幸，柳肅言今天也可能真的不是在看著她。

　　來人與她擦肩而過，寬大的白藍色斗篷隨行姿起伏，看不清臉，看不清腳，仿佛一件會自己行走的斗篷。只有一個小藥箱從斗篷下露出半截青黃色的古樸模樣。

　　她心想柳肅言也許是在看這位來給他診病的……師叔。

　　按輩分來看，這位是百草宮的，理應叫師叔。據(jù)說是谷肅純的師弟，叫尹明真，醫(yī)術(shù)十分了得，不過對功名利祿不怎么看中，將宮主之位拱手讓給了谷肅純后，云游四海，在擎頂山可是難得一見。

　　想到“難得一見”這四字，林意歡感到一陣惡寒，緊了緊抱著的胳膊，大概是又想起來今早去清霜宮調(diào)查失蹤人口，吳景軒七拉八扯說到這位師叔時無比崇拜熱切的目光。

　　尹明真常年在外，三、四年不回來擎頂山一趟都是很正常的?？墒?，百草宮那邊出了事兒：兩年前也就是封魔慶典后，魔族搞了一次夜襲，廢了谷肅純一身修為，把人也整個弄癱了，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原本并不必請尹明真回來，可就在四個月前，谷肅純竟然在百草宮和擎頂山的兩層結(jié)界保護下，失蹤了，毫不夸張地說，是一夜之間突然就失蹤了。谷肅純失蹤七天后，尹明真就回來了，不是擎頂山派人去找他回來的，而是他自己回來的。

　　尹明真這人有諸多怪癖，其中之一便是穿衣品味十分清奇。傳聞是因為他幼時得了一場怪病，頭發(fā)掉光之后就再也沒能生長起來，而且從那時后懼怕光線，所以終日裹著斗篷示人。但也有人說，是因為他相貌粗鄙丑陋，所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還有一怪癖--除了谷肅純，看不慣別人在他面前說話，連他的病人在他看診時說句話，他都保證一銀針下去，讓那人三天三夜說不了話。

　　柳肅言這種不愛說話的病人，應該很對他胃口吧。吳景軒說他從來只顧看病開方，其他一概不顧，不會與病人多說一句話?？伤F(xiàn)下，正在跟柳肅言交代用藥的忌諱：“心無恐，情不驚，按時服藥便好。”

　　簡短。再簡短也破天荒了！

　　尹明真轉(zhuǎn)身收拾完藥箱，提了藥箱正要走，卻又道：“你心障過甚，我雖不知是何原因?qū)е履愣潭倘諆?nèi)心障大增，但你若想好起來……先破恐。”

　　柳肅言忽然望向了圓拱門這邊，沉聲道：“嗯?！?/p>

　　不知道為什么，林意歡就是感覺柳肅言這次的的確確是在看著她。在心虛以及種種見不得人的原因促使下，她立即從靠著的圓拱門邊上彈起來，眼睛在柳肅言臉上躲躲閃閃，卻始終不敢與他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