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已經(jīng)下了一天一夜,片片如鵝毛般輕柔,洋洋灑灑地從空中飄落。慘白的月光映照在人煙稀少的街道上,彷佛雪花也變得寂寥了起來。風(fēng)雪中一個頭戴箬笠、身披斗篷的身影敲開了位于京城南郊一家小酒館的門,酒館并不起眼,木門看來也有些陳舊。嘎吱的一聲,酒館里的坐著的人紛紛向門廊投來了警惕的目光。
老板,來一壺熱酒!來人伸出一只手摘下頭頂?shù)捏梵?,另一只手不停拍打著斗篷上粘著的雪花??凸傧胍裁淳?。老板沖伙計點點頭示意,硬擠出一副笑臉走上前來。燭光搖擺,映出了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龐,劍眉斜飛,眼睛亮的好似寒空中的星芒。繡衣春當霄漢立,彩服日向庭闈趨。不知老板可有此酒?老板臉上神色一變。天色不早,小店馬上打烊,客官請改日再來吧。老板莫不是擔心在下沒有酒錢?不知這個物什可否抵足?來人從斗篷里伸出一把做工極為精致的長刀輕輕的放在案幾之上。繡春刀!在座眾人不約而同驚呼起來,不知從何處摸出了許多亮晃晃的兵刃。
錦衣衛(wèi)總旗顧衍,奉命來請許顯純大人去北鎮(zhèn)撫司衙門問話!來人的黑色斗篷滑落,露出了內(nèi)里青織金裝飛魚服的繡片。繡春刀,飛魚服,這都是有一定品級錦衣衛(wèi)身份和榮寵的象征。只不過是一只脫了群的狼,又有什么好怕的。扮作老板的許顯純發(fā)現(xiàn)只有顧衍一人,輕蔑的笑了,他揮揮手招呼眾人圍了上來。脫了群的狼一樣是會咬人的。顧衍淡淡的笑著。放肆!一個坐在鄰桌的年輕人忍不住拍案大吼,手中大刀劈向顧衍。
燭花跳動了一下,顧衍拔出了鞘內(nèi)的繡春刀,刀光如銀泓般在屋內(nèi)掃過,沒有人看得清顧衍是怎么出的刀,也沒人再有機會觀看第二遍,酒館里所有人都已倒在地上捂著自己的眼睛慘叫,他們變成了一群瞎子。上面下令要抓活的,但沒吩咐不能瞎。顧衍給眼睛還在流血的許顯純鎖上鐐銬。許顯純,河北定興人,閹黨“五彪”之一,性情殘忍,喜用酷刑,曾迫害過多名東林黨人士,魏閹倒臺后他成為了朝廷首要緝拿的要犯之一。許顯純?yōu)槿耸纸苹斏?,顧衍為了追尋許顯純的蹤跡,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才在南郊這家小酒館搜集到蛛絲馬跡,沒想到許顯純果真藏身于此。把許顯純押送回北鎮(zhèn)撫司衙門后,顧衍并沒有直接回到自己的住處。他領(lǐng)到了五十兩銀子的賞錢,他需要讓自己好好的放松一下。
花見樓,京城有名的煙花之地,不少達官貴人、文人騷客都喜歡在這里進進出出,有人愿意在這里一擲千金博美人兒一笑,有人愿意在這里縱情聲色忘卻俗世的煩惱。顧衍是頭孤狼,身為一個錦衣衛(wèi)他害怕自己受到感情的干擾,有了感情包袱他覺得自己的刀會變慢,自己的頭腦會不冷靜,這對他來說都是致命的。幸好,他想要的依依都知道。依依是花見樓的一個琴女,長相也許算不上明艷動人,身段也許算不上婀娜有致,但她卻是最懂顧衍的人。顧衍回想起第一次見到依依的時候,依依身穿一件月白色的紗衣,背著一人高的琴路經(jīng)顧衍身旁,袖擺拂過,送來一陣淡淡的香氣。在人來人往的高臺上,依依靜靜的撫著琴,表情那么安靜,靜的好像時間都停滯了一般。忽然,依依與顧衍四目相對,依依笑了,笑得那么好看,就像四月微風(fēng)里盛開的緋櫻,讓顧衍舍不得移開眼睛。從此后,顧衍便經(jīng)常到花見樓看依依,顧衍陪依依聊天,依依給顧衍彈琴,顧衍也經(jīng)常會給依依帶一些稀奇好玩的東西逗她開心。顧衍非常珍惜這樣的日子,雖然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只是努力讓自己忘記外面的血雨腥風(fēng)、明爭暗斗。
北鎮(zhèn)撫司的同僚,同樣身為總旗的卓烈就絲毫沒有這些困擾,卓烈比顧衍大一歲,家里有賢惠的妻子也有聰明可愛的兒子,他天生一副縝密的頭腦,總可以在行動前把所有最壞的可能、最好的可能都羅列出來告訴你。顧衍平日與卓烈以兄弟相稱,卓烈有什么好差事必定拉上顧衍一起。百戶大人經(jīng)常在顧衍面前開玩笑說卓烈是肚子里的蛔蟲,他百戶的位置遲早要被卓烈搶走。卓烈每次聽到后,總是笑著搖搖頭。傍晚時分,卓烈給顧衍帶來了今夜行動的指令。帶兵部侍郎陳弼回衙門問話。陳弼為人剛正不阿,敢于諫言,是顧衍在朝中比較尊敬的幾個人之一。陳大人也是閹黨么。顧衍心里閃過一絲疑問,但他很快制止了自己的想法,一個稱職的錦衣衛(wèi)只要懂得遵從指令就可以了,他相信北鎮(zhèn)撫司衙門自會有公正的判決。
深夜的京城街道空無一人,萬籟寂靜,只剩下風(fēng)吹樹葉沙沙的摩擦聲。兵部侍郎陳弼的宅邸墻高院深,透過鏤空的窗棱院里的一切黑洞洞的,只能看見兩個掛著寫有“陳府”的燈籠在一搖一晃。顧衍帶著手下程錦、郭象、李汝、張秋、曲廷芳五名小旗以及五十名錦衣衛(wèi)緹騎,悄悄由正門兩面包抄而至,卓烈則帶著他手下的小旗和緹騎們在陳府周邊要道設(shè)卡。顧衍等人不敢大意,陳弼手中雖無統(tǒng)兵權(quán),但是卻有調(diào)兵權(quán),稍有不慎便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顧衍輕叩陳府大門。陳大人,北鎮(zhèn)撫司傳您問話。許久,門打開了,但是迎接他們的卻是全副武裝的陳府家將。正三品兵部侍郎的府邸,豈容你們錦衣衛(wèi)擅闖。家將中一個頭目模樣的人不由分說,挺劍刺來。此名家將頭目自問在劍上沉浸十多年,對自己的劍術(shù)充滿自信。但在顧衍看來卻不是那么回事,從家將頭目拔劍的那一刻,顧衍就知道自己贏定了,因為對方的劍實在太慢。陳大人跟我們走吧,是非曲直自有公斷。顧衍振了一下繡春刀上沾著的殘血。陳弼從護衛(wèi)家將中閃身走上前,笑了。何為是?何又為非?左副都御史楊漣臨危受命,闖乾清宮趕走把持朝政的李選侍,擁立熹宗即位,可就因彈劾魏閹被誣陷受賄一萬兩,歷經(jīng)拷打,結(jié)果落得慘死獄中。他錯了么?內(nèi)閣大學(xué)士左光斗剛正不阿,直言進諫,抱著必死之決心,休掉發(fā)妻,在朝堂之上痛述魏閹三十二條當斬罪。卻被誣陷入獄,受盡嚴刑拷打,最后屈打成招。死后魏閹借口贓銀未清命撫按嚴加追贓,累及親屬十四人家破人亡。他又錯了么?我承認,我膽小怕事,我曾給了魏閹兩千兩銀子以求平安,但是如果我不這樣做,補任兵部侍郎的可能就是閹黨的人,就會有更多的忠義之士遭迫害,難道這樣也是錯了么?我曾密疏當今圣上閹黨之害,又怎可能是閹黨朋羽!
顧衍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墒前賾粢萌?,他只是奉命而已。陳府門外突然涌入大批五城兵馬司的兵士,將顧衍等錦衣衛(wèi)夾在中間,看來是陳府有人暗下通知了他們來支援。錦衣衛(wèi)們紛紛拔出腰畔的繡春刀,眼見一場惡戰(zhàn)將難以避免。我若在此抵抗,必會加深圣上疑慮,罷了,我隨你們走一趟北鎮(zhèn)撫司吧。陳弼安撫了一下眾人的情緒,走到顧衍面前伸起雙手。顧衍從來沒有感覺手上握著的鐐銬是那么的沉重,他曾經(jīng)簡單的認為,他拷住的都是十惡不赦之徒,他刀下的都是惡貫滿盈之鬼??扇缃袼麉s開始質(zhì)疑那些自己所認為理所應(yīng)當?shù)氖虑?。顧衍也相信陳大人的為人,圣上明察秋毫,必會給陳大人一個公道。這是一句安全的答復(fù),顧衍不知這句話是不是一個慰籍自己的理由。陳弼停下腳步苦笑著,詔獄中最不缺少的便是冤魂。京城的街道在短暫的嘈雜后又恢復(fù)了以往的寂靜。
翌日,詔獄里傳來消息,兵部侍郎陳弼飲鳩伏法,伏法前承認自己勾結(jié)閹黨,血書自稱愧對圣上。顧衍聽到消息后,失了魂一樣的趕到北鎮(zhèn)撫司的詔獄之中。他看到了陳弼的尸身,外表看上去并沒有受過刑訊。面色泛出中毒后的紫青色,兩只眼睛瞪的渾圓。忽然顧衍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俯下身子抬起陳弼的右手,陳弼的指甲里居然嵌著一些尚未完全干的血跡。陳弼絕不是自我了斷。兇犯能夠自由出入北鎮(zhèn)撫司詔獄,難道是錦衣衛(wèi)自己人所為?顧衍在詔獄中待到傍晚,說到底還是自己害了陳弼。他思考了許多,又像是什么都沒有想過,腦子里一片空白。離開北鎮(zhèn)撫司衙門后,顧衍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閑逛著,不知不覺走到了花見樓的門前。
依依,再給我彈一首曲子吧。顧衍腦袋里十分混亂,他首先需要讓自己靜下來。顧大人,今天我為你多彈幾首,明天起,可能依依就再見不到大人了。這是為何。一句話把顧衍從思想中拉回到現(xiàn)實,他臉上露出了驚愕茫然的神色。依依并沒有注意到顧衍的表情,她低下頭害羞得紅了臉頰。有位柳公子,蘇州來京城做絲綢生意的,他聽過我彈奏的曲子后,決定要從這里把我贖出去。他說,要帶我回江南看蘇堤春曉。顧衍愣住了。人一旦適應(yīng)了一種生活習(xí)慣,便會自私的覺得所有的事都會按照自己所想的規(guī)律發(fā)展,顧衍只知道與依依在一起很快樂,卻忽略了依依想要離開這里的渴望。
依依撫琴而歌:
命中注定今日與你離別,
在冰涼寂寞的夜。
繞梁流轉(zhuǎn)的琴音,
宛如并肩走過的我們,
短暫相伴而經(jīng)久不散。
惜別的話語還沒有說出口,
便都已凍結(jié)在唇邊。
本以為難以割舍的愛戀,
卻終究抵不過時間。
臨走時,依依追出門外,湊到顧衍耳畔輕輕低語。顧大人對身旁的人多加留心,前幾日卓總旗和百戶大人來過花見樓,我從沒見過卓總旗那么大的手筆,包下了整間花廳,我經(jīng)過時聽到他們談話提起你的名字,說的不像是什么好事。卓烈一向節(jié)儉低調(diào),這次突然揮金如土,一定不尋常。顧衍來到卓烈的住處,卓烈并不在家,據(jù)街坊所言,他最近經(jīng)常去城東的日升昌銀號。一個正七品錦衣衛(wèi)總旗,一年俸祿才區(qū)區(qū)二十兩,何需奔波于銀號。果然,在路上顧衍遇到了卓烈,卓烈看到顧衍在,一臉的驚慌和錯愕。卓烈尷尬的干笑了幾聲。你來啦,今天百戶大人告訴我,咱倆剿除閹黨有功,要上奏朝廷對咱倆論功行賞。顧衍沒有回話,卻一眼看到了卓烈手腕處的抓痕。是你。顧衍拔出繡春刀遙指卓烈的咽喉,面無表情。不錯,是我。卓烈并沒有否認,顯然他知道顧衍在說什么。
我早知道你有一天會發(fā)覺,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咱倆同期進的錦衣衛(wèi),也是最出色的兩個,本來想與你同富貴,可惜你太固執(zhí),不識時務(wù),你以為殺掉一個魏閹,剿滅幾個閹黨天下就能恢復(fù)到太平盛世了么?你太單純了。公道始終不是你我兩個七品小吏能夠左右的,朝中的煙霾也不是憑借你手中一把繡春刀就能驅(qū)散的。沒人能夠穩(wěn)占權(quán)力的寶座,鎮(zhèn)守遼東的袁督師功勞大吧,赤膽忠心吧,可假如我沒猜錯,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押解進京的途中了,能影響圣上的,畢竟還是身邊的近臣親信而已。顧衍皺緊了眉頭。錯的就是錯的,不能因為錯的人多就隨波逐流,一百人中哪怕九十九個人錯了只有你一個人做得對也須堅持。錦衣衛(wèi)司巡查緝捕,是圣上的左膀右臂,你要為你做的每一件事負責任。朝中縱有不正之風(fēng),我們也要撥亂反正,整飭乾坤。至少,要無愧于自己的良心。我有時候真的嫉妒你的灑脫自在,我跟你不一樣,我上有父母,下有妻兒,一年那二十兩銀子足夠么。既然改變不了,不如讓自己活的舒坦一些。誰的刀下沒有幾條怨死的亡魂,你知不知道,京城百姓在背后都叫我們夜行之狼,我們做的事都是陰暗不可告人的,我們見不得光!
顧衍一言不發(fā),刀指著卓烈向前逼近著。卓烈突然也拔出腰畔的繡春刀,手腕一沉,刀鋒平切出去,這一招他用盡了自己全部的實力,務(wù)求一擊必中。可惜他的對手是顧衍,顧衍出刀的速度比他快一點點。顧衍并沒有殺掉卓烈,他撥開卓烈的刀,只是挑斷了卓烈的手筋。顧衍拿出背后的鐐銬,準備給卓烈戴上。卓烈卻扶住顧衍的手,把顧衍尚未收起的刀身送進了自己胸前。你這又是何苦呢。顧衍慌忙用手按住卓烈的創(chuàng)口。卓烈口中冒出汩汩鮮血。你以為我不知道錦衣衛(wèi)刑訊的手段么,試問有幾個是普通人能消受的…我所做之事,全是我一人之過,看在兄弟一場,請照顧好我的妻兒…顧衍急了。不要說話,我?guī)闳フ掖蠓颍愕钠迌鹤约喝フ疹?。來不及了。你得提防百戶大人,小心…魏閹遺孽…卓烈停止了呼吸。顧衍抱起卓烈的尸體。也許,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宿命,宿命宿命,宿在于期望,期望是一回事,命又是另一回事。在這風(fēng)雨飄搖的亂世,人人都只是一枚無奈的棋子而已,魏閹及其黨羽們利欲熏心曾自以為是弈者,但其實他們也是棋子,控制他們的是無盡的欲望。因此若要想無敵于天下,必定要先無欲,無欲便無軟肋。天空又飄起了鵝毛大雪,顧衍裹緊斗篷的領(lǐng)口,腳步堅定而沉穩(wěn),好似一只外出狩獵的孤狼。
錦衣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