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紀(jì)曉芙終得了一個美差,前往昆侖派送信。
昆侖山,楊大哥,那是你住的地方嗎?
果然行至第三站,房門一推,楊逍早已等在屋內(nèi),略有歉意笑道:“有事耽誤,害你久等了?!?/p>
紀(jì)曉芙關(guān)上房門,突然璀璨一笑,說:“我這次是一個人,師父叫我去昆侖派送信,要走一個多月罷?你……你得陪我?!?/p>
楊逍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覺著她這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恼Z氣有甚么過分。只笑著迎了過來,越走越近,直走到她額頭抵在自己額頭,見她沒有閃躲,只是睫毛顫抖,看著他胸口,便微微用右手手指攪進(jìn)了她腦后發(fā)跡中,左手環(huán)住了腰,緊緊一攏,便吻了下去。
一瞬間,仿佛天地純白,萬籟寂靜。
紀(jì)曉芙發(fā)出唔的一聲,手指發(fā)麻,雙手不禁貼上了楊逍胸口,呼吸沉重起來。楊逍的唇舌輕游,似是探尋每個角落,她閉眼迎著,睫毛漸漸潮濕。手漸漸摸索著,指尖劃過她的下巴,直劃到她的胸口,向里探了進(jìn)去。紀(jì)曉芙突然一驚,臉色通紅,一把推開了他。
楊逍微微喘息,又把她摟回懷里,卻只說了句:“那個……我自回自己房里去,明早我雇個車,挑個好線路,邊玩邊走,不要騎馬了?!?/p>
次日清晨,天色未亮,紀(jì)曉芙先行出城,行至西郊,一輛馬車跟來,里面的人沒有探頭出來。紀(jì)曉芙左右看了一眼,見四下無人,將馬栓至車前,才鉆了上去?!皸畲蟾?,為何每每你同我一處,都叫我藏,叫我易了裝扮?”
兩年前初見,紀(jì)曉芙涉世未深,那時剛下山的她,只道世上非黑即白,常問楊逍這個問題。那時的她只知,楊大哥武功好,又救了她,救了師姐,還生得這般好看,世上早已沒有比他更好的男子了。
后來的她,見識了船板上的片甲不留,見識了江湖的血雨腥風(fēng),卻越發(fā)看不清自己到底要什么,是什么,做這些又到底為什么,求什么了。
師父贊她天資聰穎,說她若是好生修煉峨嵋神功,必然出類拔萃,是下任掌門的不二人選。她卻偶爾戲耍來與楊逍比劍,相處越久,越驚異于他武功深不見底,無派無別。
師父說明教賊人荼毒生靈,她卻偏偏常見明教四門五旗反抗朝廷,解救黎民,常見楊大哥路見不平,悄然解圍,不留姓名。
這正邪之分好似風(fēng)暴,將二人越卷越近,卻不住的轉(zhuǎn)著圈,誰都不能更進(jìn)一步。若不順著這風(fēng),一步踏錯,便是粉身碎骨。
后來她才懂,楊逍命她易容改裝,是最為她貼心不過的著想。
兩年后的她,不再撒嬌沖動,每每楊逍說有急事要走,她也不再跟去看了,生怕看見了什么讓彼此傷心。
二人也心照不宣,得知戰(zhàn)況日急,每每相逢,絕口不提戰(zhàn)事機(jī)密,兩下尊重,生怕攪了這片刻溫存。
紀(jì)曉芙卻又常常憂愁,常常自言自語:“楊大哥,你說我們這樣,還要多久?”
楊逍卻總是不答,只淡淡道:“快了,就快了?!?/p>
紀(jì)曉芙閉上了眼,風(fēng)從窗口灌了進(jìn)來,她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
楊逍拉住了風(fēng)簾,扯出了大氅蓋她身上,輕輕擁住了她,問道:“還冷么?”
紀(jì)曉芙將頭嵌入他肩窩,說:“大哥,上個月師父叫我去觀刑,是個巨鯨幫的小弟子,跟天鷹教的小弟子相好,私奔了,被抓了回來。巨鯨幫的幫主叫那小弟子殺了天鷹教的情人,以示改過自新,那小弟子卻怎得也不肯,最后竟自刎了。巨鯨幫把尸體留在那,我聽那天鷹教的小弟子哭喊了一晚,最后也咬舌自盡了。我……我……”
說著,她難過的摟住了楊逍,嗚咽著說不下去。
楊逍心里狠狠一抽,手上卻揉開了她緊縮的眉頭,摟住了她,柔聲安慰道:“那是兩個小弟子倒霉,我武功高強(qiáng)勢不可擋。若是我同你私奔,定不會讓你被別人綁了去,叫他們逼你殺我?!?/p>
紀(jì)曉芙破涕而笑:“呸呸呸,別人家都是被夸了武功,趕緊說著愧不敢當(dāng)?shù)?,哪有你這樣自己夸起了自己來,好不要臉?!?/p>
楊逍在她額上吻了一吻,手上摟的更緊,頓了半晌,說:“要不你這次,就別回去了,我……其實(shí)……光明頂就在昆侖派旁,我想帶你瞧瞧碧水潭,那里冬天結(jié)冰積雪,夏天湖水清透,我?guī)闳澊?,去溜冰,我們……我們就可以天天見到…?/p>
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喉嚨似是沙啞起來,眼神透著渴望:”你嫁給我……我一定待你好……”。
紀(jì)曉芙臉色一顫,見他神色,一時向往,仿佛已看見冰上兩個人嬉笑著推推搡搡,又仿佛看見燭影搖紅,燈火繾綣,不禁握住他手,立時就想要應(yīng)了下來。
突然楊逍的臉,變成了爹爹的臉,紀(jì)曉芙仿佛看見她住在光明頂之事,讓六大派的人打聽了去,爹爹一聽聞自己投靠明教,羞憤自盡,家里成了靈堂,白紙飄零,她想去拜祭,被媽媽打了出來。
又看到師父的臉,無情冷酷,連著所有師姐妹們都忘了她一般,對她喊道,魔教妖女,自甘墮落,逼死親父,你怎么還有臉活在世上?她又仿佛看到天鷹教那個咬舌自盡的男子變成了楊逍,對著自己的尸體哭了一晚,聲音沙啞絕望。
楊逍見紀(jì)曉芙神色似是入了魔怔,搖了搖她,“曉芙?”
紀(jì)曉芙突然驚醒,一下子握住楊逍的手:“楊大哥!我們走吧??!我們就這么消失?。∥覀?nèi)ト?,去……去孤島上……去沒有人找到我們的地方!等個十年八年,我們再回來,你再去我家求親,求我爹爹原諒我,好不好!”
楊逍一下怔怔,輕拍她背,道:“去光明頂,不是一樣嗎?我呀……叫人蓋個大房子,把你藏在里面,讓別人找不到你,你藏個十年八年,只消專心練練劍,每日讀讀書,不比那荒島塞外吃苦要好?!?/p>
紀(jì)曉芙喊道:“不一樣!不一樣!你光明頂又不是鐵板一塊,一定有人會看到我在那里!到時候,我爹爹……我爹爹那樣的性子,他若知我去了明教,一定會來親手殺了我,我?guī)煾浮規(guī)煾敢欢〞鹞页鰩熼T。我家就全毀了……就全完了……我爹歲數(shù)那么大了……他們定會逼我,逼我殺你……就像逼巨鯨幫那小妹一般……楊大哥……我每天,心里像是被油煎著,一頭是你,一頭是爹爹,我常做噩夢,看見自己死……看見你死……又看見爹爹死……”說著說著,竟哇哇哭了起來。
楊逍心疼的不行,喉頭顫抖,眼眶也是一紅,嘴上立時回答道:“好……好……你別哭,別哭……我答應(yīng)你……我答應(yīng)你?!?/p>
紀(jì)曉芙驚喜道:“真的!?那……那……那我們這就走吧?!闭f著竟要掉轉(zhuǎn)馬頭。
楊逍連忙攔?。骸安皇乾F(xiàn)在……等一切忙完,馬上……馬上就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們就一起消失,再也不回來了,好不好?”紀(jì)曉芙淚又掉了下來:“要多久?”。
仗都打了快三年,峨嵋陣亡的師姐有十幾個,天鷹教高手那么多,我每日過的刀尖舔血,你可知道。
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怕他傷心。
楊逍見她失望神色,連忙吻了吻她臉頰。楊逍道:“妹子,我實(shí)在是有難言之隱,你也知我明教狀況,教主不在,我兄弟范遙不在,獅王不在,鷹王也拒不歸教,我若是再走了……這……這……教主待我如親人,與我有活命教養(yǎng)之恩,我絕不能……”說著說著,竟說不下去了,似是煩躁起來,被肩頭重任壓得喘不過氣……繼續(xù)道:“妹子,我求你……我定一生一世照顧你……絕對不會讓你委屈。”紀(jì)曉芙臉色蒼白,眼前似有夢滅一般,陣陣泡影,被風(fēng)吹散。
屠龍刀一日不歸,謝遜一日沒找到,這戰(zhàn)輪便一日不能停下。突然她眼睛一閉,一道淚痕劃過臉頰,神色絕望,聲音顫抖道:
“你不能自絕于明教,我又如何能做到自絕于峨嵋,自絕于我紀(jì)家,隨你去光明頂……”說著聲音涼了起來。
楊逍神色似是什么寶物打碎一般,拉著她不放:“不是的!光明頂如今歸我管轄,上下一心,你就大膽隨我去,我必保證你如隱居一般,絕無人打攪你!”
紀(jì)曉芙別過頭去,只直直遞給了他那封要送給昆侖的信,肩膀抽搐,不再看他。
信口用蠟封著,楊逍神色詫異,小心用刀尖撬開蠟印,看罷了信,突然一刀扎入車窗框木,眼神冷的似是能凍住湖水,隱隱透著殺氣。
“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