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平山是氤氳著霧氣，連鳥兒也不敢高聲歌唱，生怕擾了神社里的清夢，蒼懷希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幾聲清脆的叫聲，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

　　蒼懷希自幼和師尊周游列國，路上行善施德，所謂的神社——當(dāng)然是寄宿的。這是一路上遇到的最好的，最寬敞的神社，香火不斷，畢竟里面供奉的是主神——祇。

　　師尊曾經(jīng)說過，祇是一個很偉大的主神，他廣施善德，犧牲自己的部分能力從而使這個世界更加多彩，世人中才會有一些得天獨(dú)厚的人擁有異能，人們的生活得到大大的改善。但優(yōu)秀的異能也引起了紛爭……后面的話蒼懷希表示，身為一個五歲的孩子，他是記不住的。師尊讓他學(xué)會認(rèn)識世界美好的一面，紛爭什么的，應(yīng)該是很壞的東西吧！

　　“希兒醒了?”

　　師尊是懷希最親近，最喜歡的人了，每次看到尋常小孩的娘親就是這樣招呼剛睡醒的孩子的。

　　嗯，師尊是男子，他向自己強(qiáng)調(diào)過很多遍。

　　曾經(jīng)自己之前看到小孩叫身邊的最親近的人娘親，懷希也就試了一試。。。明白了什么意思后，懷希簡直羞恥得想要人間蒸發(fā)。

　　想到，他的耳根子又開始泛紅。他猛地坐了起來，師尊正含笑看著自己。

　　少卿，側(cè)著頭望著自己莫名收的徒兒，雖說一直是當(dāng)兒子養(yǎng)著，但野神有了孩子……總是覺得怪怪的。但這小孩也的確有趣得禁，小小的包子臉肉肉的，那略向下垂的眼角讓他看起來格外的無辜。他正眨巴著大眼盯著自己，耳朵微微發(fā)紅。

　　少卿失笑。何時區(qū)區(qū)小神也能愛憐起孤苦的小孩兒了。

　　——兩年前——

　　師徒二人窮得叮當(dāng)響，初到平山主神壇的時候，也是個清晨。

　　“師尊——”走這么多臺階委實(shí)為難了一個三歲的孩子，他拖著嗓子，無力地叫喚這自己最親近的人。

　　被喚作師尊的那人一身素袍，惟獨(dú)袖子的兩條紅紋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碩大的鹿角上面掛滿了鈴鐺和紅黃雙色布條，紅色的反復(fù)的出現(xiàn)使得那寬大的紅袖不在那么突兀。每走一步，那鈴鐺就“丁零當(dāng)啷”地響上幾下，在空蕩蕩的平山樹木間回響，驚走了幾只正在打盹的鳥兒。

　　“懷希，男兒應(yīng)當(dāng)擔(dān)起大任，跨過眼前的臺階，有何以跨過今后崎嶇的山路?”少卿其實(shí)可以一眨眼閃到百十米外的那座神壇中去，氤氳的霧氣是他最好的助手，但這小孩……

　　少卿決定陪他一級一級走。自打從蘆蕩里撿到這孩子以來，似乎總有些不好的事情發(fā)生。要不是好奇嬰兒怎會有如此強(qiáng)烈的生的欲望，興許，就不會有今天了吧。孤身一人，大概會方便很多。收養(yǎng)這個小孩，出于無心。

　　“師尊，前面有神壇耶！”小肉包子興沖沖地回頭對著師尊大叫一聲，隨后小短腿一步一步地飛速奔向神壇。

　　師徒二人第一次看到這神壇，不約而同地萌生出一個念頭。

　　賴著別走了吧。

　　于是一賴就是兩年，小肉包子還是小肉包子，只是已經(jīng)長高了許多，依舊精力充沛地四處亂跑?；B草蟲似乎都是他的朋友，先前少卿還擔(dān)心他會因沒有玩伴會孤單，想著再撿一個小孩什么的，如今看來是多慮了。

　　少卿看到一只小胖手在自己眼前試探性地?fù)]了揮。少卿抓住了那只手，認(rèn)真地看著小肉包。

　　“懷希，你知道嗎?！鄙n懷希仰著頭眼前的人，“懷希，意為滿懷希望。師尊也同你講過，若不是你當(dāng)時求生的欲望太過強(qiáng)烈，師尊也不會發(fā)現(xiàn)你?！鄙偾漕D了頓，理了理孩子那亂蓬蓬的微卷的頭發(fā)，道“答應(yīng)我，無論以后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充滿希望地活下去。懂嗎?”

　　“希兒明白了?！逼饺绽镎{(diào)皮的孩子安靜得反常，半天憋出了一句話。

　　“師尊，被子，好像……”

　　少卿的笑容還未來及撤去淡淡地凝固在臉上。

　　五歲還尿床的小孩果然還是扔掉算了。

　　蒼懷希對于自己在床單上畫地圖的行為表示無辜。

　　就算師尊把自己扔了也要好好活下去！這是師尊剛剛教的人生大道理！每次師尊教給他的為人處世的知識，懷希都會銘記于心！

　　少卿異常不愿地處理好床單和被子，平山的霧已經(jīng)散了大半，隨后二人開始工作，其實(shí)也就是到處亂逛。因?yàn)樯偾浜么彩巧焦硪吧?，而且所到之處好運(yùn)連連，除非事關(guān)人命、比較嚴(yán)重的，其余無需親臨。嗯，太過嚴(yán)重的事情也不是少卿也是無能為力的。

　　起初，少卿對于無法解決的事件還是不甘的，是耿耿于懷的。在身邊流淌過的生命就好似如梭的歲月中那些山間的野花，如此頻繁且平凡地誕生和逝去。

　　陽光透過霧靄和或疏或密的葉見，灑滿了林間略微粘稠的空氣。

　　少卿眸子微瞇。

　　今天，也不是很太平呢。

　　“懷希。”師尊的聲音有些不同尋常。那小肉包抬起頭，眼睛睜得溜圓。少卿揉了揉他的頭。

　　“今天的工作可能會有些忙?！?/p>

　　身邊的小孩扔了正在編的蟈蟈，“噠噠噠”地向伍譚莊跑去。

　　

　　晚了。

　　最大的庭院門前一片死寂，幾只鳥陸陸續(xù)續(xù)地從院內(nèi)飛出。那是伍譚莊最大的宅子。這個富裕的村莊似乎是個獨(dú)立自主的自給自足政治經(jīng)濟(jì)單位。兩年了，少卿也沒見有國家派使者來索貢。莊主是世襲制的，一直是一戶姓伍的人家。

　　“伍序?！睉严Ｕf得很輕。少卿覺得一直緊緊地攥著自己的小手，無力地送開了。

　　“節(jié)哀?！?/p>

　　少卿對懷希的反應(yīng)并不感到奇怪。這孩子自小就有一種天賦，總能預(yù)知生死似的，更小的時候一聽見寒鴉撲棱著翅膀的聲音就把小小的自己縮成一團(tuán)——少卿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區(qū)分烏鴉和其它鳥類的聲音的。

　　興許是天賦，是野獸般對危險的敏銳直覺。

　　少卿牽起放下的小肉爪，上前叩了叩門前的銅環(huán)。門上鑲的獅子浮雕兇惡地瞪著眼，懷希不敢去看它們，而是靠師尊更近一些。

　　很快便有人來開門。門剛張開一條小縫，小丫鬟就驚叫起來：“老爺，夫人，少卿大人來了！”那丫鬟是伺候夫人的，眉眼還算清秀，只是每次都和看不到懷希似的，這讓很小只懷希超級不爽。

　　如今也沒有不爽的閑情逸致了。那夫人三十有幾，風(fēng)韻猶存，只是臉上的淚痕還未被風(fēng)干。她顧不上女子的德行操守，以一種有失風(fēng)雅的步子跑了過來。

　　伍夫人跑到面前，剛想開口就止不住梨花帶雨地哭了起來。

　　“夫人莫急，何事請同少卿細(xì)講?！鄙偾浔臼菍@種遇難則六神無主的人很是厭煩，但職業(yè)病讓他話到嘴邊就變成了輕柔的安慰。

　　“少卿大人。”她似乎用盡所有力氣，好不容易憋出了四個少卿聽得懂的字，但透露的信息為零。此時伍莊主已經(jīng)踱到少卿面前了。

　　“大人，幼子序兒時令郎的好玩伴，就剛才，他……”一旁黑著臉的伍莊主開口了，但少卿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令郎”二字身上。

　　講過多少遍了，是徒兒！但每每提及，聽者都是一副心領(lǐng)神會的模樣，好像少卿在哪里欠了風(fēng)流債似的。

　　少卿沒有時間追究，身邊一言不發(fā)的小肉包子“唰”得往府里鉆，少卿趕忙追上去，但小小的身影的主人倏地停住了。

　　蒼懷希很慶幸自己背對著師尊。他此時的模樣與躺在床上的伍序的模樣簡直半斤八兩。懷希的眼睛本來就很大，再這么一睜，眼白已經(jīng)有些嚇人。但面前的摯友更為駭人。懷希還長伍序一歲，兩個小團(tuán)子窩在一起，不知道讓多少男女萌生了生一個胖胖的小萌娃的念頭。而面前的人，不，那……懷希說不上那是什么。

　　伍序是莊主的獨(dú)子，有四個姐姐，自是被全家寵著，從小吃好喝好，養(yǎng)成一只成天眼睛笑成月牙的小胖墩。

　　懷希從未見過伍序眼睛那么大的時候，也沒見過那么瘦的伍序。要不是能依稀分辨出是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孩，懷希也許會驚叫著跑開。

　　懷希覺得自己失去了眨眼的能力，他也無法從那人不人鬼不鬼的生物上移開眼睛。

　　這是誰?伍序在哪里?快把伍序還給我！?

　　仿佛聽到了自己腦子里嗡嗡的響聲，他覺得喘不上氣，就像是，像是……

　　眼前一涼。

　　少卿把手蓋在小徒兒的眼睛上。那樣的場景不是小孩兒應(yīng)該看到的。少卿有些懊悔由著他瞎跑。

　　蒼懷希打了個哆嗦。不知是因?yàn)閹熥鸨鶝龅氖诌€是……懷希努力讓自己不去想他，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

　　師尊開口了，是命令的口吻。

　　“希兒，出去?！?/p>

　　他的眼睛被師尊的衣袖捂住。衣料很透，世界是白色的。

　　少卿安撫似的摸了摸他的頭，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房門。

　　少卿見多了這種神色的人。他們呆滯，木訥，是失控的木偶猙獰地尖叫著。他沒有去拂上伍序的眼睛。因?yàn)楹喜簧稀Ｎ樾虻母改笐?yīng)該早見過。他狐疑地捏起被子略微泛紅的一角，輕輕掀起。

　　門外傳來了懷希干嘔的聲音，可憐的孩子沒有吃早飯，什么也嘔不出來，但少卿沒有聽到那撕心裂肺的聲音。

　　沒有心。

　　真的沒有。

　

　　沒有鮮血止不住地涌出，明明只是晚到了一會兒。萬物蘇醒的早晨，門窗本應(yīng)透光性良好……

　　好亂。

　　被子底下和床單猩紅的，少卿不暈血，但他覺得眼前有些模糊。呼吸似乎變得困難起來，少卿的喘息聲越來越大，鼻子里似乎吸進(jìn)了血腥味，猩甜的感覺用到了喉嚨口。

　　少卿想要把門推開，但一想到懷希會看到這駭人的情景，他又難免遲疑。

　　“哐”

　　門被一把推開。

　　伍莊主夫婦一進(jìn)來看到小兒這幅模樣被人看見，臉色難看出了新高度。

　　“是這個妖怪吃了序兒！”儀態(tài)?沒有儀態(tài)。從今天見到伍夫人的那一刻起。那女子叫聲凄厲，驚走了停在伍宅里的一群群鳥。呼啦啦的一片。

　　懷希止不住地發(fā)抖。

　　伍莊主一甩手，挽著他的伍夫人癱坐在地?！盎熨~，你學(xué)的女德都到哪里去了！”那女子依舊沒完沒了地哭得讓人心煩。

　　“家丑見笑了，少卿大人請回?！?/p>

　　逐客令。

　　少卿從善如流地帶著懷希走了。畢竟他再也不想體驗(yàn)?zāi)窃幃惖闹舷⒏小?/p>

　　被無助席卷。

　　但沒有心是怎么回事。印象中伍序胸口黑洞洞的 有血污，也有白森森的肋骨。伍夫人反應(yīng)未免也過于浮夸。妖怪?笑話。自己哭化了妝和妖怪一樣還誣陷我?血都干了大半還吃個鬼。伍莊主的反應(yīng)倒也是有趣，家丑……

　　“師尊?！?/p>

　　童聲不再那么清脆，打斷了少卿的思緒。“我們幫伍序把心找回來好不好?！?/p>

　　抱歉希兒，師尊，無能為力啊。少卿有些局促地把垂落的發(fā)絲聊到耳后。不語。這孩子果然看見了。

　　“師尊，您別自責(zé)了，是我自己看的……”

　　“胡鬧。”

　　“但是，師尊……”

　　“希兒?！彼琢讼聛恚c懷希平視。手不自知地放在了他毛茸茸的腦袋上，“等你足夠強(qiáng)大，等你覺醒了異能，我們?nèi)臀樾?，好?”

　　“不好！”懷希頭搖得像撥浪鼓，“幾年后人都埋了，就沒有入葬，尸體也該被腐蝕沒了?！?/p>

　　小屁孩真精。會的詞還挺多。

　　“那么，只有你從現(xiàn)在開始努力。師尊竭盡所能……”話說一半，喉嚨口的猩甜似乎涌了上了，他本想為徒兒上一課，但他無法自制地拿袖子捂住了嘴。

　　還好袖子是紅色的。

　　師尊真的竭盡所能了，希兒。只是不知道那顆人造心能撐多久。

　　

　　

　　

　　

　　

　　

　　

上一章 楔子 因?yàn)閹熥鹉松偾渥钚抡鹿?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