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婆娑的艷陽下,咸咸的燒餅香彌散在街坊中,橙黃的糖畫,折射出甜膩的暖光。店伙計的喊叫聲,和路邊小販的吆喝聲混雜在一起,恍若笙簫共鳴,淳樸而和諧。
黑色的長發(fā)在腦后編成一個小辮,蕩在肩頭。嬰兒肥的臉頰圓鼓鼓的,手感舒適,嫩嫩的,軟軟的,讓人情不自禁想捏一把。并不顯眼的青色短衫,卻鑲著華貴的金邊,銀絲串著瑪瑙紐扣,長褲布料盡管樸素,卻閃著柔順的光澤,一看就并非凡俗之人。軟乎乎的手扯住身邊人的衣裳,小聲問著。“還走嗎?”
“殿下,時辰不早了,該回宮了。”冰藍(lán)的長發(fā)有些凌亂的飄揚著,碧色如海的瞳孔閃動著溫柔的光,像是要將人包裹至深。薄唇微彎,勾起一個略顯無奈的淺笑。有些不滿的鼓起臉,張開雙臂示意對方把自己抱起。
彎下腰,清瘦的身體被松松的摟在懷里,腦袋暈暈的靠在男人肩上咂巴著嘴。“那回吧?!薄昂谩!陛p輕笑了一聲,手上力道緊了緊,大步向回走去。身后沉默的人早已忙不迭地跟上,浩浩蕩蕩的,異常惹眼。
皇宮的金碧輝煌自然不用多提,禁衛(wèi)面無表情地推開門,陰翳的雙眼緊緊盯著進(jìn)入的一行人。似乎是厚重的摩擦聲驚擾了安眠,迷迷糊糊睜開眼,拍了拍男人修長的小臂,聲音還帶點倦意?!百ち_,放我下來?!薄暗钕拢У脑挕薄坝惺w統(tǒng)?!蹦腥瞬辉匍_口,順從的俯下身,將懷中男孩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放在身前。
睡意被刻意斂去,黑亮的眸子掃過匆匆趕來的老太監(jiān),滿是皺紋的臉頰堆滿了捉摸不定的恭謙?!肮в钕隆薄案富誓??!甭曇粼缫巡粡?fù)剛剛的軟糯,而是像塊冷冰冰的石頭,分明的棱角異??┤?。老太監(jiān)微微垂眸,掩住那一閃而過的狠辣,口中只是不緊不慢道,“陛下已經(jīng)歇下了,殿下也先行回寢宮吧?!?/p>
“這個時辰,父皇已經(jīng)歇了?”淺淺的擰起眉頭,眼中迸出審視的光。卻仍是不急不緩的回答,“陛下今日操勞過甚,提前歇了?!甭犐先ネ侠?,皇上近日政事繁多,操勞了許久,提前歇息也不是什么奇事,但總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躊躇了半天,最終也只是點了頭,“有勞公公照料?!?/p>
“殿下哪里的話,為陛下盡責(zé)乃是老奴本分?!睖仨樀幕卮鹛舨怀霭朦c錯處,終是不再生疑,由著伽羅護(hù)送回寢宮。身后老太監(jiān)的臉色隨著幾人背影的遠(yuǎn)去而逐漸變得陰沉,衣袖甩起,一枚小巧的匕首,閃著雪亮的光芒,映射出一雙得意的眼。
夜半,紅燭的微光映出蒼白的臉色,皇帝雖是不惑之年卻白發(fā)叢生,筆尖摸索著竹簡,略微頓住,似是在思索著什么??諝庵型蝗欢喑鲆魂囕p微的撕裂聲,窗戶紙被劃開一道口子,黑色的針筒慢慢探進(jìn),只一稍縱即逝的響動,人已轟然倒地。
火把被點起,皇宮內(nèi)一陣兵荒馬亂,反叛的,效忠的,銀白的箭羽在黑夜中肆意穿梭著,鮮血染紅了袍子,濃厚的腥氣在皇宮里蔓延開來。禁衛(wèi)被斬殺殆盡,反叛者到處殺戮,所及之地?zé)o一條活口。趕到太子的寢宮,這里已經(jīng)被大火吞噬,沖天的火光在夜色中分外顯眼,格外悲愴。
星歷212年,圣上宅氏遇刺,太子小心被害,皇族后裔無一幸免,全部處死。宰相陳氏登上皇位,開辟新朝。
夜色的掩護(hù)下,空無一人的竹屋穿進(jìn)了兩人。污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染紅了鵝卵小徑。懷中男孩緊緊閉著雙眼,臉色蒼白,藍(lán)發(fā)男人摸一把臉上濺滿的血漬,輕輕的晃著男孩,喚道,“殿下,殿下,醒醒?!比缤磳⒛缤龅娜送蝗汇@出水面,少年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眼淚順著臉頰大滴大滴往下砸,沾濕了衣裳。
身軀痛苦的顫抖著,冰涼的手緊緊抓住藍(lán)發(fā)男人的衣襟,腦袋埋進(jìn)對方懷里,由抽泣變?yōu)楹窟?。柔軟的黑發(fā)蹭在下巴上,順滑的觸感,卻緊緊揪著男人的心。安撫的揉了揉抖動的發(fā)絲,將男孩摟緊,試圖給他一點溫度。卻不防懷中突然傳來悶悶的聲音,仍是顫抖的,“你也可以走的?!?/p>
男人很明顯的僵硬了一下,隨后捧起男孩的臉,仍然布滿淚水的瞳孔散發(fā)著死灰般的暗淡光芒,彷徨而絕望。指尖拭去水珠,男人盯著那雙眼睛,認(rèn)真且誠摯道,“殿下,伽羅這條命是您的,我會一直陪在您身邊?!薄耙恢保俊陛p聲重復(fù),一些亮光添進(jìn)了無邊的黑暗?!爸了婪叫荨!?/p>
匆匆歲月恍若小橋流水,蹉跎著時光點點,揉捻在散落一地的花瓣內(nèi),隨著清風(fēng)遠(yuǎn)去。黑色長發(fā)依舊是習(xí)慣性的編成小辮蕩在腦后,隨著一招一式的變化偶爾有些許起伏。熟悉的青衫,卻少了奢華的鑲嵌,顯得更為樸素,布鞋尖有微的磨損,縫補(bǔ)的痕跡隨處可見。
長劍直抵咽喉,劍與小臂成一條水平直線,動作流暢,對面卻只是身形一閃,劍芒擦過,硬生生擊落長劍。劍頭深深扎進(jìn)泥土里,微微顫抖著。少年苦惱的皺眉,活動了一下手腕,頗有些費力才將劍拔出。冰藍(lán)的發(fā)絲混進(jìn)幾縷蒼白,好看的眉眼間,愁容絲毫不減?!皠葸€有些弱了,容易被鉆空子?!?/p>
小心有些心不在焉地點頭,長劍落寞地垂在身側(cè),劍柄被松松握著,仿佛是什么扎手的東西。伽羅心中生疑,面上卻故要裝作若無其事,似是不經(jīng)意間提起,“殿下今日似乎有些心事。”小心以沉默回答,沒有任何表態(tài)的意思,只是握緊了手中長劍,像是要發(fā)泄什么情緒。
心中有些許了然,伽羅目光中的責(zé)備輕輕掩了去,收起佩劍,像以前做過很多次的那樣,輕輕把少年摟進(jìn)懷里。熟悉的感覺令懷中人身軀一震,沒有反抗的回抱著。柔柔地順著黑色的長發(fā),從發(fā)根到發(fā)尾,輕聲安慰道,“殿下,一定會成功的。”
力道猛然加大,幾乎咯疼了伽羅的骨骼。十五年的顛沛流離,曾經(jīng)還有些許的嬌氣早已被磨滅的干干凈凈,剩下的只有冰冷,決絕,和只對著他的恐懼。他們的生活看上去就像大朵大朵的浮云蔽日,卻驚險的像在刀尖上行走。早已蛻變?yōu)榈统恋纳ひ?,喃喃的重?fù)著。
“一定會成功的?!?/p>
衣料的摩擦聲突然打破了這份和諧,竹葉隨著微風(fēng)輕輕擺動,掩住了黑影的身形。兩人在一瞬間警惕的拔劍,環(huán)顧四周。然而此刻半點聲音也沒有了,連呼吸聲也只屬于他們二人,仿佛剛剛的異動就是錯覺。
突然身后刮來一陣涼風(fēng),驚起幾片枯葉,小心猛然措身,卻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什么要躲避的東西,只有一個黑衣男子,恭謹(jǐn)?shù)毓蛟诘厣?,喚他殿下。有些不解的皺眉,卻看到伽羅的神情已經(jīng)放松了下來,甚至帶了些許的責(zé)怪?!霸趺床艁怼!?/p>
那男子有些惶恐的顫抖了幾下,唯唯諾諾道,“將軍,最近林氏在大規(guī)模鏟除異己,我們在軍營里生活實在艱難,所以……”“伽羅?”小心詢問的聲音打斷了男子的絮絮叨叨,伽羅輕輕嘆了口氣,揮揮手示意男子離開,然后轉(zhuǎn)身對著小心淺淺的笑笑?!暗钕拢艺f過,會幫您成功的?!?/p>
小心微微張了張口,想說些什么,萬語千言卻堵在喉嚨里怎么也沖不出來。伽羅嘴角的弧度放大了些,柔緩的解釋道,“當(dāng)今陳氏畢竟是篡權(quán)奪位,名不正言不順,宮里很多老臣都對他很有意見。軍營的將領(lǐng)他雖然換了,但底下也有我的人?!?/p>
小心莞爾一笑,眸中情緒溫和了不少。“謝謝。”伽羅的笑意微微收斂,鄭重的對小心躬身道,“殿下,效忠您是伽羅的職責(zé)。”棱角分明的臉上,那神情是無比的認(rèn)真,比起百姓對著他們供奉的菩薩有過之而無不及。輕輕扶起他,小心的神情愈發(fā)溫柔。
集市是他們必須要去的,不僅為了采購生活用的物資,更重要的是繼續(xù)探聽新政和新皇。這陳氏生性殘暴,荒淫無道,整日與美女酒肉為伍,不怎么上朝聽政,文武百官對此頗有微詞。奈何其人對治國之道異常精通,本人武藝也高強(qiáng),加上重重手段,一時達(dá)官顯貴們也沒人尋他錯處。但百姓可就大有不同。
謀權(quán)篡位初期,不僅國內(nèi)局勢動蕩,國外也不甚太平,時常有蠻夷入侵,陳氏好戰(zhàn),經(jīng)常舉國拼殺,百姓傷亡慘重,早已怨聲載道。偏偏此人又毫不體恤民情,征稅工作一直抓的很緊,在民間早就不滿當(dāng)今朝政,所以推翻也未必沒有可能。
嘈雜的茶館,角落也算安靜。碧綠的茶水被伙計麻利地端上,擺在二人面前。尾指輕輕彎曲,端起茶碗小口小口地抿著,滾燙的液體順著喉嚨劃下。長發(fā)刻意披散下來,遮住半邊臉頰,躲避著老板探尋的目光,小聲交談著?!霸趺礃樱俊薄坝笆绦l(wèi)基本準(zhǔn)備投靠,只差解決那個老太監(jiān)了?!?/p>
小心滿意的點頭,突然聞得門廳一陣喧嘩,伴隨著瓷器摔爛的聲音和少女的哭泣。眉頭猛然皺起,起身便向外走去,伽羅冷著臉握住腰間軟劍,也大踏步跟了上去。門廳早已擠滿了人,圍成一個半圓,中間是一個花容月貌的女子,紅腫的眼睛,一端粉袖被一個滿臉酒氣的公子緊緊拽住。地上滿是茶碗的碎片,摻雜著點點血跡。
小心和伽羅的臉色一樣難看。這公子便是陳氏的遠(yuǎn)房侄子,好女色,喜奢侈,為百姓厭惡,偏又是豪門貴族之后,所以一般選擇忍讓了事。此刻便是他酒勁上頭,看著姑娘貌美便去調(diào)戲,這姑娘也是個倔頭,死活不從,這才鬧出這么大動靜。遠(yuǎn)遠(yuǎn)的觀望著,小心的臉色已經(jīng)沉的像鍋底,垂在腰間的手漸漸握成拳頭,微微顫抖著。
姑娘拼命掙扎,卻也奈何不過一個男子,幾次三番的拉扯便被拽入懷中。狠狠掐著白皙的下巴,紅印張牙舞爪的爬滿了嬌嫩的皮膚,姑娘忍不住哭叫出聲。周圍人只敢垂眸觀望,卻無一人有膽量上前阻止。小心額角已有青筋暴起,眼看著就要動手。
一只手及時拉住了他,小心回頭看去,伽羅的臉上寫滿了緊張,甚至是懇求。將人往后拉了拉,小聲道,“現(xiàn)在不能動手?!笔植挥傻梦盏酶o,眼眶有些泛紅,狠狠咬著嘴唇,有幾滴血珠慢慢滲出。姑娘的哭饒鉆進(jìn)耳蝸,直直的刺進(jìn)了心間,切割這最后的忍耐。
公子猖狂的調(diào)笑是再也聽不下去,小心狠狠的甩開伽羅的手,擠過人群從大門走出,伽羅急忙追上去,卻只能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小心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心中越發(fā)焦急,身體輕盈一躍,落在房頂上,細(xì)細(xì)瞇起的眼在人群中掃視著,只看見小心的身形,模糊地向著竹屋的方向奔去。
心下微微松了口氣,腳下用力,不多時人便已經(jīng)穩(wěn)當(dāng)?shù)芈湓陂T前?!芭觥钡囊宦暰揄懀B忙沖進(jìn)屋,腳下是一地的碎石塊,沾染著絲絲血痕。小心喘著氣,立在一塊破損的石頭前,污血從手背上緩緩流下,落在地上,晶瑩的淚水緩緩溢出眼角,混雜著血漬,凝成一小灘血水泊。
伽羅也覺得眼眶發(fā)熱,盡力穩(wěn)住情緒,無聲的走到小心身邊,想把他抱入懷里,卻被一把推開。猩紅的雙眸刺痛了伽羅的軟肋,他忍不住輕輕喚了出來,“殿下……”“別叫我殿下!”吼聲驚起林間飛鳥,翅膀的撲棱聲似乎打破了某種魔障,瞳孔慢慢恢復(fù)成黑亮。小心頹敗地捂住臉龐,情緒毫無保留的宣泄出來。
這是伽羅第二次看見他的殿下哭成這樣,心中越發(fā)疼痛,手掌輕輕撫著小心的背,試圖給予一點微薄的安慰,卻聽到小心抽噎著慢慢道,“我不配被稱為殿下?!薄暗钕隆懵犖艺f……”伽羅努力想解釋,小心卻理也不理他,只是自顧自道,“身在高位,應(yīng)以蒼生為己任。我連自己的百姓都無法保護(hù),何其無能!怎配稱為殿下?”
“殿下!”伽羅大聲的喊了出來,聲音完全蓋過了小心的低喃?!暗钕拢@不是您的錯!是陳氏荒淫無道,民不聊生,您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推翻他,還百姓安寧!”聲音飽含悲愴,似是困獸最后的悲鳴。小心慢慢抬頭,綴滿淚水的黑眸緊緊盯著伽羅同樣濕潤的冰藍(lán)瞳孔,想要說什么,卻被伽羅一把抱進(jìn)懷里,顫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您永遠(yuǎn)是伽羅的殿下。我一定會幫您拿回那個位置?!?/p>
這話是如此的鄭重其事,如此的令人心安,小心慢慢放軟了身體,也緊緊的抱住伽羅,小聲的咕噥著?!拔覜]事了。”伽羅嘴角勾起一絲弧度,藍(lán)眸中化開了無限柔情。兩人相擁良久,任由夕陽余暉灑進(jìn)竹林,映出一地碎影。
十日后,小心正在院內(nèi)練劍,汗水隨著身形的變換揚灑在空中,被劍氣攔腰折斷,鋒芒畢露。伽羅興奮的沖進(jìn)來,聲音是無法抑制的激動?!暗钕拢翘O(jiān)已經(jīng)伏誅,今夜可以進(jìn)攻了!”劍鋒猛地頓住,黑亮的眼眸里頃刻間醞釀出滔天巨浪,夾雜著兇狠的興奮?!拔业冗@一天很久了?!?/p>
月輝在頭頂閃爍,皇宮內(nèi)掛著明燈,搖曳的微光拖拽著無數(shù)狹長的人影,冷冷的刀光襯得夜色越發(fā)寒涼,衛(wèi)兵們在宮殿門口異常心不在焉的把守,實則偷偷放進(jìn)兩個不速之客。斗篷被隨意扔在地上,冰藍(lán)的長發(fā)蕩漾開來,遮住了藍(lán)眸倒映出的狠辣。一個禁衛(wèi)疾步跑來,向伽羅躬了躬身?!皩④姡瑴?zhǔn)備妥當(dāng)了?!?/p>
伽羅點點頭,示意他退下。轉(zhuǎn)頭看向一旁面無表情的小心,悄聲道,“殿下,一會兒分頭行動,事成后我就來找您?!薄班?。”冷冷的回復(fù),小心拔出長劍,黑亮的眼眸里迸發(fā)出駭人的光亮。伽羅不再言語,也拔出配劍,率領(lǐng)一眾士兵潛入軍營。修長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小心的目光追隨著他漸漸遠(yuǎn)去,直至再也無法尋見,才轉(zhuǎn)身去往另一個方向。
軍營內(nèi),火把被紛紛點起,明亮的紅光照映出陰森的臉色。伽羅冷著臉,舉著劍,身后是無數(shù)整裝待發(fā)的精兵,前方是現(xiàn)任將軍林氏和他的親信,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十人,卻也不可小覷。畢竟是上過戰(zhàn)場的統(tǒng)領(lǐng),以一敵十的本領(lǐng)也是有的,一場廝殺在所難免。那林氏再看見伽羅的時候,便猖狂大呵道,“叛賊伽羅!還不快束手就擒!”
劍頭向下一斬,伽羅毫不理會,大喊道,“進(jìn)攻!”霎時間,身后士兵們瞪著猩紅的眼,吶喊聲腳步聲混在一起,飛濺的鮮血染紅了刀劍,染紅了兵衣,染紅了面頰。伽羅首當(dāng)其沖和林氏纏斗在一起,劍狠狠揮向致命處,絲毫不留情面。林氏身處將軍之位,武藝自然精湛,同伽羅相互劈殺,倒也不落下風(fēng)。
跟隨林氏的將領(lǐng)四處斬殺,卻也敵不過眾多士兵的合力圍攻,不多時紛紛倒下了,很快只剩林氏與伽羅依舊打斗著。士兵們想來幫忙,奈何兩人劍氣過盛,根本靠近不得,只能遠(yuǎn)遠(yuǎn)觀望著。林氏像是氣瘋了,狂亂的大聲嘶吼著,“伽羅!納命來!”“該死的是你!”一個閃身繞道背后,劍勢沖破屏障,徑直刺穿心臟。
猙獰的神情凝固在臉龐上,帶著無盡的不甘和兇狠。伽羅輕輕松了口氣,不妨突然被猛地一扯衣袖,胸腔被貫穿,鮮血噴涌出來,劇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意識遁入混沌前,只聽見士兵們驚慌失措地叫喊,和林氏詭異的笑聲。
“哈哈哈,拉著你一起死,我也無憾了!”
臨死前的記憶,飄回了最初的起點。他出生在一個習(xí)武世家,從小天賦異稟,練就一身好武藝,渴望長大參軍報國。突有一天,國內(nèi)有人起兵謀反,百姓為此遭殃,他們家慘遭屠戮,僅他一人逃出。
叛軍當(dāng)日被斬殺殆盡,可他的家終究是沒了。他受了重傷,勉強(qiáng)逃到一片叢林,便再也跑不動了。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昏了幾日,只記得有噠噠的腳步聲慢慢靠近自己,緊接著就是一個稚嫩的聲音。“這人怎么了?”
他再睜開眼時,所看到的便是奢華亮眼的皇宮內(nèi)室,一個不過七八歲的小孩,穿著華貴的錦衣,抱著手臂坐在他的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他嚇得不顧傷口立馬坐起來,卻被疼的齜牙咧嘴。小孩皺著眉,托著腮繼續(xù)盯著他,一板一眼道,“你是什么人?”
他緊張的揪了揪衣領(lǐng),有些不自然地描述了一下自己的家族。小孩的眉頭越皺越深,等他啰嗦完,小孩已經(jīng)低下頭作思索狀,似乎在考量著什么。過了一會兒,他輕輕抬頭,語氣里夾雜著邀請的意味?!白鑫业馁N身侍衛(wèi),你愿意嗎?”他有些愣愣地問道,“可是,你是誰啊?!?/p>
小孩看著他,細(xì)細(xì)的眉毛和黑黑的眼眸一同彎起,給了他一個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仿佛午后的暖陽,只把人心泡的發(fā)軟?!拔沂翘?。我叫小心?!彼哪樐t了一下,隨即有些惶恐,不自在的咳了一下,輕聲道,“我叫伽羅。我很榮幸,太子殿下?!?/p>
好像……也挺好的。他這條命為他而生,也自然該為他而死。
只是,他可能再也沒法陪著他的殿下走下去了。
外面的紛亂自然驚擾了陳氏的安眠,氣惱的披衣坐起,尚未喚來太監(jiān)總管,門已被一腳踹開,小心提著劍,領(lǐng)著一眾士兵威風(fēng)凜凜的踏進(jìn)來。陳氏的臉龐在一瞬間陰沉下去,牙縫中陰測測擠出幾個字?!澳銈€小孽種,竟然還……”話未說完,人已被一腳踹翻,靴子踏在臉上,留下淺淺的鞋印?!笆前?,我就是還活著?!?/p>
冷哼一聲,匕首從袖中掏出,卻被劍芒一把揮開,冷光抵上脖頸,盯著那有些許憤恨和驚恐的臉,小心黑亮的瞳孔里閃過一絲暗光,和冰涼的怒火,似是閻王的召喚,聲音極輕,卻極寒?!澳?,該死?!?/p>
絲毫沒有拖泥帶水,利落一斬,頭顱骨碌碌滾落在地上,小心任由鮮血噴灑在自己身上,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手刃仇人的快感刺激著他的精神,也磨滅著他的理智。示意著士兵將頭顱拾起,一個小兵從門外匆匆跑來,跪在地上?!暗钕拢姞I所有叛者已伏誅!”小心微微抬眼,神情中不可抑制的現(xiàn)出一絲驚訝?!百ち_呢。”
士兵的身形一下子頓住了,吞吞吐吐道,“將軍……將軍……”“伽羅呢?!”聲音一下拔高,小心的情緒激動到崩潰的邊緣。士兵的頭猛地磕在地上,聲音帶著哭腔,“將軍犧牲了!”
劍當(dāng)啷一聲掉落在地上,小心推開士兵,向軍營奔去。伽羅犧牲這句話在腦子里瘋狂地撕扯著僅剩的理智,他不相信,伽羅不可能死,不可能……恍惚間人已經(jīng)來到了軍營,守在那里的士兵見到小心紛紛讓路,臉上帶著無盡的悲傷。腳下軟綿無力,跌跌撞撞來到盡頭,他腦海里最后一絲奢望都消散了。
他的伽羅,這十五年唯一守在他身邊的伽羅,胸前刻著一個巨大的血洞,雙眼緊閉,倒在地上。小心眼眸中最后一絲光亮消失殆盡,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緊緊把伽羅的遺體抱在懷里,鮮血蹭在衣服上,冰冷的觸感自手掌爬滿全身,但他什么都感覺不到了,他只是絕望。他從沒這么絕望過,哪怕是王朝一夜之間覆滅,至少他身邊還有伽羅?,F(xiàn)在,他一個人都沒有了。
身后士兵們跪了一片,臉上掛著淚痕。小心卻是哭不出來了,淚水?dāng)D在眼眶中,紅了大半。他輕聲喚著,恍若瘋魔。“伽羅……你看看我,我做到了,你看看我啊……”聲音充滿了悲傷,仿佛是將死之人最后的懇求。但他得不到回應(yīng),他再也得不到了。
寒風(fēng)凜冽,小心就這樣跪在原地,抱著伽羅,一夜寸步未移。
他沒有同意將伽羅按照將軍禮儀厚葬,而是獨自一人不知道去了哪里,過了一天才重又出現(xiàn),說是人已經(jīng)埋好了。大臣們都很疑惑,但出于尊敬也沒有多問。繼位是順理成章的事,登基那天,小心穿好龍袍,步履堅定地踏上大殿,坐在龍椅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眾人,微微頷首。大臣們立刻跪下,無比恭敬的磕著頭。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就是坐在皇位上的感覺嗎……是這樣的高貴,這樣的激昂,仿佛能喚醒血脈中的某種印記,從而像雄獅一樣驕傲的仰起頭,統(tǒng)領(lǐng)著萬千生靈??墒恰瓰槭裁?,這么冷呢,冷得像是三九寒冬,從頭到腳都是寒涼的。
是因為……失去了你嗎……
或許吧。
但不管怎么樣,我都會去做一個優(yōu)秀的君主。
伽羅,我一定會做到的。
【End】
<后記>
不知不覺,離那夜的腥風(fēng)血雨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星歷227年,陳氏伏誅,前朝皇室太子小心繼位。新君儒雅大度,勵精圖治,百姓十分擁護(hù)他的統(tǒng)治,生活異常美滿。
紅燭滾滾,稍顯黯淡的光亮照映著滿桌的竹簡。小心輕輕撫額,兩鬢已經(jīng)泛白,皺紋爬了滿臉,已是垂暮之年。門被輕輕推開,身形修長的男子,端著碗銀耳羹緩緩踱來,看向小心的眼神是毫無保留的心疼?!案富?,您已經(jīng)許久沒有歇息了?!?/p>
小心微微抬首,眼神放柔了些。“不妨事。坐?!碧虞p輕躬身,在小心一旁坐下,捧上蓮花小碗,“父皇,這是母后親手熬的,您喝了吧?!毙⌒穆舆^,仰頭一飲而盡,聲音還是淡淡的?!澳阆然厝グ伞!?/p>
太子微微張口,想要說什么,最終還是選擇沉默,只是恭敬的拜了拜,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小心再次垂眸,提起朱筆寫了些什么,輕聲道,“把你母后叫來。”太子微微一頓,激動的應(yīng)了聲,身影消失在門口。
不多時,溫婉的沈氏慢慢踏進(jìn)書房,素凈的冰藍(lán)裙子長長的拖在地上。剛想躬身,小心微涼的聲音已經(jīng)飄來,“不用多禮。過來?!鄙蚴闲闹杏行┮苫?,但還是微笑著坐到小心身旁,婉轉(zhuǎn)的嗓音如同歌唱的百靈鳥?!氨菹聠緛沓兼?,所為何事?”
小心輕輕將御案上的詔書推過去。沈氏只掃了一眼,臉色大變,急忙道,“陛下,這萬萬不可,寒兒年紀(jì)尚幼,怎能……”“寒兒也二十有余,不算小了。朕心意已決,你不必多言?!鄙蚴匣炭值念澏吨?,手攥著衣袖,終是應(yīng)了一聲。小心望著那同伽羅如出一轍的藍(lán)眸,眼中閃過一絲不忍,輕輕擺了擺手?!巴讼掳?。”
沈氏輕輕磕頭,眼眶已紅了大半,由宮女?dāng)v扶匆匆離去。小心望著她纖弱的背影,不禁陷入回憶。他繼位后三年不曾娶妻,急壞了各位大臣,苦口婆心的勸他為了將來的繼承人著想。他不得已尋了宰相之女沈氏為皇后,與她生下一子,即為太子。他當(dāng)年之所以妥協(xié),不僅因為要解決將來的皇帝人選問題,更重要的是,沈氏有著和伽羅一模一樣冰藍(lán)的眸子,他娶她,不過為了多看兩眼那熟悉的顏色,從而緬懷那人。
宮里的人都知道,他們的皇上偏愛冰藍(lán)色,卻很少有人知道那段秘辛。這是小心內(nèi)里抹不去的傷疤。他繼位之時便下了禁口令,宮內(nèi)也無人敢談及那段往事。沈氏性子柔和,對小心雖有男女之情,但也深知兩人的距離,平日里乖巧體貼,不多嘴多舌,總是順著他的喜好來,兩人相敬如賓,日子過得也相當(dāng)和諧。
現(xiàn)在他也老了。百姓的生活很好,寒兒是他一手教育,從小便乖巧懂事,懂得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平日里溫和敦厚卻不失精明,坐上這個位置再合適不過。繼位詔書在掌心摩挲著,小心喚來太監(jiān),吩咐了相關(guān)事宜,便起身出宮。
此刻正值寒冬,外面大雪皚皚,白茫茫的晶瑩落在睫毛上,化成點點水珠。他一路不停來到那間住了十五年的竹屋。這里依舊很新,他每年都會來住上幾天,也會親自打掃。他從不許人接近這里,這是他和伽羅,只屬于他們二人的地方,他不會允許別人涉足。
院子里那塊破碎的石頭,已經(jīng)被雕刻成石碑,深深地扎根在泥土里。小小的土墳堆在一起,險些擋了上面刻著的一行字?!肝釔圪ち_之墓」。這就是他當(dāng)年埋葬伽羅的地方,他每年都會來陪他一段時間,坐在墳前,倒上一碗茶,慢慢品著,回憶著他們的過往。
“你也真是,這么多年,還不愿意開口?!?/p>
“沒關(guān)系,反正現(xiàn)在,我的時間到了。我,也來陪你了?!?/p>
【ending】
作者特別長的一篇,感謝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