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裴景所料,休沐日趙簡來看她,只談近日趣聞軼事,絕口不提職務如何。直到她第五次說起:“元仲辛那個家伙——”,裴景才笑道:“果然趙姐姐是和元大哥朝夕相處,如今張口閉口都是元大哥。他在大理寺也氣你嗎?”
“還成……吧。總不能當著人面吵,那不是給咱們密閣丟臉嘛?!壁w簡說了元仲辛壞話,又忍不住給他找補,“不過他也不算是故意氣我。他有些主張雖然和我不一樣,但也不算錯。溝通溝通就好了?!?/p>
裴景見她刀子嘴豆腐心的樣子,偷笑:“學論語的時候,姐姐不是教過我‘不可閑論人非’嗎?看來這句話要改一改,是‘不可閑論外人非’,元大哥是‘內(nèi)人’,是自己人,就可以議論?!?/p>
趙簡一聽“內(nèi)人”,耳朵都紅了,嗔怪:“小景!你這都跟誰學壞的,怎么也像王寬似的這么氣人!什么外人內(nèi)人的,這兒不是這么用的!”
裴景裝傻:“哦,我不明白呀?!彼娳w簡捂著雙頰,便猜到她與元仲辛一定是情意相通,被人說破有點兒炸毛,安撫道:“好啦,不說這個了。趙姐姐,快同我說說,你們平日各自都在辦些什么差事?有沒有不順心的地方?”
趙簡原本不想主動提,但既然問到了,也就說了:“大理寺掌天下刑獄案件審理,重大的案件還需要復審。我和元仲辛初來乍到,很多大事插不上手。不過少卿看在陛下欽封的面子上,也常讓我們聽訊,說是鍛煉鍛煉。樞密院掌軍機要務,王寬自己也不方便說。不過以他麒麟子的盛名,一定不會委屈了他。上回見面,看他像是一兩天沒合眼,大概是真的有事要忙?!彼似鸩璞K潤口,見裴景緊張神色,笑道:“不用擔心,習武之人不至于折騰兩天就垮了。再說說衙內(nèi)他倆吧?!辈璞环牛瑖@一口氣,顯示出“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來。
“他倆可真是太不讓人省心了。”
韋衙內(nèi)和薛映在都指揮司管的是軍操。也不知算是他二人運氣好還是不好,眾多職務中挑出來這個不太需要動腦子的事情。
但韋衙內(nèi)一向不受拘束,在密閣時上早課都瞌睡不住,哪里能夠日日早起帶士兵晨練?不過早起了兩天,就忍不住癱倒在床榻上哀嚎:“不行,我起不來。我渾身疼!這該死的床也太硬了!”
薛映在一邊默默擦著刀,說:“明天我一個人帶就行了?!?/p>
“還是你最好啊!”韋衙內(nèi)撐著頭向薛映拋媚眼,又開始折騰,“薛映,你覺得一個士兵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服從?!本拖衩鎸︼w來的硯臺巋然不動;閃著寒芒的長劍帶著萬鈞之力劈來,哪怕已經(jīng)沒有力氣舉刀,但必須迎戰(zhàn)。
“對,服從!”韋衙內(nèi)又拿起一個果子,含糊不清說著,“咱們粗來乍到,這些人明擺著就是不服。這樣,咱們以后取消晨練。把練習的時間改到晚上。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隨機抽取,響哨以后,三通鼓內(nèi)要到校場集合。違令者罰。這樣咱們練的兵一定比別人機警?!?/p>
薛映猶豫:“這么折騰真的好嗎?!?/p>
韋衙內(nèi)笑:“也不是天天半夜練啊。這不是還有小半個月上頭就有人來閱兵嘛。閱兵結(jié)束再給他們放放假唄?!?/p>
裴景覺得匪夷所思:“虧衙內(nèi)想得出來!他這么練兵,那些人聽他的嗎?薛映也不太會說話,不會反被他們欺負吧?!?/p>
“薛映不會說話,他的刀會說?!壁w簡嘆氣,“凡是不服的,都被薛映一頓打啊。打了十幾個領頭的,剩下的也就聽話了。也真是他們運氣好,上峰閱兵也是挑了個二更天。只有衙內(nèi)和薛映帶的兵最整齊有序。上峰對他們大為嘉賞,還打算寫到閱兵報告里去呢。”
裴景放了心,笑道:“這是好事啊。姐姐還在擔心什么呢?”
趙簡擔憂道:“他們這次歪打正著,難保下次也有這樣的好運氣。”
裴景忍俊不禁:“姐姐,你這叫‘關(guān)心則亂’了。在你們眼里,衙內(nèi)一直像個小孩子一樣,其實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他早就有主見有計謀了。不然一個整天只知道吃喝玩樂的衙內(nèi),怎么會想到鍛煉軍隊的服從和敏捷呢?”
趙簡聽了很感慨,“小景,你也長大了?!?/p>
“人都要長大的?!?/p>
每次趙簡入宮,天子必定要來看望裴景。原本宮中妃嬪見天子從不留宿,猜想這表面上的恩寵都是做給使團看??扇缃癫澈J箞F早就離開,天子還是隔個三五日就要去一趟貴妃宮中,倘若政事繁忙數(shù)十日不踏足后宮,再去一定要陪貴妃一日,或賞歌舞或觀百戲。聲勢浩大,不似作偽。沒人能明白天子到底在想什么。
即便是豢養(yǎng)一只金絲雀,主人也要悉心照料,希望常常聽到婉轉(zhuǎn)歌聲。天子也有珍愛的白鴿,待她如掌珠,愿意讓她展翅,但也僅限于看得見的四四方方的這片天。
趙簡可以進宮陪伴裴景,因為他想看到裴景的笑靨。但他也用自己提醒白鴿,你可以知道外面廣闊的天空,你可以去幻想與伙伴同游。你的伙伴會因為你的順從飛的更高。
但你畢竟在我的籠中。
裴景知道天子喜歡看她笑。人都喜歡稀罕的東西,所以宮中有明艷如火的女子,天子喜歡看她偶爾流露的柔弱哀愁;身嬌體軟能作掌上舞的,天子卻愛看她鳴奏富有氣勢的編鐘。她表現(xiàn)出冷淡沉默、別無所求的樣子,天子就愿意想盡辦法搏她開懷。
“但天子是萬乘之尊,不能總是晾著他。有合你心意的事物,要柔軟,要讓他有成就感?!笔桂^的教引姑姑是這樣叮囑她的。
“倘若能得到天子的心,讓宋的繼承人擁有渤海血脈,就再也沒有什么擔憂了?!?/p>
裴景經(jīng)常想起這句話。天子看上去對她頗為用心,但絕不信任她。后宮的女人對他來說,是奇花異草,是寵物,是權(quán)衡朝堂的棋子。就連皇后,他潛邸的發(fā)妻,也不過是壓制后宮的工具。
看雜耍百戲的時候天子從來不說什么好,裴景也曾問他:“陛下沒有真心喜歡的東西嗎?”
天子沒有猶豫:“有。朕孩童時養(yǎng)過一只小狗,很喜歡?!?/p>
他喜愛這只狗如同喜愛一個伙伴,所以后來捉弄他的兄弟用它來要求他去雨后濕滑的假山上撿一只球。之后狗就被母親命人處死了。
母親對他說:“要成為帝王,不能有軟肋。今日有人拿狗要挾你涉險,焉知來日不會要你的命?”
母親說的很有道理。所以天子沒有心,他誰都不喜歡,誰都不相信。
“探子來報,說遼夏近來有意簽訂盟約。朕打算讓你的朋友們?nèi)ヒ惶讼倪|邊境,破壞他們的聯(lián)盟?!碧熳雍軠睾?,“郡主會有一段時間不能入宮陪你,朕把你素日愛看的那些人留下來給你解悶。”
裴景臉色蒼白。在開封與遼夏的暗探交手已經(jīng)很兇險,更何況要深入敵國?倘若被人識破身份,豈非為魚肉任人宰割?她勉強笑道:“陛下朝中能人如此之多,為何讓他們?nèi)ツ???/p>
天子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讓他們?nèi)ィ拮罘判??!?/p>
裴景明白了。天子多疑,既不肯讓重臣冒險,也不肯相信其余朝臣與遼夏全無往來瓜葛。而元仲辛一干人,身世簡單,忠心且重情義。把他們的父母朋友握在手中,一定能讓他們盡力。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
“朕明日宣他們進宮,貴妃可為他們踐行?!?/p>
天子在殿中議事,裴景就在殿外臺階下等候。看到伙伴們神色凝重,裴景說道:“我在庫房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金蠶紗,號稱能擋刀刃箭矢,遇火不燃。連夜做了這五件,你們記得時時刻刻穿著。還有這些是我向太醫(yī)院要的,止血補氣什么都有。遼夏一定有奇毒,帶著也算有個防備?!?/p>
趙簡道:“別擔心。這個消息王寬收到以后就對我和元仲辛說過,要我們預謀。所以,也不算全無準備?!?/p>
元仲辛附和:“我們合計過,并沒有難到無從下手?!?/p>
王寬向前一步,低頭看她:“我們一定盡力辦成。如果遼夏聯(lián)盟破裂……你應該明白。”
裴景當然明白。可較之自己的自由,還是伙伴的安全更為重要。元仲辛和趙簡故作鎮(zhèn)定言語輕松,但她知道其中兇險?!稗k不成也沒有關(guān)系。你們一定要平安回來?!?/p>
“一定?!?/p>
按照約定,五個人先和在遼的暗探碰了面。暗探在云內(nèi)州開了一家藥材鋪子,因為處于時常有摩擦的邊境,生意很好,消息靈通。
暗探原名叫胡順,初見五人倒有些詫異:怎么派遣了這幾個年輕人來?倘有一個不小心,不僅不能成事,小命都要白白折在這里。大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元仲辛打量著店鋪,開始分派角色:“從現(xiàn)在開始,這家店只是分號,而總店在上京。趙簡是上京來的藥材鋪的大小姐,衙內(nèi)是爭家產(chǎn)的少爺,來搗亂的。薛映跟著趙簡,王寬跟著衙內(nèi)。”
“那你呢?”韋衙內(nèi)問。
元仲辛壓低了聲音:“我?我是夏的暗探啊?!?/p>
看見韋衙內(nèi)被他語氣嚇到,元仲辛得意一笑,又道:“咱們的計劃是阻止夏遼聯(lián)盟,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知道兩方是什么人出面、什么時間、在哪碰頭。”
胡順忙道:“就在云內(nèi)州。近日云內(nèi)州戒備外松內(nèi)緊,城門守衛(wèi)和夜間巡視隊伍都換過一批。不過具體在何處尚且不知?!?/p>
王寬道:“茲事體大,未必只有云內(nèi)州有防備。臨近州縣可有異常?”
“在興慶府的同伴向我傳遞消息,說有一支約二十人的小隊向這里來。我借采買藥材之名四處探聽,還去過大同府一帶。確認就是此處。眼下夏人雖還未到,但算算腳程,想必也快了。”
趙簡正欲開口,元仲辛卻伸了一個懶腰:“那不著急。趕了這么多天的路,我骨頭都要散架了。走吧,先去休息。胡大哥,麻煩你給我們準備幾身衣服。”
“好,我就去?!?/p>
回到客房中,趙簡才問:“為什么打斷我說話?”
元仲辛倒了杯茶給她,說:“你又不是沒發(fā)現(xiàn)他不信任我們,那就沒必要和他多說。知道這些消息就夠了。”
趙簡爭辯:“他只是覺得我們年輕不可靠,難道會插手我們的行動嗎?”
元仲辛聳聳肩:“只要有一點不信任,我們需要他配合的時候就難保他不會自作主張、打亂我們的計劃。”他從懷中掏出素絹鋪開,提筆蘸墨在絹布上刷刷點點勾勒出云內(nèi)州的地圖來。“來時我觀察了一下,只記得這些。下午我們分頭行動,盡量把圖補全?!?/p>
衙內(nèi)道:“那你把故事完完整整告訴我,不然有人問起該怎么說?”
趙簡嘆氣:“你就逛個街,還要給人講故事嗎?自然一點,不用你打聽什么消息。”
晚間五人重聚,將自己所見口述。為了避免記憶錯漏帶來的麻煩,元仲辛特意將各人負責的區(qū)域安排得稍有重疊,以便互證。
地圖畫完,元仲辛將繁華商區(qū)與居民住宅、官邸一一標注好,“你們覺得哪里有可能是夏遼使者見面的地方?”
韋衙內(nèi)一指:“花樓魚龍混雜,絲竹歌舞聲吵鬧,也有包廂,如果在這里談事不會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p>
薛映道:“這條街都是坐商,后門通的小巷子可以直接到主街,這也有可能?!?/p>
趙簡倚著六角茶桌,點點官?。骸耙灿锌赡苁沁@兒?!?/p>
王寬道:“單看此圖自然處處都有可能。云內(nèi)州地處陰山北麓,安全起見,總在便于出行的北城。地處異國,夏人大約會將地點定于城西。這樣倘若有突發(fā)事件,可以最快離城?!?/p>
聽他此言,韋衙內(nèi)突然道:“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今天瞧見一個很奇怪的人。”
“我下午沿城西向北走,路邊除了坐商都是小攤販,城北更是平民住宅。我瞧見一個賣冰糖葫蘆的,他那吆喝聲不對?!?/p>
元仲辛忙問:“他吆喝什么了?”
韋衙內(nèi)攤手:“他說的不是官話,我沒聽懂。不過聲音不對。在鬧市區(qū)的吆喝和深宅大院的富戶區(qū)是不一樣的。他明明身在鬧市,卻用在深宅區(qū)的方式,拖長了聲音。我看他也是上了年紀,不像是才做生意不明白規(guī)矩?!?/p>
元仲辛回憶了一下,道:“我也有點印象。確實在西城見過這么一個人。西城情況復雜,商鋪也多,又有花樓……這樣,一會衙內(nèi)和我去一趟花樓,看看有什么線索沒有。”
“我也去?!蓖鯇挼?,“你們從前門進,我從后墻進?!?/p>
“你還有這翻墻的癖好呢?”
“我只是不想從前門走被糾纏?!?/p>
這話確實比真金還真。三人走到萬春樓門口,只見滿目紅花翠柳鶯鶯燕燕,糾纏著過往路人。王寬生怕被沾染上,抬腳就往后門去。
云內(nèi)州在內(nèi)的燕云十六州原屬宋地,因此自然有宋人女子前來倒酒捧果。元仲辛不露痕跡推開往身上纏的美人,笑道:“取好酒來,你我共飲?!?/p>
美人嬌聲應下,出去時又與倚欄看樓下歌舞的韋衙內(nèi)目送秋波。韋衙內(nèi)笑道:“小娘子快去快回!”待到美人走遠,衙內(nèi)瞧見從后院走來的王寬,忙向他招手:“這兒呢!”
王寬這次在墻頭稍微觀察了一下院內(nèi)才落腳。他一直都記著初見裴景的那一幕。
后院沒什么人,他便大大方方走到前廳,一眼就看見一個瘦小的男子被幾個人簇擁著上了樓。
很眼熟,衙內(nèi)也覺得眼熟??伤钦l?
王寬同元仲辛描述著,突然福至心靈:“是牢城營里的人。每次都是他帶我們?nèi)ァ勗挕!?/p>
“是丁二?!痹傩翑蒯斀罔F。從牢城營里脫身導致他們被責罰的只有這么一個人,他記得很清楚?!八窍娜??!?/p>
“他身邊還帶了好幾個人,不會就是今天吧?”衙內(nèi)忙問,“我們是不是得去找他們?”
元仲辛擺手:“不著急。今日此處防備很松,遼的使者肯定不在這里。這么看來丁二是來提前探查了?!?/p>
韋衙內(nèi)道:“要不就悄悄的在酒水里下藥?”
王寬道:“用意外破壞會面毫無意義。這次見不成,還會有下次。我們必須從根本上破壞他們彼此的信任,才能阻止盟約的簽訂?!?/p>
元仲辛點頭:“我打聽到明天是今年萬春樓的爭魁大會,到時候人多眼雜,他們很可能就在這里見面。得趕緊想個辦法才是。”
三人一回藥材鋪,趙簡就道:“薛映見到那些夏人了?!?/p>
元仲辛詫異:“你也見到了?我們剛才還在花樓看見丁二了?!?/p>
趙簡蹙眉,道:“是他?算了,你先聽聽薛映說的?!?/p>
薛映道:“我剛剛出去遇上一個小女孩,幫她拿房頂上的風箏,正好看見有一家客棧開了后門,牽進來十多匹馬。我看那不是普通商旅的馬匹,就去看了一下它們的蹄鐵,又在大堂里看見了那些夏人。一舉一動,都是軍士無疑?!?/p>
元仲辛贊嘆:“觀察挺細致。不過你怎么想到這個時候出門?”
薛映有點不好意思:“衙內(nèi)白天說想吃蜜餞但是沒找到?!?/p>
趙簡嘆氣。好好的孩子都給帶壞了。
“今天我們在花樓見到的夏人只有三四個,客棧里還有十多人,對的上?!蓖鯇挼?,“那我們之前的猜測就不急著推翻?!?/p>
元仲辛點頭,對趙簡解釋:“明天花樓選花魁,我們推測丁二今日是去觀察環(huán)境,明天談話?!?/p>
趙簡蹙眉:“我看未必。我下午看見有好幾車瓜果蔬菜運進翟府。云內(nèi)州的長官就姓翟。我順便聽了兩句,說是明日招待貴客?!?/p>
“也是明天?”衙內(nèi)詫異,“這怎么搞啊。兩邊都盯著?”
趙簡道:“我這就去一趟翟府。你們先商議,我過會就回來?!?/p>
元仲辛忙拉住她叮囑:“不要打草驚蛇?!?/p>
“放心,絕不動手。”
各家府邸雖然不盡相同,但按尊卑所分的主次院落大都一致。趙簡長于王府,心里也有數(shù),首先就去主院,在檐下房梁上聽得里頭女聲,大約是翟家主母同侍女說話。
“大娘子,午宴要用的東西都預備好了。徐媽媽說花廳也收拾完畢,大娘子只管放心?!?/p>
“明日一早你再帶著人檢查一遍。事關(guān)主君前程,千萬不能馬虎了?!?/p>
“這宴會當真如此重要嗎?”
“多話。去把湯送到書房?!?/p>
趙簡嘆氣。怎么偏到關(guān)鍵地方不說了呢?好在侍女帶路,她就跟到了書房。
翟家主君此刻正在和人談話,門外還有侍從看守。趙簡一看便知不能近身探聽,不過心里也算有了答案,回來告訴元仲辛:“我看有五分可信。你們商量出什么來沒有?”
元仲辛神秘一笑。
“有是有,只怕你不敢?!?/p>
“我洗耳恭聽?!?/p>
次日翟府洞開正門,元仲辛親眼瞧著翟家主君從馬上迎下一人,立刻就明白此宴不過是為了討好使者,實則與和談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氐饺f春樓,依舊是一幅平常模樣。
“就看今晚了。你行嗎?”
趙簡想說自己不太行。她看著倒在地上的美人,嘆氣:“我哪會什么綠腰舞,簡直強人所難。”話這么說,還是小心翼翼描眉,力求和地上這位能有九成像。他們一行人好容易選中這個和趙簡身量相似的美人預備妝扮成她的模樣,誰知道今晚居然要獻舞。
元仲辛大口灌著茶水,說:“你只要糊弄過去就好。我瞧瞧畫的怎么樣?”
他借機仔細端詳趙簡,好一會才笑道:“真好看。小美人,給爺笑一個?!?/p>
“一邊兒去!”
果然傍晚萬春樓漸漸熱鬧起來。趙簡本在衙內(nèi)一行人身邊坐著,瞧見丁二一行人便連忙撲過去凄凄慘慘喊道:“二郎!”
丁二立刻如臨大敵般警惕起來,退后一步。但想到是在萬春樓不好張揚,便阻止侍從行動,皺眉道:“我不認得你。”
趙簡拿著紗巾往臉上一抹,眼淚就被熏得真情實感源源不斷起來:“二郎,多日不見,你果然就忘了我。昔日你我是何等恩愛,難道你都是騙我的嗎?”
老鴇嚇得不輕,連忙過來拉扯趙簡:“死丫頭發(fā)什么渾!還不滾下去!”
薛映扮的小二連忙把趙簡拖走。丁二蹙眉,“她是宋人?”
老鴇賠笑:“確實是從那邊買來的……”
元仲辛余光瞥見一個青衣小廝快速退回廂房,得意一笑:“上鉤了?!?/p>
如趙簡所料,很快就有人過來要她去廂房伺候。一進門便知是遼人使者。
“我有話要問你。你照實說?!?/p>
趙簡裝作柔弱膽小的樣子:“是?!?/p>
“你認識方才那位公子?”
趙簡捧心垂淚:“奴家與二郎相伴數(shù)月,可如今不敢說認識。”
使者疑竇叢生:“你是宋人,在何處與他相識?你二人在何處居???前因后事,快些說來?!?/p>
“奴與二郎在開封一見鐘情,二郎將奴贖了出來,說愿意和奴家好好過日子。他只說自己姓丁,在家中行二,從不提及別事。因此奴未拜見過公婆。后來有一日二郎忽然離家而去,自此音信全無。奴想起來,素日來家的朋友中有吐蕃商人,本想去往吐蕃尋找,不想被人欺騙賣到此處?!?/p>
使者聽完,道:“這些話不要再同第二個人說。你出去罷?!?/p>
趙簡只好道:“是。”
使者疑云叢生,問師爺?shù)溃骸斑@女人的話,幾分可信?”
師爺思量著:“七分可信。夏國來的這位確實家中行二,也有一段時間不在國中。倒不是信口胡謅。不過這位又是在開封逗留,又是和吐蕃有私,到底是什么意思?”
使者冷哼道:“夏若與吐蕃聯(lián)合攻打渤海,到時的確比與我們聯(lián)合要便利。渤海與宋聯(lián)姻,離我們又遠,于大遼原本就是一根不好啃的骨頭。若就此答應聯(lián)盟,難免是為他人做嫁衣。我原本就不同意,若非國主下令,何必來此浪費時間?!?/p>
師爺?shù)溃骸按笕嘶垩邸D敲匆来笕说囊馑肌???/p>
使者道:“再看看他們的誠意吧。也好回去復命。請那位到樓下雅座等我?!?/p>
“你覺得他們信嗎?”趙簡補著妝,問道。
元仲辛笑道:“愛信不信吧。只要有所懷疑,就夠了。”
他有一下沒一下拋著蜜橘,“其實單看態(tài)度就知道,遼對于和夏聯(lián)盟取渤海國這件事并不積極。年前就已經(jīng)傳出來的消息,為什么現(xiàn)在才開始談條件?”
“確實。對遼來說,渤海國山高水遠,即便獲利也要被夏近水樓臺先得月,確實不是一筆好買賣。”
元仲辛把橘子拋回原位:“這事要是沒有我們干預都沒成,真是白賠了一個小景?!币娳w簡神色暗淡,忙改口,“走吧走吧,該你上場了。”
所幸下午鬧過一場以后趙簡被取消了獻舞的資格,可以只做一些倒酒奉果的小事。
臺上美人舞如蓮花旋,一曲罷了蹁躚下臺。這時最亮的幾盞燈燭火突為勁風所滅,薛映元仲辛二人埋伏暗處,將袖箭與連弩齊發(fā),直沖使者面門而去!
使者身邊自然有高手保護,當下將箭矢一一擊落,把主子團團圍?。骸坝写炭?”
趁著守衛(wèi)未將前后門都把守住,元仲辛帶著薛映離開了萬春樓。
只差最后一步了。
躲在椅后的趙簡已經(jīng)挪到合適的位置,趁使者身側(cè)只留兩人保護,暴起亮出匕首:“受死吧!”
韋衙內(nèi)就在使者附近,連忙一腳將她踢開。事情敗露,趙簡便叫一聲:“二郎,是我對不住你!”將匕首刺入腹中自盡。
到了這個時候,演的真不真已經(jīng)不在考慮范圍內(nèi)了。使者大怒,“原來這就是貴國的誠意!”說罷并不聽解釋,拂袖而去。
韋衙內(nèi)見丁二大步走來,忙道:“快走!”說著拉趙簡爬起來,撒腿就跑。王寬在后院早準備好馬匹接應,三人搬鞍認蹬,絕塵而去。
使者當然知道從中有人作祟,要找出刺客必定要戒嚴城門。因此為了抓緊時間離開,三人直接趕到西城門與元仲辛薛映碰頭,預備星夜趕回開封。
“不換件衣服再走嗎,你這滿身豬血也太不雅觀了。”衙內(nèi)一臉嫌棄。
“就你話多!”
快馬加鞭趕回開封,還沒有坐下來喘一口氣,掌院就對來復命的五人道:“趙簡,宮里傳了消息要你回來就立刻進宮?!?/p>
“什么事這么著急?”趙簡神色一變。不祥的預感漫上心頭。
“貴妃重病,已經(jīng)數(shù)日了?!?/p>
趙簡顧不上梳洗打扮,就這么風塵仆仆進了宮。侍疾的宮人不敢阻攔,便眼瞧著一股旋風刮進了寢殿。
“小景!”趙簡還未到床前就伸手去握裴景抬起的手,坐下后氣都不及喘勻,連珠炮似的發(fā)問:“怎么回事?是不是誰欺負你?皇帝給你委屈受了?哪兒不舒服?”她見裴景面無血色形容憔悴,額上還有白布包扎,心都揪起來了,“這都是怎么回事?”
裴景抿唇,“看到你安然無恙回來,我就放心了?!币妼m女端上茶來,道:“你先喝口茶。陛下也太會折騰人了,我早沒事了,還害你這么著急入宮。”
“我是被周昭儀約去游園時墜水受了點傷。”
當日是一個不認識的小宮女來傳話,說周昭儀素仰貴妃姿容,想斗膽邀請共賞新荷。裴景從沒受過其他妃嬪刁難,就答應了下來。結(jié)果行至園中并不見周昭儀蹤影,山石處又有呼救聲,裴景便命二侍女前去。
就這么走開一會的功夫,裴景便被人從背后襲擊推入了湖中。好在兩個侍女多了個心眼,一人立刻折返發(fā)現(xiàn)了主子墜湖?;杳阅缢鼮閲乐?,當時情景實在可怕,太醫(yī)簡直被盛怒的天子駭破了膽子。
好在還是救了回來。裴景醒來以后便聽侍女說,最兇險的那晚天子守了整夜,連皇后也不能違拗其心意。闔宮的人都知道,天子對貴妃一片情深。
裴景只是笑。她有多愚蠢才會以為這是珍愛?
是愧疚。
周昭儀與她素不相識,且位份較她又低了數(shù)級,請她游園斷沒有叫一個小宮女傳話的。此是其一。其二,到了御園沒有人出現(xiàn),山石旁又故意發(fā)出動靜引走她的侍女,倘若她還不知道自己要面臨什么,那真是太傻了。
她知道天子容不下周家了。所以裴景忽視了這些刻意,順從的編織了周昭儀莫須有的罪責。
周昭儀即便今日躲過,也躲不過下一次。裴景自己也是。
只是有一點沒料到,天子派來的人下手不知輕重。再使勁一些,此刻孟婆湯都消化完了。
趙簡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周昭儀何辜?只是因為姓周,父兄族人的過錯就斷送了她的一生。裴景何辜?風光無限的貴妃,原來也不過是一枚棋子、一件工具嗎?倘若裴景因為他的不慎就此死去,天子會怎么樣呢?大約是罷朝三日以示哀慟,然后追加封謚,風光大葬……接著再捧起一個寵妃,繼續(xù)用自己的寵愛殺人。
趙簡緊緊握著裴景冰涼的手。“小景,”她聲音有點發(fā)抖,“不會太久了。你相信我們。”
裴景笑:“趙姐姐,你回去以后不要和王大哥說這個,我怕他擔心。”
趙簡當然沒有答應?;氐狡啐S甫一說完,王寬就道:“我已經(jīng)想了幾種不同的法子,你們聽聽?!?/p>
“你你你你,你先冷靜?!壁w簡與元仲辛面面相覷,忙先安撫家屬情緒,“你別激動?!?/p>
怎么可能冷靜呢?他在一開始的十五天里甚至想過,倘若天子能夠真心實意對裴景好、能讓她像往日一樣無憂無慮快樂一生,那么即便她的一生中沒有他,也是可以接受的吧?但她一日日的憔悴下去了,被逼著學會了不信任,學會了隱瞞與欺騙,學會了從前根本不需要的“多留一個心眼”。那是他放在心尖上想要保護的明珠,無論遇到什么驚風駭浪都要護在身后懷中的瑰寶,如今被人當做可以棄之不顧的犧牲品……他怎么能夠冷靜呢?怎么能夠像往常一樣氣定神閑的說“我們慢慢計劃”?
再拖延下去,他心上的血都要流干了。
“要讓小景出宮,必定要有一個新身份。這個是要在出生縣衙登記戶籍的。那么偽造一個合適的身份,就是頭一件事。”趙簡一邊說,一邊記錄,“王寬,這件事就交給你吧。要是明媒正娶,那還得編一個稍微好點兒的。”
“這件事我已經(jīng)在辦了?!蓖鯇挼?,“當務之急還是把她接出來。假身份哪怕晚幾天都可以。我們之中只有你能隨時進宮,你要和她商量好?!?/p>
趙簡撐著頭,“按照貴妃的儀制,下葬以前不知道要停靈多少天。假死藥沒有能保持那么久的。宮里戒備森嚴,要帶出來也很難?!?/p>
“那就只剩下在宮外行動這條路了。”王寬此刻又恢復了有條不紊的常態(tài),“失蹤以后如果皇帝堅持要找,老賊會一點易容術(shù),準備一具合適的身體并不難。不過小景現(xiàn)在身體狀況不太好,”他嘆氣,“原本設想的河流、懸崖,都不合適?!?/p>
元仲辛挑眉:“我有個主意?!?/p>
“去一趟金明池吧。小景要是想去散散心,皇帝肯定會同意的?!?/p>
“那還是要下水啊?”衙內(nèi)擔憂,“金明池離岸最近也有一段距離,小景又不會水。不過在金明池里找人確實難,這是優(yōu)點?!?/p>
“有船啊。”趙簡笑道,“把船劃到離岸邊近一點的地方,這個時節(jié)還有荷葉,不至于落水就被發(fā)現(xiàn)。元仲辛,你水性好,到時候你就待在水里等著,一定要第一時間把小景帶回岸上?!?/p>
“知道啦。瞧你這灰頭土臉的樣子,回來這么久衣服還沒換?!痹傩凉首飨訔墸澳惆炎约菏帐笆帐鞍?,我一會送點吃的給你。”
韋衙內(nèi)雞皮疙瘩掉一地。戀愛中的男人啊,都不正常。
“薛映你等等我!我?guī)湍闩癜?”
趙簡一行人次日入宮,當面向天子復命。當初接任務時故意愁眉苦臉是為了調(diào)低他的心理預期,給自己留點余地。如今任務完成,為著裴景的事五人皆對這位天子是恭敬敷衍,肅然無言。
天子倒好像很滿意,夸贊一番后又道:“英雄出少年,果然不同凡響??上зF妃近來身體有恙,不能過來。一會兒你們?nèi)タ纯此桑@樣她也好的快些?!?/p>
裴景如今坐久了還是頭暈,但為著多留他們一會,接到消息就更衣梳洗,扶著侍女在宮門外翹首等候。
趙簡轉(zhuǎn)過墻角看見她,嚇了一跳,連忙過去怪道:“這么熱的天,你出來站著曬太陽?”
裴景見王寬面色不虞,笑道:“我好多了。真的?!?/p>
“走吧走吧快進去說話?!毖脙?nèi)催促著,又笑道,“早知道能在這吃飯,我早上該少吃點。”
“就知道吃?!壁w簡嘆氣。
六人坐定,宮人魚貫而入,不一時就在桌上擺滿新鮮瓜果與各色點心。裴景笑道:“都是我閑著研究的。你們嘗嘗?!笔膛昧搜凵?,紛紛退去。
趙簡道:“小景,我們已經(jīng)在準備帶你出去了。趁著你的傷還沒好,趕緊和皇帝說你想去金明池散心。最好就在這個月?!?/p>
裴景雖然不知道他們具體的計劃,但毫不猶豫:“好,我知道了。需不需要帶你一起去?”
趙簡道:“如果皇帝提起,你也不用拒絕。越平常自然越好?!?/p>
“我出去以后用什么身份呢?”
王寬此刻倒是無比耐心溫和:“你放心,我會全部處理好?!?/p>
這次的分別沒那么依依不舍。裴景知道,像這樣在一起笑鬧的時候,還會有很多。
少女仰頭看天。誰說白鴿不能沖破樊籠?
如眾人所料,裴景一提出想要去金明池散心,天子立刻就同意了。
“朕近來政事頗多,大約不能陪你同去?!彼D住,半晌才說下去,“朕讓容妃陪著你?!?/p>
裴景詫異:“妾身與容妃并不相熟?!?/p>
天子說出了決定,編一個理由自然是張口就來:“容妃一向嬌蠻無禮,如今愈發(fā)有些連皇后都不放在眼中?;屎笮宰訉捄?,說無傷大雅便無可厚非。你帶著容妃去,也教教她規(guī)矩。”
裴景覺得好笑。什么時候輪到她管教宮妃了?天子此言,無非是想要她敲打敲打容妃,最好是抓一個小錯,回來順理成章地處罰,讓前朝她的母家不要太得意了。
只可惜容妃運氣不大好。
出行的日期定下來以后,趙簡立刻著手尋找獄中將死的女囚,又打聽得了亂葬崗方位,拋尸的獄卒一走,立刻運去城外老賊處。
“這防水嗎?”趙簡看向桌上瓶罐。
老賊笑道:“沒有特殊的藥水洗不下來,你放心吧。除了臉,有別的地方要改嗎?比如手上胳膊上點個痣?”
趙簡回想了一下,“脖子后面有一顆痣。別的應該沒有?!?/p>
收拾完畢,衙內(nèi)薛映將尸體搬上馬車。行駛出順天門外,金明池就在不遠處了。
裴景按計劃邀容妃游湖。
“不必用那畫舫。你我二人各帶一個侍女,就坐白蓬小船,泛舟賞荷,豈不有趣?”
容妃雖然不大樂意,但也應了下來。一上船就頗多不滿:“這樣窄小的船,連冰盆都擺不下。貴妃真是好興致,要帶妾身去荷花蕩里喂蚊子嗎?”
裴景憑欄而望,道:“池上這樣大的風,容妃靜下心來,就不會覺得悶熱了。”
駛至荷花蕩邊,只見碧綠荷葉層層疊疊,將水面蓋了個嚴實;荷花或白或粉,遠遠近近端的是清香怡人。裴景從船艙里起身走到船尾,笑道:“這兒有一支并蒂蓮。你過來看?!?/p>
并蒂蓮是少見的好意頭,在宮中也非輕易就能賞玩。容妃聽了,有心想爭,忙出來看:“在哪兒呢?”
裴景胡亂一指:“那兒呢。你仔細看。那粉的不是?”
“在哪兒?”容妃探頭探腦左右查看,“珍珠你也快來找啊!”
裴景站在她身邊,氣定神閑:“你別著急,并蒂蓮就在那兒跑不了的。一會兒找到了,就讓給你如何?”
容妃哼一聲:“不用貴妃讓,咱們誰先摘到算誰的!”說著命船夫道:“往前一點!”
船一動,船尾人多就更為晃蕩。容妃站得不穩(wěn),身子一歪就隨手亂抓,裴景找到機會就一碰她的胳膊:“噯!”
裴景覷準了荷葉的間隙準確墜進池水,下一瞬就感覺到一雙手扶住了自己,心下稍安,喊了一聲“來人”就借著元仲辛的力閉氣沉入水下。元仲辛等候多時,早已摸清最快的退路。因為擔心裴景傷愈不久氣力不足,還特意帶她多換了幾次氣?!榜R上就到了,別怕?!?/p>
等到了接應處,元仲辛先將她推上岸,然后才自己爬起。趙簡扶著裴景先進馬車換下濕衣,再把她的簪環(huán)衣飾全都移到女尸身上。衙內(nèi)在外面接過,同元仲辛將她放回池中。
裴景叫住:“等一下!”說著將手腕白玉串褪下交出去,“戴上這個?!?/p>
收拾停當,一行人駕車先回林間小院。
王寬在此已經(jīng)備好熱水,怕裴景受涼先讓她沐浴更衣。衙內(nèi)元仲辛也都換了干衣服,長出一口氣:“終于結(jié)束了。身份準備的怎么樣了?”
“已經(jīng)差不多了。我之前曾查過走失人口備案,發(fā)現(xiàn)江南裴氏十九年前丟過一個女兒。我同裴家商議過,把這個身份給小景?!?/p>
“江南裴氏?那小景是不是得去江南住一陣子?”衙內(nèi)問。
王寬道:“不必。裴氏本家雖在江南,但有一支在朝中做官。國子監(jiān)祭酒就是姓裴。”
元仲辛取笑他:“那么我們王公子現(xiàn)在也算是為了小景破例說了假話?”
“不是我說的?!蓖鯇捓碇睔鈮?,“我只是告訴裴大人,我需要這么一個身份,他就主動幫我處理好了?!?/p>
大家對于王寬的詭辯已經(jīng)習以為常,都笑道:“你說服我了?!?/p>
趙簡道:“最晚明天,我肯定要被叫去宮里了。大家補補水,到時候得掉好多眼淚?!?/p>
裴景沐浴完畢,看見了王寬為她準備的衣衫。重回舊時,一顆心掙破枷鎖復又輕快起來。
衣裙底下還有一個木匣子。裴景打開一看,是一串新琢的白玉珠。
往事不可追,就讓它如舊珠沉入水底吧。
出了房門,她就還是七齋的裴景。
天子痛失貴妃,罷朝三日以示哀慟,民間一月不許婚嫁。
王寬表現(xiàn)得早就料到一樣,一邊揮筆寫字,一邊道:“一個月正好過完三書六禮。不急?!?/p>
裴景在他身邊研墨,問道:“王伯父會同意嗎?”
王寬抬頭對她笑笑:“他會同意的。你放心?!?/p>
裴景笑:“有你在,我沒什么不放心的?!?/p>
趙簡只是來傳個消息,被膩歪得沒眼看,搓著胳膊就走。撞上來叫他們?nèi)ズ染频脑傩?,想起他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更是頭也不回。
元仲辛莫名其妙:“她怎么了?”
裴景笑問:“元大哥,你和趙姐姐打算什么時候成婚呢?”
元仲辛想起趙簡變扭嘴硬的樣子,撓撓頭:“她要是答應,什么時候都成啊?!?/p>
裴景道:“那她要是一直不答應呢?”
聰明如元仲辛,也被難住了,“那……那就算了唄?!币姸嗽尞悾φ已a一句,“她不是想自由自在不愿意嫁人嘛。反正我們天天待在一塊,成不成親都一樣?!北慌峋岸⒌貌缓靡馑?,元仲辛訕訕道:“行了,快吃飯吧?!?/p>
門外趙簡連忙跳下臺階跑了。該死的元仲辛,什么時候才肯當面說喜歡她?
絕對不能輕易答應他!
王寬做了一個夢。
夢里他在黑暗中行走。開始是一個孩童在耳邊郎朗念著“躬自厚而薄則于人”。王寬記得這是他八歲時讀的論語;接著是“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是十歲讀的《孟子》;“寬柔以教,不報無道”,這是十三歲背的《中庸》……他在黑暗中走啊走,終于看到了眼前的一點光。
是一個少女提著一盞燈,笑吟吟看著他。
夢醒,王寬睜眼就去找枕邊人。裴景睡覺喜歡側(cè)對著他,此刻呼吸清淺,面容恬靜。王寬伸手連人帶錦被擁在懷里,舒了一口氣。
即便在黑暗中行走,心里也要有光。
你就是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