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余卿
他叫孤山。孤獨的孤,遠(yuǎn)山的山。
我從不曉得他從哪里來,
最后竟也無從得知他歸于何處。
1993年,黃家駒在日本意外去世。我躲在自家的小閣樓里用火燒掉了所有我寫給黃家駒的信。
1994年,家里重置的最后一面鏡子奇跡地活了下來。這是我第一次從鏡子中看見1993年以后的我。
一張被火燒毀的臉。
一雙干涸無欲的眼。
1994年冬天,他背著一把吉他出現(xiàn)在我常年飄著雪的世界。
我將他帶回家。
因為我喜歡他那把破吉他。
父親見我領(lǐng)著個野人回家倒也出奇地默不作聲,吩咐我母親騰出一間小屋來給他住。
因為我只肯跟他交流。
比如我只對著他微笑。
他說他叫孤山,孤獨的孤,遠(yuǎn)山的山。
他笑著歪頭問我我的名字,我搖搖頭抓住他覆著在我頭上的手,然后一筆一劃地在他手心寫下我的名字。
亦默。
1994年以前,孤山喜歡民謠,我喜歡黃家駒。
1994年以后,孤山喜歡民謠,我喜歡孤山。
孤山在酒吧駐唱,每天晚上背著吉他翻墻回家,我每晚準(zhǔn)時準(zhǔn)點兒地窩在墻根,等他給我?guī)П谆ê徒洲D(zhuǎn)角口那個阿婆餅攤上的糯米粑粑。
我總是奇怪為什么這么冷的天,他帶回來的糯米粑粑依然那么熱乎。但我從不曾開口問過。
他搬進(jìn)了我燒過信的小閣樓里。每天下午三點,他準(zhǔn)是會抱起吉他在閣樓上對著窗戶開始哼哼唱唱,而我會窩在樓梯口安安靜靜聽他唱歌。
卻也只敢窩在第八層臺階,離閣樓還有七層臺階。那七層臺階過后,就是我的噩夢。
那一把火燒掉我所有的癡狂,也燒掉我所有的希望。
一曲畢。
吉他斷掉了一根弦。最后那個破音難聽到刺耳,我睜開酸脹的雙眼看著他滑稽的表演。
他站起來的時候頭撞到了橫梁,向我走來的時候踢翻了腳邊的啤酒瓶,面對著我蹲下時差點撲在我懷里,然后用手指撐住我靠著的墻,尷尬地?fù)狭藫虾竽X勺,最后定定地看著我,說:
“你總該要面對的?!?/p>
滿腔的酒香倒把我熏得有些醉。
我愣了愣,被他拉起來。右手被他卷進(jìn)他的大掌。
第一步,
第二步,
一直到最后的第七步。
我下意識地看向那個燒成焦黑色的墻根,下意識地握緊他的手,停住了腳步,看向他。
“我……我怕……”
他猛地甩過頭來,眼里的欣慰和驚喜溢出眼眶。
他說:“亦默,別怕?!?/p>
1995年春天,我說了1993年過后的第一句話。
我記得那晚上母親默默地伏在父親的肩頭擦著眼淚,我坐在孤山的身邊把玩著他的新吉他。
孤山和父親的手邊都有一罐啤酒。
那晚的月亮溢出的溫柔讓人心醉。
我伏在睡著的孤山的肩頭,獨自喃喃道:
“我喜歡你啊孤山?!?/p>
日子還是照樣過。那一晚我的告白仿佛只是我夢里的喃喃自語,不知是何時隨著一陣清風(fēng)在空中散盡了。
未揉成形的告白好似一場夢,給了我無盡的幻想,讓我浸在少女悸動的粉色世界里。那時的我卻不知,他的出現(xiàn)其實也恍若一場夢。
孤山是在1995年立夏的那一晚離開的。
那晚的月亮也躲著不見我。我照常蹲在墻根,從一數(shù)到了九十九,又從九十九數(shù)回了一,等到街轉(zhuǎn)角口的阿婆和他兒子收了攤路過我家院子門前;等到隔壁鄰居家的貓從窗外閃進(jìn)房間;等到母親養(yǎng)的公雞開始打鳴,我都沒有等到他。
父親點著一根煙將我從墻根抱回房間。摸了摸我的頭,將那把新吉他遞給了我。
孤山走了。留下那把新吉他和閣樓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幌銫D。
我坐在閣樓上,腳邊放著陳舊的火盆,火焰燙得我眼睛生疼,逼得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滾,我將一張張CD掰成兩半,扔進(jìn)火盆中,讓它們被火吞噬,連帶著我少女時代所有的歡喜。
新吉他安靜地躺在被燒得焦黑的墻根。
1995年以后,孤山再也沒出現(xiàn)在亦默的生活里。
1995年以后,亦默再也不喜歡孤山。
孤山走后,我從鏡子里看1995年以后的自己。
一張爬滿傷痕的丑陋的臉。
一雙溢滿熱愛與希望的眼。
我忽然間明白,你生命中有的人匆匆到來與匆匆離開,就僅僅是為了教會你什么,他不需要在你的世界久居,就可以在你的世界留下別的人一輩子無法留下的痕跡。
所以孤山,你,還好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