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修鈺微微點(diǎn)頭，道：“鳥籠是關(guān)不住一心向往外面的鳥的，除非你心甘情愿，那么沒有人能禁錮住你?！?/p>

　　賀婧濃上前一步，觸碰著深紅的墻體，因受閑修鈺的話啟發(fā)，漫不經(jīng)心地說：“鳥籠嗎？既然鳥籠鎖不住，那就換一樣能鎖住心的。若還是不為所動，那就只能忍痛，殺了它，永絕后患不是嗎？”

　　閑修鈺也望著那深紅的墻，陷入了短暫的沉思，然后微微嘲弄一笑，道：“誰是鳥籠，誰是鳥，有時候是分不清的，就如我和濃兒，到底誰是鳥籠呢？只是因?yàn)檎镜慕嵌炔煌?，而一眼看不透徹，其?shí)在這天下之大的棋局上，我們誰不是誰的棋子呢？可有的時候我們甘愿做他人的棋子，心甘情愿的看著他離開你，離得越來越遠(yuǎn)，雖然你為了他歷盡蹉跎，你也深知他對你的百般利用，可你甘之若飴，如沐春風(fēng)?！?/p>

　　她順著宮墻慢慢走，走到遠(yuǎn)處轉(zhuǎn)過身來，又開口道：“生來為人刀俎，生來為人魚肉，可我們不也要為自己活嗎？為自己活的同時，其實(shí)誰不是為人而活呢？所以啊，選擇的權(quán)力就在自己的手中，只看你要走橋還是梁。濃兒，你要走哪里？”

　　賀婧濃聽著她的話，平日冷冽的眉目慢慢流暢，她挑挑眉，努努嘴，對閑修鈺道：“天下之大，宮墻之深，云行萬里云卷云舒，雨走百尺瀝瀝沙沙。不管是梁還是橋，適我的總要去的，只怕前途渺渺遠(yuǎn)遠(yuǎn)，閑姑還有沒有力氣，還甘不甘心陪我走下去。”

　　閑修鈺彎著自己絳紫的唇，舒展開那柳葉眉，正準(zhǔn)備回答時，卻不想有另一個聲音在不遠(yuǎn)處響起。

　　“臣妾從遠(yuǎn)處便聽見有人在閑聊，便想一探究竟，不想是五公主殿下和閑姑姑?！蹦堑缆曇纛H為清脆，賀婧濃只見一個身影，透過陰暗處向她們走來，漸漸地她的臉便露了出來。

　　閑修鈺因離著近些，便先行行禮道：“奴婢見過晉夫人，請娘娘安?！?/p>

　　晉元儀見她行禮，微微頷首，示意她起來，閑修鈺便起身退到一旁。

　　賀婧濃微微打量她，見她著一身瀟瀟灑灑的灰藍(lán)，那件灰藍(lán)色宮裝上，也不過是紋著符合她身份的鈴鹿蝴蝶，這本該是搭配不當(dāng)，便稍顯庸俗的配色，可穿在她身上只可看見縹緲灑脫，其他的再挑不出錯來?；钕袷潜驹摬蝗俱U塵的圣女，卻強(qiáng)行被鎖在這人間至俗之地。不免讓人感嘆唏噓。

　　賀婧濃雖這般想，也上前一步道：“晉夫人，不知前來有何事宜?！?/p>

　　晉元儀在她打量她時，便也明目張膽地審視她，見來人雖著一身明亮的黃色，可幽幽深深的剪眸里看不出一絲活潑之色，可卻不影響她周身那冷淡的氛圍半分，她雖生的沒有多么傾國，可那張與她生母有三分像的冷艷的容顏、那身姿雖有些芊薄，可勝在玲瓏有致，況且她生的比尋常同齡女子，要高一個半頭，這樣一來，她便是禁情禁欲入骨三分，審時度勢不讓他人。

　　晉元儀見她開口，便笑的有些灑脫，道：“五公主，不，我與你生母有些交情，我想我可以稱你婧濃對嗎？”

　　賀婧濃顯然不在乎這點(diǎn)，便再次上前，道：“夫人是長輩，自是稱得的?！笨伤诼劦綍x元儀身上的蘭花熏香時，忽然控制不住地后退，反胃。見此閑修鈺迅速的上前扶著她。

　　晉元儀見此深感尷尬，可又不好上前攙扶，因著人家離著這些遠(yuǎn)便對自己反胃成這樣，她也不好拉下臉去。賀婧濃待緩過來后，便離開閑修鈺，深深地向晉元儀鞠躬賠罪道：“夫人請見諒，婧濃自小便對熏香不適，絕非是有心要下長輩面子的。還望夫人見諒?！?/p>

　　晉元儀本就是個看得開的，見賀婧濃硬撐著不適，也要給自己賠罪，便也不再尷尬，也笑道：“無妨，這蘭花熏香我也是剛剛戴上的，我也不太喜歡這味道，活像是芍艾草的味兒，罷了罷了?！闭f著，竟將那腰間別著的熏香囊摘下，扔給了離得很遠(yuǎn)的侍女。侍女像是經(jīng)常干這些事，靈敏輕捷地便接住，塞回了自己的口袋中，默默不語地躲在一邊。

　　賀婧濃見此也不再躲避，嘗試著上前一步，看看熏香味是否褪去，果然那熏香暫短，倒沒了什么味道。賀婧濃安心地向她微鞠了一躬，道：“娘娘隨性灑脫，倒不像生母吉氏舊日交友的類別。”

　　晉元儀一愣，便拉過賀婧濃的手，跟她身后的閑修鈺說了句：“人我先帶去，你若要跟來，便到我達(dá)西宮來，反正人我會給你完好無損的帶回去的?！闭f著，便將一臉詫異的賀婧濃迅速的拉走了。還好這里離達(dá)西宮并不遠(yuǎn)，這一路上，晉元儀敏捷地拉著賀婧濃跑，身后跟著那個訓(xùn)練有素不言不語的女婢。

　　等她們到達(dá)達(dá)西宮時，晉元儀喘個不停，那女婢也不免要喘，反而最被動的賀婧濃卻安然若素。賀婧濃上前看著那達(dá)西宮的宮匾，那上面除了宮名，還鐫刻著云和景從四字。晉元儀待歇過神來，便熱情地上前，介紹道：“啊，我們達(dá)西宮就兩個人在住，住在左邊寒蕓軒的是金璐，也就是接替你生母吉氏中夫人的那個。最右邊的宦和軒就是我的?！?/p>

　　賀婧濃通過那開著的門，一眼便能看清里面的布局，她看見那寒蕓軒的前面種著一棵馬纓花樹，那粉紅色的馬纓花花朵迎著涼風(fēng)微微觸動，那股子細(xì)膩的香氣悄然前伸而來，賀婧濃亦聞見了，可那香氣卻不引她作嘔，她感覺有些奇怪，便開口問道：“平時我也見過馬纓花，依然會有所不適，可今日這顆馬纓花卻讓我沒有任何反應(yīng)，難道這其中有什么玄機(jī)嗎？”

　　她一張口，還沒等晉元儀回答，就從宮內(nèi)傳來一如黃鸝般美妙的女聲，她道：“彼之馬纓非吾之馬纓。馬纓此物，寓意“言歸于好，合家歡樂”，本是喜濕溫的藥用植樹，可在這霽國水土不服、氣候不適，故存活不易。所以，我將從云胡帶來的羽衣馬纓種苗在光好的地方栽種，以藥渣土肥養(yǎng)著它，所以它的長勢喜人，花型像羽衣一般濃密，花香不似一般品種那樣庸俗，反而有股草木藥香，故公主您不會對這藥香反胃。”

　　那人提著純白的衣裙，從內(nèi)室蓮步小移，她梳著圓髻，鬢間戴著一朵偌大的白蓮，自此再無任何飾品，并且她的耳朵圓潤沒有耳洞，根本就不是霽朝的女子，反而像是云胡的貴族。賀婧濃雖微愣，但也向她問好道：“您便是中夫人吧，婧濃見過夫人?！?/p>

　　晉元儀見她出來，便著急著上前去扶她，說：“金璐你不好好在屋里待著，侍候著你那些花花草草，怎么有心出來吹風(fēng)，你知不知道你剛剛滑胎，身體需要靜養(yǎng)?！?/p>

　　金璐看著她緊張的樣子，笑道：“怕什么，不過是滑胎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今天風(fēng)并不大，你沒看見我那合歡紋絲不動嗎？”

　　晉元儀卻斥道：“像什么話！你要是死了，達(dá)西宮這么大，還有誰來給我擋著那人來？我豈不是有生命危險？”

　　賀婧濃聽著她們的話，心中卻是不解，便不免插道：“夫人懷孕了，又滑胎了，怎么除了你們，這宮里人都不知道？”

　　那金璐是個沒脾氣的，微微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笑道：“她本來就不該來到這個世上，還好她的月份尚小，藥物能夠無害地滑掉，到不省的我操心了?！?/p>

　　賀婧濃聽著她的話，頓時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七年前，回到了吉氏的手中，回到了那詭異的七年里。她直覺自己渾身越發(fā)寒冷，毫無意識到自己說出的話。

　　“若是根本就不期待她的到來，那么為什么要給她來到這個世界的期待呢？你不覺得這樣十分殘忍嗎？你心中就當(dāng)真一點(diǎn)都不畏懼，后悔嗎？”

　　金璐與晉元儀聽罷，都陷入了沉思，半響，待賀婧濃意識到自己的話是多么的刻薄時，便道歉說：“剛剛是我失禮了，還望夫人別放在心上！”

　　金璐剛想說些什么，便被晉元儀搶先說出了口：“若公主身處于我們這樣的位置上，當(dāng)你面對這些事情時，也會做出同樣的事來。身不由己，失身于人，況且心有所屬，怎能允許自己生下她，況且就算生下來，就一定能對她好嗎？或許對她來說，終有一天會怨恨我們生下了她，到那時再后悔，豈不是太晚了嗎？”

　　賀婧濃聽著她的話，慢慢緊握住自己的手，喃喃地說了句：“是啊，倒不如一開始就無視她的存在，不然豈不是傷人傷己了嗎？”

　　金璐見她傷神，便勸道：“公主，身不由己的豈是一人，這天下所有的人誰不是呢？只是身為女子，便是一切不公平的伊始，金璐愿公主能夠把握住自己的命運(yùn)，不要像我們，最終葬送在這詭譎的后宮內(nèi)。因?yàn)楣鞯娜松€剛剛開始，只有把握住主動權(quán)才能立于不敗之地。還有，金璐想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勸告公主，如若選擇了放棄，那便放棄的徹底，否則禍害遺千年，導(dǎo)致終身遺憾。”

　　晉元儀也道：“于我們，您是尊貴的公主?？膳c那些朝堂上的男人們，我們女人便是盛世的裝點(diǎn)，衰敗的罪源?？捎锌蔁o，一生做他人的菟絲花，只可相夫教子，最后熬成黃臉婆，得到一賢惠的名節(jié)?？晌覀兣瞬皇侵荒苓@些，我見過一個最颯爽的人，她活的輕松自在，是那樣的令人向往。若有機(jī)會，我哪怕身死，也要同她一塊兒走。”

　　……

　　賀婧濃孤零零地走在回楓葉所的路上，她回想著她們的話，她有些悵惘，可瞬時間她卻又充滿了力量，她順著夜幕的星光向前走，忽然停下，開口問：“軍候大人今日可是得了什么空閑，竟深夜來訪，想來是有什么重事吧！”

　　那人逆著光而來，輕言輕語道：“許久未見，小家伙。”

　　他的話就像是一句，今夜月色不錯一般，那般的輕熟。

　　賀婧濃挑眉看著晏槊，道：“你來是為了騎緇王賀進(jìn)槐進(jìn)京一事嗎？”

　　晏槊不置可否，微微聳肩問道：“除了這些，你就不關(guān)心其他的嗎？”

　　賀婧濃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一般，道：“父皇已經(jīng)安排了接塵宴，倘若我那王叔有什么動靜讓父皇不爽，想必父皇就算忌憚太后的威壓，也會想方設(shè)法地殺了他，為他的兒子們鋪平道路。屆時局面一定不利與你，所以你定會出手?jǐn)噥y渾水。那么你有何安排？又或者需要我做些什么？”

　　晏槊靜靜地看著她說完，然后仗著自己比她高太多，便伸手禁錮著她的肩，將她拉到自己眼前，低著頭說：“果真是我看中的人?？墒窃趺茨阌袝r卻連最簡單的都看不明白？不過我有充足的耐心去等，我勢在必得！”

　　賀婧濃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丈二八和尚，摸不清頭腦。鎖著眉問道：“所說何事？什么勢在必得？”

　　晏槊顯然不想回答她，便道：“你會明白的，對了，你做的丹桂雪蓮膏十分可口，還有么？”

　　賀婧濃微驚，下意識道：“你不會都吃完了吧？那么一小罐，足足是吃半個月的量，怎地是你幾日就吃完了的？”

　　晏槊悄然一笑，他拉著賀婧濃就跑，等賀婧濃跑得暈頭轉(zhuǎn)向時，他才停下，志得意滿地道：“我聽說這個丹桂雪蓮膏做法極為繁復(fù)，許是一般人不肯做的，除非至親之人，否則是問都不可以問的。那么你為什么要送給我？”

　　賀婧濃下意識道：“我原本是給我七弟做的，雖是麻煩了點(diǎn)，可萬萬沒有你說的那么難，你的那些，我是想謝你送給我的東西?！?/p>

　　晏槊看著她沉默良久，但也迅速恢復(fù)，道：“這也算半個了，無礙，從今以后你也要給我做?！?/p>

　　賀婧濃好奇地問：“你為何這般嗜甜？好像一下子，就想把一輩子的甜吃完一樣?！?/p>

　　晏槊笑而不語，依然大手拉著她，緩步向前，賀婧濃看著他拉著自己向前，并沒有反抗，就這樣隨著他踩著她的影子。

　　良久他才開口道：“或許，這世上唯一可以把握的幸福就是甜吧。我愿意一輩子去追求可以把握的，包括眼前的?！?/p>

　　賀婧濃沒想到他會想自己吐露心聲，在她的印象里，晏槊是個足夠?qū)Ｖ贫淝榈娜耍麘?yīng)是個足夠精明臣子，更可能是專制天下的雄主，所以賀婧濃對他是足夠復(fù)雜的，復(fù)雜到她自己已經(jīng)辨不清楚了，可她明白這種復(fù)雜是帶有利用的，這一點(diǎn)毋庸置疑，他們本就是在互相利用，他們都需要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