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騎緇王賀進槐已經(jīng)攜王妃梅嫣抵達京城,可是他們并沒有先去給當今圣上賀擎徵謝恩,而是直直地駕著馬車,回到了那太后已命人清理整頓了的王府。
遠在皇宮的賀擎徵本來還因等候著他們,而連一頓早膳都未進,此時饑腸轆轆的他在聽到此消息后,早已臉色滴黑到猙獰的地步,他握緊龍椅上的龍珠,面對著龍椅,連嘆三聲,后又道:“此等麩皮焉能守我霽朝江山安穩(wěn)?”他將他的王弟賀進槐比作麩皮,那種濃重的不屑和鄙視使人發(fā)麻。
早在那珠簾后站立的戚紫馨見此場面,并不覺得吃驚,她早已見怪不怪,她端著熱騰騰的秋菊蕓豆羹,緩緩蓮步微移走向賀擎徵,她將熱羹放下,然后徑直拉過在生氣中的賀擎徵,不免玩笑地道:“陛下這是執(zhí)拗了,怎地與這麩皮一般見識。我想你是餓極了的,快嘗嘗這利于消化的秋菊蕓豆羹,味道極是甘醇,這肉添的剛剛合宜。”
賀擎徵見著心上的人兒,氣也消了大半,便溫潤地對她調(diào)侃道:“卿卿你是出了名的不善廚藝,讓我猜猜這到底是何人所做。”
戚紫馨聽著他溫潤地喚她卿卿,不免羞意乍現(xiàn),雙手捂著臉龐,眼神躲避,嗔怪道:“多大人了,還喚卿卿,禎兒都不叫我娘親了,沒個正形!這豆羹做得這樣出色,哪里出自我手,自然是小五親自熬煮的,你??!有這樣可人心的女兒疼著,還不知道珍惜,這些個公主行列里,怕是再難出個像小五這般可人心的了!”
賀擎徵聽她提到賀婧濃,才有了正形,他端著盞用瓷勺挖著羹,喝了一口才道:“啊……是時候給這些個丫頭們找良婿了!皇后和其他宮嬪那邊說了什么嗎?”
戚紫馨被他的后知后覺逗笑,便打岔道:“其他的我可不插手管,她們盡是些從小便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更何況都有各自母妃寵著,量是出不了什么岔子的,可是我們小五不一樣,自小便可人憐,我這當母妃的,當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練就個識人的火眼金睛,可不能讓那些個俗人子弟,占了天大的便宜去。我算是看出來了,今后誰娶了小五,都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分,我說你也要給我打起精神來,我跟皇后娘娘都在張羅著人選,一定要保證,給我們小五找個最好的郎君?!?/p>
賀擎徵在她說這些個話的同時,早已將那盞豆羹消滅了個一干二凈,他滿足地道:“這豆羹真是美味!”
戚紫馨見他打岔,便憤憤地懟他,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可是全占了啊,你可不許只享受不干活??!”
賀擎徵溫柔地對視她,為她拂去剛剛因說話而激動的鼻尖上的汗,良久才道:“等騎緇王的事告一段落,我馬上便為她們選婿,我保證給小五的是最好的,好不好?”
戚紫馨聽完才滿意地笑了,下意識地道:“可算是將你給賄賂了,你這堂堂霽朝國君,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哦!”
賀擎徵爽朗一笑,無奈的道:“你啊!對了,禎兒近日可好,西北那邊偶有動亂,我忙著處理鞏固霽朝的勢力,我也有小半個月未去看他了,不然等我處理完這些公務(wù),我們一同去吧。禎兒的身體也是我和你的心病,我命珍珠找了些有名的神醫(yī),想必不日便來了?!?/p>
戚紫馨本來笑眼晏晏,待提到自己所生的七皇子賀徐禎時,臉色明顯差了起來,賀擎徵看著她的臉色不好,便出聲相勸道:“禎兒的身體早就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能做的,就是尋找到續(xù)命固元的良方?!?/p>
戚紫馨勉強一笑,她雙手扶住賀擎徵的臂膀,眼睛看著他的眼鏡,道:“都是我的錯,若我在養(yǎng)胎期間,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渡過去,就不會遭奸人毒手,在我的用具里下毒,那禎兒就不會,自一出生便帶著胎內(nèi)的毒,每到寒冬臘月里他都會渾身皺痛。我這當娘的看在眼里,沒有一天是好受的,好在有小五那個孩子陪著禎兒,禎兒喜歡小五,勉強能挺過去?!?/p>
賀擎徵無奈地低下頭,沉默良久,道:“神醫(yī)們總會找到治病的方子的……”
他說這話時明顯虛的很,戚紫馨聽得明白,便道:“好了,豆羹你既然已經(jīng)用完了,那我便走了,不打擾你了?!?/p>
……
咸翔殿,咸祥宮,微升的香爐煙熏,帶著淡淡的芍藥、川貝、沉木味,賀婧濃顯然不在里面,因為她是聞不得香的,戚紫馨更是知道,因此她們便在門框邊。
賀婧濃先開口道:“戚娘娘,叫小五來是有什么事嗎?近來天氣越發(fā)寒涼了,我怕禎兒那里病發(fā)的早,便要去守著呢?!?/p>
戚紫馨是真心地道:“這些年,你做的一舉一動我也都看在眼里,我知你早就將禎兒看作是親人,有你陪著他,我這個當母妃的倒是安心了,便可偷得浮生半日閑了。不過禎兒那里,是有御醫(yī)們操持的??梢娭@些年你也大了,是時候為你尋覓佳偶了,我?guī)闳⒓铀那逭窈蚋牧堆?,四清振候家的主母茍氏為她的女兒慶生辰,便邀請了各大家族的子女去參加,到時候,戚娘娘好為你擇一擇良婿。”
賀婧濃瞧著戚紫馨對自己婚事的強硬態(tài)度,不免心中暗道不好,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婉拒她,只好答應(yīng)了。戚紫馨讓人撤了熏香,好在這熏香,只是起到個清神養(yǎng)性的功效,賀婧濃雖然不喜,可奈何在這宮里是司空見慣的,她也聞了這些年,多多少少就不受其影響了。
戚紫馨將賀婧濃拽到內(nèi)室,親自下手為她挑選衣裝,甚至為她畫眉弄妝,賀婧濃身上穿著有些隆重的宮裝,有些不適的聳聳肩,待戚紫馨親自為她上妝時,她聞見了那敷粉的濃重的脂粉味,便不經(jīng)意的打了個噴嚏,誰知道,倒是吹了自己一臉的粉,待妝容完畢,戚紫馨還躍躍欲試地為她盤頭戴釵。
終于,賀婧濃被戚紫馨徹徹底底地收拾了一遍,入眼,只見賀婧濃身著一件云煙淡紫的綺繡羅衫,因著天氣冷了,便套了個保暖的外襯,上面紋著云紋,帶有暗暗流光的羅素,玉琉璃串成粒粒被點綴在全身。她那雙眉早已被畫成了入鬢遠山,眉心處點綴著最近流行的紋飾,雙眼依舊冷清只不過越加迷離,頗有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的含蓄。
紅唇微微熏染,點綴著血色,她本就生有一最完美的嘴型,不厚不薄,相得益彰。那青絲早就被順成霽朝皇室最經(jīng)典的淮陽墜,后面的青絲散下,頭上點綴著靈鵲翡翠,碧璽荷花魚,銀飾仙鶴。零零散散插著兩支玉蘭釵,由著一條乳白色的帛布挽起后面的高墜,剩余的帛散下在青絲中。
好一派端莊清雅的皇室風雅,是平常的貴家子女無法比肩的淡淡風流。
賀婧濃穿戴著這些,只覺得沉重,不方便。她哀怨地看向戚紫馨,不滿道:“戚娘娘你是怕沒人娶我嗎?那好了,你就叫我穿戴著著一身珠寶華服,隨隨便便在大街轉(zhuǎn)上三轉(zhuǎn),你信不信他們還沒看見我是誰,長成什么鬼樣子,就成群結(jié)隊地強著來找你,向你求娶我?”
戚紫馨嬉笑,她打趣道:“那好?。∥异V朝民風開放,戚娘娘為你娶來幾房夫婿如何?”
賀婧濃失笑,便張開臂膀,戚紫馨面前轉(zhuǎn)了兩圈,后一臉?gòu)趁牡氐溃骸捌菽锬镂颐绬???/p>
戚紫馨失神地道:“美,比戚娘娘還美……比世上的任何姑娘都要美,我的小五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
宮外,四清振候府外,戚妃戚紫馨攜著賀婧濃乘著馬車顛簸片刻,便來到了四清振候府的門口。此時宴會還未開始,侯府外是剛剛到來的馬車,賀婧濃她們還未起身出去,便聽見外面的人議論:“你看這香車寶駕,光用料就是宮里上等的梁樺木,你看這外面披被著的絲綢質(zhì)地,一看就是燮州上供而來的杭酬……這這盡是宮內(nèi)難得的寶貝,想必一定是宮內(nèi)的貴人來了,果然好大的排場?!?/p>
賀婧濃微愣,道:“戚娘娘,宮內(nèi)的東西為何這樣珍???這杭綢不是只進貢給父皇和桓娘娘嗎?難道每個宮的用度都超額嗎?”
面對賀婧濃的三連問,戚紫馨倒是淡定的多,道:“這宮里那里是什么賬目清明的地方,不過都是背地里做了假賬,用些理由,搪塞給那些不識冷暖的貴人們,這都是宮內(nèi)司空見慣的事了,不足為奇了。不過我們咸祥宮倒是清明,這些賬目都是楮梨姑姑管著,她向來是管賬的一把好手,我倒是放心的,我們咸祥宮清白的很。今日用的香車寶駕乃是皇后娘娘借的,她是知道的。你不必擔心?!?/p>
賀婧濃沉默良久,見今日不宜談這些,便耐下心來將這些問題藏在心里,等到和晏槊商量。
賀婧濃先是被閑修鈺扶下車來,然后待她站定,便順手扶著戚紫馨下了馬車。一時間,所有的金枝玉葉盡是看著這里,紛紛向她們行禮問安。待戚紫馨讓他們起身,在侯府門口招待客人的掌事們都留了心眼兒,馬上通報給還在柳岸宴現(xiàn)場布置的,四清振候家的主母茍氏。茍氏心中微動,雖心中火急火燎的,但多年主事的經(jīng)驗,依舊使她從容不迫。她給還在梳妝中的女兒馬若云傳話,讓她準備的要充分。便收拾好自己,向著會客廳走去。
賀婧濃扶著戚紫馨,立于一旁,戚紫馨倒是從容地應(yīng)對著只身上前的貴夫人們,順便為他們介紹著賀婧濃。賀婧濃于此只是冷淡的一笑,雖冷淡卻讓人挑不出半點錯來,要是硬說那就只有太過冷淡了,不過誰敢吱聲呢?
待含蓄片刻,眾人們便擁簇著賀婧濃等人,一同到達了會客廳堂,而男人們,便早已安排到柳岸宴現(xiàn)場去了。賀婧濃和戚紫馨剛一踏入會客廳堂,當家主母茍氏便端莊得體地笑著迎來,道:“四清振候府茍氏見過戚妃娘娘,見過五公主殿下?!?/p>
戚紫馨依舊淡然,道:“起身吧。今日令媛生辰,是喜慶的日子,家主夫人不必在意這些虛禮。不知府中尚可安好?”
茍氏起身笑著回答道:“近來府中事務(wù)繁忙,不過臣婦一人還是能夠應(yīng)付的,府中家人都還安好,多謝娘娘關(guān)心?!?/p>
說著,茍氏便招呼著眾人將她們領(lǐng)向柳岸宴的方向。
柳岸宴,其實就是在一片露天的空地上擺上宴席,正值寒冬時節(jié)自是沒有植物可以觀賞的,但周圍有一個人工小湖,岸邊栽種著幾株柳樹,那柳樹早就枯了枝,可近日白雪飄飄,也是薄薄的覆上了雪,倒是應(yīng)了叫做柳岸宴的用意。
好在周圍有幾十個暖爐,倒是還叫人有些熱意。人人都被招呼著入了座,他們還在等著今日的壽星,四清振候家馬卉光的嫡次女,儷錦郡主茍氏親生女馬若云,京城響當當?shù)氖缗?/p>
戚紫馨和賀婧濃被安排坐上了兩側(cè)宴首,不過卻是相對的,而四清振候馬卉光和夫人儷錦郡主茍氏皆坐在正前方。
而人們聊得正熱,宴會的主人翁也盛裝待發(fā)的出席了,馬若云一襲桃粉色羅衫,外面穿著暖和的緋色外襯,上面繡著丁香蝴蝶,因外層是蜀錦質(zhì)地,甚是閃耀奪人,她挽著留仙墜,頭上戴滿了各色珠寶,自然顯得溫婉高貴。她先是走到宴中間,向上位的父母行禮,然后對戚紫馨和賀婧濃行禮問安,最后才坐回自己的席位上。這宴會雖是指明是給她慶生的,可是每個人都知道,是給她甚至給所有未嫁女性選婿的,所以是按未婚男女一席的規(guī)矩坐的,霽朝民風是很開放的,只要不做出出格的行為,都是讓人接受的。男女同坐還算是勉強接受,不過卻要隔開相當距離,未婚配男女要以扇遮面,這也算是扇面的宴會。
在賀婧濃身邊的便是馬若云,馬若云彎彎的月牙眉,迷蒙的丹鳳眼,的確是個美人,但卻是與賀婧濃形成強烈對比的美,若賀婧濃是月華下賽霜菊花,那馬若云便是枝間笑俏臉的桃花,一冷一熱,瞬間便挑動在場男女的眼。
可是只大致看,便可以看出賀婧濃的五官遠遠要比她冷峭,這種冷峭其實就是皇室對凡夫俗子的淡然,因為不入眼,所以從未在意的高貴,但讓人迷惑的是,賀婧濃其實并不如馬若云那般標志,可就是有種高壓一頭的感覺。
宴會進行的很快,賀婧濃見戚紫馨正忙于與其他夫人們一起擇選良婿和貴女,便向其他貴女一般離開宴席,不過她并沒有想偶遇佳人,只是往沒人的涼亭里去,她坐在涼亭里,喝著熱茶,賞著雪景,的確,四清振候府是個賞雪的好地方,若晏槊在就好了。她正想著,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想到了晏槊,便讓自己冷靜下來,不去想其他的。
……
四屏街,空月樓,原本滿是客人的花樓里忽然闖進了一群暗衛(wèi),而賀婧濃正想著的晏槊便走進空月樓,他著一件深藍色勁服,腰間雷打不動仍是那塊渾黃古玉,不過發(fā)髻間卻豎著一根桐木簪,雖有些樸素,可勝在質(zhì)感很好,倒顯得他平白少了些冷意,多了些人氣。見他們闖了進來,那些個所謂的恩客都跑光了。
之所以他闖進空月樓這等花柳腌臜之地,全都因為半刻鐘前,還在府中的晏槊正準備著衣物,去四清振候府去看賀婧濃,可戰(zhàn)玨卻來通知道:“屬下和羅瑜已經(jīng)打聽到了昭氏姑娘所在的地方,不過事情有些復(fù)雜,還請主人親自去,就會清楚。”
于是晏槊便來到了這里,其實到這里還未進去時,晏槊便了然,顯然他不驚訝,畢竟一個孤身一人,沒有靠山的姑娘,有沒有什么謀生的技能,怎么可能清白地活了這么些年。那為首的,穿著妃色衣裳的鴇母,見他們的來者不善,便嘰嘰喳喳地開口道:“你們是什么人?竟然敢來我這空月樓鬧事,你們是不想活了嗎?你們知不知道我這空月樓背后靠山是誰啊?季軍候司椎啊!”
晏槊只是冷漠地睨了她一眼,便揮了揮手,道:“把所有通道封鎖,好好盤問她們。若有反抗,便殺了?!?/p>
那些個女人們早就嚇得躲在鴇母的身后,奈何人太多倒顯得有些戲虐。那鴇母吞吞口水,害怕地道:“大爺,我們這空月樓做的,無非是這些個流水的生意,皆是清白姑娘,您到底要干什么?”
晏槊被她的那句“清白姑娘”給激怒,他一步一步上前,道:“清白姑娘?若像你說的那般清白,你們空月樓還如何盈利,對吧?”
鴇母被他一語中的,瞬間跪下,驚恐地道:“大爺饒命!饒命!”
這時羅瑜突然從里面走了出來,來到晏槊面前道:“主人,昭姑娘找到了,不過……”
他還沒說完,便有一個瘦弱的女子拉著個僅僅三歲的男孩子,順著他的話說:“不過還帶著個三歲的啞語孩子?!?/p>
她看起來瘦弱,身上著一件單薄的月白色衣裳,發(fā)間僅插著一個釵,落魄而素凈,不過她五官姣好,眉眼彎彎,紅唇齒白,可惜那雙圓眼里透著死寂。
晏槊見此,抿抿嘴,上前去,停在離他們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前,他蹲在那個男孩子前,他本就生的絕色,甚至不敢讓人相信世間竟有男子像他這般,怎奈何他平常他過冷漠,便無人敢接近他,甚至是懼怕他,竟叫世人忘了他的一副好容顏。
他伸出手摸了摸這個白凈的孩子,那孩子像是天然的跟他親般,竟然乖巧得順著他,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像極了她的母親。
晏槊緩緩站起看著眼前的昭氏,言語間盡是透著虧欠,道:“孩子很像你,從今往后你跟孩子會好好的,請你相信我,我會讓當年的冤屈重審的,還你我和死去的亡魂的公道的?!?/p>
昭氏沉默良久,看著晏槊,她的眼神恍惚,漸漸紅了眼眶,道:“七年了……恍若隔世,似在昨日,七年前的鮮血還在流著,我昭家滿門,只有我一個人逃了出來……然而,這些年生不如死,到不若就死在那場屠殺中,至少我還是干干凈凈的……”
晏槊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道:“七年前的冤魂依舊在呻吟著痛苦……終有一天真相會大白,忘了過去吧,至少那還證明你還活著?!?/p>
昭氏開口道:“是啊,這還證明我活著……我原名昭柏麗,這是我的兒子樅樺。他是個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