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暑氣也悄悄抬了頭,總歸是樹蔭柳綠處聚齊了人,燕子呢呢喃喃地少見了,倒是家雀兒撲棱著灰色翅膀風(fēng)塵仆仆地互相捉鬧著。不時宮里走上三兩個貴人都不是罕見的事兒,就連一向溫文吞吞,被人暗諷蹲在宮里不出來一輩子的太邕妃太儉紫,都斜楞著輕羅小扇穿著極薄的單衣,安閑自在地走在她菡萏宮不遠處的小池塘邊,池塘里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模樣。她難得開懷笑著,平心而論,若非她年齡在宮妃里著實是最大的,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全年穿著妃色的衣裳,著實有些審美疲憊。但此時她一對小虎牙笑的人都醉了,她自是高門淑女的,卻難免幼時在地方長大,行為上沾染著世俗,這也是她修佛道的次要目的。素來她不是在菡萏宮窩著,就是走走路串串門往東邊走上一段便進心梓宮陪著皇后桓霜寂討論佛道之爭,每每都是她贏,實則是桓霜寂修大自在心,不與她爭論高低,而她講究佛門是非因果,她雖看得出來,卻不愿意挑明。于是全年她都見不上別人兩面,也好過受別人面上的排擠。
她身邊的侍女正是一身淺桔色衣裳的白芷,她正冒著汗朝走得遠遠的太儉紫喊道:“娘娘!您等等白芷??!白芷實在是守不住這熱!”
太儉紫平淡一笑,她當時便蹲下來,湊近池塘,指著那株淺黃色的荷花道:“你瞧瞧,這是什么品種的?怎么平白長得這么好看?從前就沒見著過的?!?/p>
白芷匆忙趕來,看到那荷花便說道:“??!娘娘大概是忘記了!去年中秋時太后塞給您兩粒花草種子,雖然收下了卻不高興,便讓奴婢我處置了。我當時也不曉得是荷花的花種,便隨手丟進了咱們淤泥塘子里,這幾年來雨下的越多,這淤泥塘子里進了水,想必也就渾渾噩噩地長了起來吧!也算是奴婢我無心插柳的德行了!是吧娘娘!”
太儉紫笑著點頭,對著她道:“往后咱們菡萏宮可以收些太后那邊婆子的禮!只要不是犯了宮規(guī)的就好!我也不好眼瞧著別宮的一等掌事宮人吃的盆滿缽滿,卻苛待了你讓你清湯寡水的。你注意些便是了。”
白芷興高采烈地甜甜一笑,道:“還是娘娘疼奴婢!其實奴婢拿的公例已經(jīng)不少了,除去每月吃穿用的外,奴婢還能寄些銀兩送往家里補貼家用呢!若論清貧的,實則也只有楓葉所里當差的苦,平白干了一年只賺些活命錢不說,還需要五公主從自己的月份里掏些撫恤她們的。要論苦啊,還得是五公主呢!”
太儉紫微微頷首,她同意地道:“雖然我不理宮中的事事,但這些年來還是看在眼里的。也不知道戚妃怎么想的,緣何不為五公主討要討要呢?畢竟是皇子公主的,緣何那般兩袖清風(fēng)清苦簡樸的?即便是宮中位份最低的妃嬪都花費地比她多的甚!這孩子其實我也是喜歡的,宮中的女兒們哪一個不是花枝招展不安分的?也唯有她我看得上的,其實我應(yīng)該聽驚輾的話,多與她走動走動的。”
說著太儉紫起身整衣,領(lǐng)著白芷去了戚妃的咸翔殿。
咸翔殿內(nèi),太儉紫頗為憂心地看著正端著藥碗喝藥的戚紫馨,戚紫馨精神不振,她喝完藥甚至依舊在咳嗽著,太儉紫不動聲色地通過端盞,遮蓋過嘴角噙著的一抹笑。她也不知為何,就像當年她總是試著與桓霜寂、戚紫馨爭個高低一般,這些年她過得不好,可她們卻順風(fēng)如意,她心下總是憋著口氣的,如今這口氣已經(jīng)順了大半了。無為別的,只是眼瞧著皇后桓霜寂孕身多次無一存貨的子嗣,戚紫馨即便生下皇子依舊孱弱多病命運厄難,不久前還去了,如今戚紫馨雖深受皇恩卻眼瞧著也不久于世,而她雖不受重視糟糕地在這宮里掙扎,卻還是誕下最有潛力的三皇子賀驚輾,她一直為這個兒子驕傲。
她心里尤為復(fù)雜,一邊是多年修佛心性難免慈悲,另一邊卻心下暗喜為自己孤獨寂寞的十幾年抱不平。終究是人性難泯。、
戚紫馨一直在暗自打量她,她心下疑惑平時她們都不見面的,除非是重大活動才見上一面,即便如此她們從不說話的。今日她破天荒地來了她的宮里坐坐,她心里實則不爽,她從心底里就討厭這個總是口是心非、陰暗十足的女人,她一直都知道太儉紫怨恨宮里的所有人,尤其是太后和她。
她面上還是含著笑的,她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經(jīng)年老病莫嚇到姐姐!”
太儉紫輕撫著羅扇,扇面上繡的是雙面繡,一面貍奴撲蝶,一面青樹含苞。她訕笑著道:“怎會害怕呢?我久居宮里修佛侍花難免性子孤僻了,妹妹肯同我說說話,都是令我高興的事兒。”
戚紫馨笑而不語,她真的討厭這個名字里也帶“紫”的女人。她又咳嗽一陣,見她還是沒有走的意思,便委婉地問:“近來姐姐怎么出宮了?是不是有事?能幫的我一定相幫!”
太儉紫心下嘲弄她帶有的“委婉”勸退之意,復(fù)裝作聽不出話外之意般問道:“最近怎么沒瞧見五公主侍候你左右?你這個母妃病了,她緣何沒有事后左右?咱們雖是皇家的公主,但仍舊是被世俗桎梏的女子,如何不尊長病相侍?”
戚紫馨想著今日賀婧濃應(yīng)她要求同戚太守相見,她嘴中卻胡扯道:“小五最是妥帖的,怎么會呢?今兒個我是叫她出宮為我置辦些用的,別人我總是不放心的,畢竟生淮山王是病痛便是這般來的,叫她去我最是放心的?!?/p>
太儉紫見到聽到了消息,便也耐心地和她互相吹捧安慰幾句也就告退了。
整個大殿里,只有戚紫馨氣得直捶胸口,她甚至低罵出了口:“也不瞧瞧你是什么身份,我這母妃還沒死呢,輪得到你來相幫教導(dǎo)?就算我當場撂了命,自然還有中宮嫡母培養(yǎng),以為養(yǎng)出個兒子來就有機會做太后?呸,你想得到美……你今生都沒有機會的!”
她越想越氣,干脆掀翻了茶盞,眼瞧著那價值昂貴的精品影青盞被她摔了,她連眼都不帶動的,自顧自地捂胸難受,楮梨默不動聲地收拾干凈,又端來一碗藥來,皺著眉頭幫戚紫馨順氣,勸解道:“娘娘何必為那等做精說出的話生氣?她倒是自命不凡的,也不瞧著她白日夢騎緇王妃沒做成,險些在梅嫣那等蛇蝎的身下蝸居,如今也算是得了天大的造化,生了不錯的三皇子,即便是陛下厭棄她,好歹保留她的榮尊,而她呢?處處想不通便處處怨著!真以為所有人都欠她的嗎?若非是她家始亂終棄了良人,傍上騎緇王那等潑皮,她也不至于整日怨道錯付后生!說來她是侍佛之人,可瞧著她周身難言的怨氣,終年穿著妃色的衣裳難不成是喜歡嗎?只有宮里老人知道,她當年嫁進王府時,帶的那件妃色的衣裳是從哪里得來的?!?/p>
戚紫馨不再說話,望著窗外明媚的風(fēng)景,心下卻突起波瀾……
戚氏太守府,御寒院書房中,香茗漸漸騰起,賀婧濃對望著窗口的家雀兒,說道:“太守大人位居二品,女兒還是宮中最得寵的戚妃,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兒孫?”
戚太守年邁龍鐘老態(tài),白色胡須參差不齊,霜白了的頭發(fā)更是顯眼,彼時正要哉悠哉地躺在竹椅上,品著香茗,操著蒼啞低沉的嗓音道:“五公主難道不清楚嗎?如今你恐怕是最清楚的人了,陛下老了,力不從心了。戚妃是我的女兒,你既是她過繼來的丫頭,終歸你也算我的小輩兒??偠灾菔弦蛔灞闶悄愕谋茱L(fēng)港??!只有榮加戚氏你才能有機會!”
賀婧濃笑了,她從未見識過這般邏輯混亂的人,她品著手上的茶,道了句:“太守果真是老了,腦子也不好了。這般恬不知恥的話錯來何處?父皇正值壯年,太子尚未擁立,眾位皇兄虎視眈眈,我也如狼似虎般盯著……戚娘娘是您的女兒,的確出身戚氏一族,然而她如今榮華富貴無不依靠著我父皇的恩寵,說句不堪的話:戚氏這算是沾著光地留命。所以這般危風(fēng)四掠、屋漏瓦塌的家族如何護住我?”
戚太守早已被這套思想浸得藥石無醫(yī)了,他眼里藏不住的憤怒,他氣憤地捏著手中的兔毫盞,言語滿含怨恨,道:“公主難道不知自己出言刻薄嗎?就算真如你胡造的這般不堪,也總比你身后的小小吉氏一族強的很!”
賀婧濃聞言更是笑得開心了,她點點頭,道:“的確!戚氏家大業(yè)大,比之吉氏強過不少!但是我想問一句,戚家哪位后生能夠參加考試呢?如今的士人是不是大都從吉氏哪里搶來的?”
戚太守怒地甩盞,他氣得胸口高漲,罵道:“你又算什么東西?若非你有利用價值,你以為你能活到如今?”
賀婧濃聞言眼神暗芒,她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戚太守面前,賀婧濃天資異稟,此時她將自己暗藏的鋒芒氣勢全都展現(xiàn)出來,眼神咄咄逼人血腥而陰暗,她嘲諷地道:“戚太守瘋了……戚家要換個家主了……”她從腰間拿出酌情匕首,無情地看著戚太守,戚太守被她的陰暗氣勢壓倒,頹靡地攤在竹椅上,呢喃道:“……你……你一直都在偽裝!我兒竟未發(fā)覺她身邊存了這么一個天大的禍害!你別過來……你要做什么!”
賀婧濃笑著將他連著袖口抻起,涼薄地道:“你應(yīng)當謝謝你良善的女兒尤為善待我!不然就憑你說的話……今天你就得撂在這里……”
她放下嚇得哆嗦完全沒有方才悠哉模樣的戚太守,她嘲諷地看著他,無情地將他摔下。背過身去,道:“我賀婧濃既然答應(yīng)了戚紫馨,我必定遵守諾言……許你戚氏一族子嗣延綿,安享富貴……但,別想權(quán)勢遮天……活下來,得到發(fā)展便是對你們最大的慈悲,勸你們不要再拿那些鬼話騙孩子了……會死人的,我的刀可以對向不聽話的人……無論男女老少!你阻一個試試?”
說著她揮揮手,便大步離開了。進來的人是一位極為年輕的男子,他身著藍色織錦衣裳,對著面如土灰的戚太守詭異一笑,彎腰行個禮,道:“舅舅!延禮來接您的班!從今往后您便可以休息了”
戚太守猛然抬頭,他怒斥道:“戚延禮!你這個吃里扒外地東西!你什么時候和她聯(lián)系上了?你究竟干了什么!”
戚延禮干凈的臉上劃著詭異的憤怒,他道:“吃里扒外?舅舅,哦不,老東西!我只是想要得到一個入仕的機會而已!我原本能夠得到考試的機會!是你慫恿我母親將我劃歸到了戚家!我寒窗苦讀數(shù)十載啊!就是為了完成我父親的遺愿!可你做了什么?你明知道自你之后,官場上不可能再有一個出自戚家官員……于是你早有考量,決心費了我這一步棋。就為了你的孫子戚銘盛,將我拖進了戚家這個無底洞里!我原名姓齊,我父親早亡你慫恿我母親棄府歸家,叫我也改了姓氏……而你將你的孫子過繼給了我母親名下,你說你居心何為?你不過是想利用你那個傻妹妹我的傻母親,為你孫子入仕作輔,你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嗎?那你以為戚銘盛只是風(fēng)寒入體,何以導(dǎo)致攤床度過余生呢!哈哈哈哈哈!你沒想到吧,是我在他的傷寒藥里多加了決明子!決明子性微寒,可是只要劑量充足,常年累月的送服,就算是金剛羅漢,也得寒氣深入肺腑!再有我照料他時,每至陰寒冷濕的夜里就通窗吹風(fēng),你不知道吧,你疼愛的孫子,哆哆嗦嗦的樣子你不知道吧!哈哈哈哈!”
戚太守眼里充血氣得即將背過去,他怒指著戚延禮,良久才吐話出來:“你!你!孽畜!你不得好死!”
戚延禮笑得更加詭異,他大手攤開敞胸大笑,道:“天道輪回!蒼天不??!你當年是何等構(gòu)陷我父親,你的妹夫的?你用我父親手下經(jīng)營的車馬交易存有漏洞,肆意妄為地命人去捅婁子,只為了他酒醉下得那句:“戚家是無底洞……萬不可過多深交了……明年我就收手不去再碰了……”所以你心下生了嫌隙,你為了事情做的干凈干脆,指鹿為馬加害了我父親,導(dǎo)致我父親官途從此夭折,而他清高一世不肯面對,終日郁郁寄希望于騎馬奔行……又是你不肯放過他,你故意在他馬草里下了狂躁的草藥,又通告了守城巡邏的士兵追逐他,而不攔下他,我父親竟然縱馬撞墻連續(xù)三次,最后跌落馬,死于馬蹄之下。他一向騎藝了得,怎會因為酒后騎馬不穩(wěn),而跌落下來呢?你是我的弒父仇人!卻偏又是我的舅舅!你分明該死!我所作所為皆是因為你斬草不除根,消息不曾緊鎖導(dǎo)致的!既然做了,讓我知曉了,你以為我會放過你嗎?我之所以潛伏,就是為了今日能夠揭開你的心,捅你的刀子!我不會殺死你的……殺人誅心,我會將事情大白于世,而你的存在會為我博得氣度!你放心吧,我會讓戚氏在我手上發(fā)揚光大的,自此后,我會為我第一個孩子改回齊姓,往后就是齊家的了……”
戚太守生吐出口老血,他匍匐在地發(fā)絲凌亂狼狽至極,他顫顫微微老淚縱橫,問道:“你怎么認為賀婧濃會幫你?她也許是在利用你整垮戚家!”
戚延禮冷靜下來,他整整錦衣,瞧著地上的不成人樣的東西,開口道:“你以為我像你那樣蠢?這樣吧,我告訴你一條處事準則:用人萬莫懷疑,追隨切忌猜忌。我知道你一輩子都不會懂得,我之所以會選公主,是因為我聰明又忠誠。既是她沒有許我什么,可她讓我切切實實。安安穩(wěn)穩(wěn)掌握了有形的戚家,她讓我當了家主!即便以后我不能復(fù)試了,可我的兒子孫子有了資格!她承諾我的不會食言!我相信她追隨她!”
戚太守蒼涼地笑道:“你就不怕你追隨錯了主子嗎?這世上千奇百怪,沒有人能永遠牢靠!”
戚延禮又笑了,道:“可我最起碼能夠享受到富貴啊……笨死了,果真舅舅你天資有限,有些再進一層的東西你永遠體會不到。忠誠于明主才是最大的富貴。”
說著他上前踹了戚太守一腳,疼的戚太守連吐兩口老血,而后眼神變得迥異起來,活像個傻瓜。
戚延禮玩味一笑,低下頭來,看著戚太守呆傻的樣子笑道:“真希望舅舅你一直如此啊!活的像個傻子其實不錯,你就嘗嘗往常我在你面前裝傻的滋味吧,很美妙呢!”
果然被他察覺到了戚太守僵硬的半絲半縷,于是他冷下嘴叫來上手就是一巴掌,然后叫來人將戚太守抬到禁室里去了,他環(huán)顧四周,滿意地笑著,一手自然而然低端在胸前另一手背后,沖著虛無處大聲而順從地喊道:“仆臣戚延禮感謝公主知遇之恩!日后自然忠心可表,日月共鑒!只是勞煩暗室監(jiān)督了!”
說著他鞠躬致禮,卻沒有收到任何回答,他這才恍然大悟,心下震驚于賀婧濃根本就沒有在他身邊監(jiān)察,而是放心他掌握戚家,他心中猛然一震,衷心之感油然而生,他佩服欽慕這個女人的智慧和氣度,他一度以為沒有任何男人可以配得上她。
……
菡萏宮內(nèi),太儉紫正吃著紅酥糕,連賞了白芷一塊。正此時一聒噪的姑子上門來宣旨,來人眼高于頂分外氣人。她撇撇嘴,陰陽怪氣地道:“邕妃?邕妃呢?邕妃接旨!”
太儉紫惱恨,卻仍舊低下姿態(tài)行禮接旨。
便聽著來人道:“闔蓉宮旨意:三皇子加冠已過,理當迎娶正妃!今本宮知悉河源鈞侯太康之的侄女曹絲榕才貌尚佳,品行淑均,可當配三皇子賀驚輾,特此下旨賜婚,邕妃接旨!”
太儉紫當場僵硬,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來人,而身邊的白芷更是氣憤,她開口道:“我們娘娘已然向啟翔宮遞了名冊生辰八字,緣何需要勞煩太后娘娘下旨賜婚的?姑姑莫要說笑了,我們娘娘明明看上的是鐘明將軍府的齊階年大人的掌上明珠齊荷寧,并非是曹尚書的遺孤曹絲榕小姐啊!”
誰料哪姑子一臉兇狠,竟然打了白芷一巴掌,太儉紫卻沒有阻攔,而是一臉難看地道:“是,臣妾接旨?!倍笏袂閾Q忽地站起身來,對著白芷說:“丫頭你先送姑子走,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倍笏D(zhuǎn)身走到了內(nèi)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