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祥宮內(nèi),皇后桓霜寂平靜地坐在床榻邊,周圍什么人都沒有,就連長汀也在外面守著門。
臥榻上的賀擎徵喝完藥終于轉(zhuǎn)醒,他輕哼一聲,睜開眼睛,便瞧見了身邊平靜看著道經(jīng)的桓霜寂,他先是有些詫異地環(huán)顧四周,最終確定只有桓霜寂時舒心一笑,此時桓霜寂淡淡瞥了他一眼,說道:“陛下醒了?!彼呎f邊端過一盞茶水,一手幫助賀擎徵坐起,一邊端給他看他飲下。
賀擎徵平靜而安心地看著桓霜寂,終究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溫和地道:“梓潼辛苦你照料朕了!太醫(yī)說了什么?”
桓霜寂淡淡一笑,不喜不悲地道:“陛下有心中藏著秘密,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秘密讓陛下日夜難寐,陛下勞累了?!?/p>
賀擎徵先是一愣而后才笑了,他拉過桓霜寂的手,輕握著,感慨地道:“是?。∮忻孛堋阄曳蚱迬捉d,所有人中你是最了解我的……你知道我心思重,知道我最難相信人。你我之間,究竟是夫妻情分大于君臣呢?還是君臣情誼大于夫妻呢?”
桓霜寂淡淡地替賀擎徵擦擦汗,回答道:“成親那日我便回答了……是君臣不是夫妻,陛下,你我之間是真正的生死之交,你信我,我很高興。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陛下你伸出了援助之手,從此我就相信,我是陛下最好的朋友,卻不是最好的妻子。”
賀擎徵也微微伸頭,好讓她容易些。他聽后也愉快的笑了,道:“有些時候,連我都分不清,在你心中我究竟是慷王還是陛下……真奇怪啊,當(dāng)初其實我們只是有名無實啊……”
桓霜寂也笑了,賀擎徵抬手輕輕地將桓霜寂額頭上的一絲棉絮摘下,笑道:“方才又趴在我那張棉花墊里看書了吧,瞧瞧棉絮都粘在頭上了……哈……還不是一絲呢,這里還有?!闭f著又幫她摘了下來,桓霜寂笑著點點頭,感慨地道:“今年臣妾三十八了,臣妾越發(fā)覺得自己老了,昨日梳頭時發(fā)現(xiàn)了一根白發(fā),袖姝剛想揪掉,我說不揪,我要留著,瞧瞧等小五出嫁時長出多少來?!彼荛_心地笑了,就連賀擎徵都被她感染,抓緊了手,道:“宮里這么多孩子,為何這般喜歡小五???從前也不見吉氏和你多么親近???”
這句話像是說道桓霜寂的痛處,桓霜寂臉色變了變,賀擎徵這才意識到……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的孩子他一個都沒有記住啊……他心下也是凄涼傷感,一時間竟手都顫抖起來,桓霜寂強撐著道:“小五同我有緣,雖說不是從我腹中出來的,可偏偏生的很像咱們的璟澄……有些時候我常常想,是不是因果機緣可憐我,見我一連失去三個孩子……就把璟澄托到吉氏的腹中懷給我的?你看,小五并不跟吉氏親,反而和我跟戚妃親近……小五的性子也很想從前的我,只是更加溫和?!?/p>
賀擎徵慢慢摟著桓霜寂,聽著她一字一字地說著,他心里就像刀子割了一樣疼。
他紅著眼睛道:“一定是的……一定是老天將咱們的鄔陵公主重新還給了我們。”
門外的賀婧濃將一切都盡收耳中,她看著神情傷感的長汀公公,心中卻有了數(shù)……長汀見她神色平靜,不免開口道:“公主是個有福氣的人,日后自有大造化。”
賀婧濃眼中藏著戲謔,卻在看向長汀時眼中滿是欣喜,道:“我知道的,桓娘娘和父皇疼我,謝謝你,長汀公公?!遍L汀欣慰地點點頭,為賀婧濃稟報去了。
待賀婧濃進去時,桓霜寂正好出來,她對賀婧濃道:“桓娘娘宮里還有些事情處理,晚些為小五準(zhǔn)備云片糕和你姜娘娘走時,特地交給我為你留下來的玫瑰餅子。”
賀婧濃微笑,道:“那可好了,多日沒吃上桓娘娘最拿手的云片糕了!姜娘娘走了,怕是以后玫瑰餅子都要蹭桓娘娘宮里的了!那時桓娘娘可不許嫌棄小五貪嘴?。 ?/p>
桓霜寂寵溺一笑,摸摸賀婧濃的頭,即便賀婧濃已高出她一頭了,等摸完了她這才走。
賀婧濃上前向賀擎徵行禮,道:“父皇?!?/p>
賀擎徵微舒眉頭點點頭,他沖賀婧濃伸手示意她上前來。賀婧濃低下頭平靜地上前去,再入目便是賀擎徵微瞇的眼神,賀婧濃從容鎮(zhèn)定地一笑回視,賀擎徵神色有異,蓋在袖里的大手下意識握緊,一時間竟用了對朝臣的語氣開口問道:“今日怎么來了?”
賀婧濃微微頷首,溫和一笑,道:“聽聞父皇朝堂暈倒,戚娘娘與我都很焦急,小五只得連帶著戚娘娘的份看望父皇。父皇身體好點了嗎?”
賀擎徵被自己方才脫口而出的話驚到,他下意識蹙眉,不自覺地將手從袖子中晃出,附在腰身上。賀婧濃察覺他的一舉一動,她伸出手幫賀擎徵蓋好被子,賀擎徵這才緩過神來,有些悵惘地問道:“近日功課怎樣?張祁漪有沒有訓(xùn)斥你?”
賀婧濃微微一笑坐在他身旁,瞧見桓霜寂落下的經(jīng)書,于是拿起了那本書來,自然地回答道:“張?zhí)灯揭捉耍幢闶峭7感╁e誤都會悉心指教,至今太傅都沒有責(zé)罰過小五。父皇放心,小五沒有落下功課。”
賀擎徵找到一個舒適的姿勢靠著,他也漸漸放松下來,緩緩長舒一口氣,這才說道:“張祁漪哪里,每半月都會向朕回報你們的功課情況,你說的很對,你功課完成的很好,就連最挑三揀四的夫子薛彌申都接過你的模卷,細(xì)細(xì)打量后稱贊有加。朕很高興有一位才學(xué)尚佳的女兒!戚妃將你教養(yǎng)的很好!也算寬慰你生母的在天之靈了!”
賀婧濃并沒有正面回答這句話,而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賀擎徵交互在一起的手掌,問道:“父皇,小五在大哥和三哥那里聽聞皇叔的噩耗,父皇也因此昏倒,不知小五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跟皇兄們一起,去商海崖祈求恩簽?”
賀擎徵斂下眸子,他想了一會兒,還是道:“商海崖最近數(shù)有崩塌事件,如今前去安危有失,你們一片好心,心意朕收下了?!?/p>
賀婧濃點點頭,這時賀擎徵說道:“今年你也要到十六歲了,雖說朕沒有著急你出嫁,卻也應(yīng)當(dāng)自己留意心儀人選了,這種事情也不用覺得羞恥,如果遇到自己喜歡的,可以讓你桓娘娘告訴父皇,父皇為你把關(guān)結(jié)親?!?/p>
賀婧濃搖搖頭,在賀擎徵微為詫異的目光下回到:“不瞞父皇,其實小五在安山寺同衡廂主持曾徹夜促膝長談,衡廂主持曾預(yù)言我今生姻緣多成怨偶,況且小五著實無心婚嫁,一心只想著讀書。戚娘娘和桓娘娘雖說在為小五籌辦此事,但小五就是沒有這種心思,也是為難她們了。”
賀擎徵問道:“女子良緣婚配有何不好?你兩位姐姐不正是同良人喜結(jié)佳緣?可否是因為沒有遇到順眼的?若是這般父皇可為你昭告天下,三國尋夫!必定會找到一個處處滿意的?!?/p>
賀婧濃溫和一笑,為賀擎徵端來一盞茶水,瞧著他喝完,道:“兩姓之好,緣分在天,也許往后會有吧,只是此時小五沒有這個心思,小五益慕圣賢之道,愿為霽國女子首位文壇大家,此生之愿,愿父皇成全!”
賀擎徵并沒有鉆牛角尖兒,他也曾見多識廣,年少時見過不少宗室有才華的女子終身未嫁,她們活的開心快樂,甚至讓身為男子的賀擎徵都由衷想往。他點點頭,道:“你的婚嫁之事,自然還是要看你的喜歡,我們賀氏宗族的女子并不都要嫁做人婦,倘若你喜歡一個人來來往往,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同鴻儒交涉也好,父皇只希望你開心。父皇沒有幾個女兒,你兩位姐姐懼怕父皇,不敢同父皇相處,你倒是不怕,同朕也親近。父皇疼愛女兒,合理的盡量滿足你。
賀婧濃舒心一笑,問道:“那女兒要是一輩子不婚不嫁,父皇就不會著急嗎?”
賀擎徵由衷的笑了,打趣道:“這有什么?且不論你嫁不嫁,前頭有你幾位皇兄,后頭有你幾位姐姐,父皇還愁沒有兒孫疼愛嗎?再者,父皇年輕時又不是個酸儒,有兩位姑姑都未曾婚嫁,一位成了調(diào)香高手,一位成了輔政基石,父皇尊重她們的情趣,甚至還在少年時仰慕與她們的隨心所欲,十分艷羨?。 ?/p>
賀婧濃點點頭,像是終于達到目的一樣地舒口氣,頗為漫不經(jīng)心地道:“據(jù)說映秀的小侯爺嘉靖又同嘉侯爺鬧了一番,想來將嘉侯爺氣得不輕吧?!?/p>
賀婧濃悄然的轉(zhuǎn)移話題,果然賀擎徵嘴角上也噙上一抹笑,他輕輕拍拍賀婧濃的手,笑道:“有什么值得怪的?嘉靖那個黃毛小子的脾氣一沖上頭,就算是父皇也難鎮(zhèn)??!說來這一年要鬧上七八回,回回鬧的議論紛紛,嘉候嘉吳晟同我那早逝的小妹余昂做了一輩子的怨偶,余昂的死也算為他們兩個做了一個了結(jié)……你余昂姑姑性子就像個小太陽,光芒萬丈的驕傲羞煞了不知其數(shù)的人啊……嘉靖剛剛出生不久,余昂同嘉吳晟爆發(fā)了有史以來最為強烈的爭執(zhí),嘉吳晟也是口無遮攔不計后果,導(dǎo)致余昂羞憤之際竟從此郁郁寡歡,往后竟也病故……唉……你祖父最疼愛的女兒啊,可惜了……”
賀婧濃微微抬眼,瞧著賀擎徵怔然的表情上滿是可惜,她摸索著自己腰間的宮絳,道:“余昂姑姑兒未見過,從父皇的論述中,可見她是一位真性情的烈女子!那怎么會同嘉候成了一對怨偶呢?”
賀擎徵也算是情到深處,竟也沒有什么顧慮地講道:“奧……時間有些久了……余昂小的時候,常常跟著父皇和你的那些皇叔們?nèi)バ袑m歇涼,就在如今的未央行宮,她遇上了年僅十八的映秀小侯爺,也就是后來的嘉候嘉吳晟……唉,你祖父打眼就明明白白了,嘉吳晟是個心里長草的人,心胸不大,視野不開,執(zhí)泥于眼前一分一寸的人。你祖父將厲害都同你余昂姑姑闡明,卻終究拗不過貪戀皮相的女兒……后來十里紅妝,百里共慶,余昂從此就做了他嘉吳晟的娘子,嘉吳晟又愛又悲,愛你余昂姑姑鮮衣怒馬,悲他自己從此守成無功,畢竟沒有幾個男人肯活在妻子的陰影下,何況是自幼心有沉浮的嘉吳晟呢?剛開始兩人還能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可后來你祖父故去,從小同余昂不和的充帝登基,余昂失去了靠山,他嘉吳晟終于暴露了本性……雞飛狗跳的生活不斷,即便這兩人心中仍舊有對方……可后來嘉吳晟在景平湖放紙鳶時,瞧見了余昂同昔日藍(lán)顏好友閑談,他心下紅了眼,忍而不發(fā),自此每每吵架都以此發(fā)作,后來鬧到了不可開交的地步,嘉吳晟妒性大起持劍傷了余昂的藍(lán)顏知己,自此夫妻陌路,后來也便有了生死之事……你余昂姑姑性子驕矜了些,嘉吳晟又太過斤斤計較,二人必有一死一傷啊……”
賀婧濃慢慢起身,她望著未關(guān)緊的窗戶,頗有感悟地道:“忽也理解了張?zhí)翟踢^的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相伴之人若非情誼深厚,即便再愛過,再渴求,終究會成為怨偶……父皇,嘉靖又做錯了什么呢?他只想告慰亡母罷了……”
賀擎徵也仰仰頭,瞧著堆積奏折如山的書案哀嘆道:“余昂將她和嘉吳晟的恩怨情仇都丟給了嘉靖,嘉靖性情又像極了余昂,嘉候又怎么會狠得下心去再度傷害他呢?只是礙于嚴(yán)父之面,也容易讓外人看去拎不清??!”
賀婧濃背對著賀擎徵笑著,像聽到了一個笑話,笑容諷刺,眼神陰翳,她甚是想問一句:“那你呢?那你又是為什么,能夠狠下心腸來傷害一個又一個人呢?”可這一句終究沒有問出口……
二廊橋頭,一對如花美眷相扶而過,車馬徐徐,小雨淅淅瀝瀝,執(zhí)著油紙傘的行人也不妨頓足看上一兩眼。那頭,舉著一把素色油紙傘的姑娘一言不發(fā)地立在橋畔,美目中留下淚水,她正想轉(zhuǎn)身離去時,便有人叫住了她,她驚喜地回望過去,沒錯,是她心心念念的探花郎李丘處,她含著淚的眼眸中掩不盡的情思綿綿,李丘處誒愣了一會兒終于開口道:“安素小姐……何以至此呢?丘處著實惶恐,不知因何惹得小姐錯愛?”
安素越聽越傷心,她永遠(yuǎn)都有著女兒家的矜持,可這一次她孟浪了,她約出了探花郎李丘處,只為了那句“安素貴女?自然是極好的,若有這般的佳人在側(cè),上可琴瑟和鳴,下可梳篦傳情,最是再好不過的妻子了……何能有幸與此?”,就是這句惹得她心緒悵惘,少年慕艾,情思悠悠,一位子衿青年的情話,惹得她方寸大亂,不可否認(rèn)她當(dāng)真了……
李丘處終究深深一嘆,他向安素淺淺鞠了一躬,無奈地道:“唉,安素小姐身份高貴,李某怎能高攀?李某要得只不過是一能門當(dāng)戶對,心心相印的伴侶罷了……攪弄小姐心緒實乃罪過,李某萬死難以其疚”
安素齒冷的笑了,她這是在恥笑自己,可她仍舊控制不住地道:“我……我也可以!李公子何以確信……安素,不能因情真意切而拋下繁榮,同公子你布衣荊釵呢?”
李丘處仿佛心臟被掐了一樣,他頗為感動,為此觸動,不過他仍舊低下了眼眸,回拒道:“李某不過一介探花郎,讀書人罷了……小姐的情誼太重了……我……”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安素拉住了袖口,安素委屈的哭了出來,她斥道:“如今……安素為了公子可以拋卻女子尊嚴(yán)……公子,卻回以一句情義太重……公子不是安素,不知入宮備選安素冒了多大的險……安素為了公子,可以丟下顏面公然落選……并不是安素不值得……公子看不起我!”她紅著眼,皺著眉,淚痕凌亂,李丘處終于嘆了口氣,他遲疑地伸出手,拿出帕子為安素擦了擦,安素驚喜的望著他,李丘處像是下了什么決心一般,對她道:“既然如此……那便讓李某回還小姐了……下月同姑母商定后,必會登門聘卿為妻!望小姐等李某!”
安素喜極而泣的擦擦淚,她用力點點頭,咬著下嘴唇,像是仍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李丘處,李丘處只得再嘆,從懷里拿出一枚拇指長的雨燕佩,他交給安素,安素這才有些嬌羞的低下頭,輕道了句:“安素,時時刻刻等著公子……”說著她紅著臉提著裙,拿著傘逃開了,只剩下李丘處像擔(dān)了什么大任一般肅著臉,恐怕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從開始到現(xiàn)在,他從未笑過,眼底也藏著失落,全然沒有一星半點的幸福情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