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退了幾步,撞到了對面琴室的墻壁。里面興許沒有人在,因為里面十分安靜。
對面的青柳老師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只聽見她用輕快的聲音說:“啊,門口似乎有人呢,我等一下再打給你哦?!?/p>
然后青柳老師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我們兩個的視線一對上,青柳老師的笑容馬上就僵硬了。
“是……是你呀,秋梅?!鼻嗔蠋熣f,“你不是請假了嗎?”
“嗯,但是我想來上課。”我無力地舉起手里的琴盒。
“是嗎?那就進來吧。”青柳老師側(cè)過身。我走進琴室,打開琴盒,拿出琴擺好好姿勢,把上節(jié)課學的曲子拉給她聽。青柳老師就坐在我對面,呆呆地望著我。
曲終。我停下手中的動作,將琴從肩上移開。青柳老師還是呆呆地望著我。
我確信她在出神,并且是為我剛才聽見的那件事而出神。我雖然聽見了,但我決定裝作不知道這件事——因為我也確切地知道,和鈴姐姐和爸爸極力隱瞞也是為了這件事。
“……老師?”我試著出聲呼喚她。
“啊,對不起。”青柳老師滿臉歉意且尷尬地笑著,“你的演奏真不錯,我都陶醉其中了?!?/p>
真是蹩腳的謊話啊。我暗自唏噓。這一節(jié)課她都心不在焉,包括以后的每一節(jié)課。
而且自那天起,爸爸也變得很奇怪——除了對媽媽的事以外,他對青柳老師的事也極力避而不談。和鈴姐姐也是一樣,我們倆聊天時,提到爸爸,她也是含糊其辭,一副完全不想談的樣子。我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無精打采的課堂、形同陌路的家庭。而我——一個馬上要升小學三年級的八歲女孩——唯一的選擇就是:視而不見。
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當時的隱忍究竟是為了什么。我把一個七零八落的家庭當成其樂融融的家庭,這樣的努力,我只是在為空氣而付出。我只要揭穿他們,早點結(jié)束這一僵局就可以了。但是我做不到——因為我如果那么做了,我心目中最喜愛的老師,就要取代最尊敬的媽媽的位置,然后再淪為最憎恨的第三者了。
既然這一天遲早要來,那不如就晚點來吧。至少讓我在徹底討厭青柳老師之前,讓我再多喜歡她幾天吧。我心里這么想著。
暑假結(jié)束前的最后一周,我的課結(jié)束后。青柳老師忽然對我說:“那個,秋梅,你要換老師了?!?/p>
“為什么?”我問。
“因為我只教基礎(chǔ)哦?!彼冻雒銖姷奈⑿?。
“你撒謊?!蔽倚闹邪档?。
“而且,你以后再也不能叫我‘老師’了……”
“為什么?“我又問。
“你不知道嗎?”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不知道?!蔽覔u搖頭。
“算了吧?!彼龂@了口氣,“你遲早會知道的?;厝グ?,天馬上就黑了。下節(jié)課,你就到705號琴室吧,我的老師愛瑪麗絲·阿魯格會當你的新老師。”
“嗯?!蔽也粠魏胃星榈鼗卮鹆艘宦?,然后走出了琴室。
我知道這就是終結(jié)。在她成為我的新“媽媽”之前,我最后一次以她的學生的姿態(tài)站在她面前。
青柳老師帶我去見了我的新老師,亦是她曾經(jīng)的老師——愛瑪麗斯·阿魯格老師。
阿魯格老師干瘦干瘦的,臉上雖然帶著微笑,但從她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她的嚴厲。
她先用帶著法國口音的日語和青柳老師說了幾句話。我在旁邊靜靜地聽著。一會兒后,青柳老師帶著歉意對我說:“抱歉,阿魯格老師說……”
“我聽得懂日語。”我打斷她。
“誒?”青柳老師吃了一驚。
我轉(zhuǎn)過頭,眼睛看著阿魯格老師,用一口標準而流利的日語對她說:“我聽得懂日語,您可以用日語給我上課?!?/p>
阿魯格老師瞪大了眼:“噢!真是流利呢,你的口語。對吧,香織。”
“是……是的呢。”青柳老師也這么說。
阿魯格老師又問:“你為什么會日語,誰教你的?”
這問法也太法國式了吧?我心想。我回答是:“是媽媽,她是個翻譯家。”
“噢,翻譯家!”阿魯格老師驚呼,“是誰?”
“瑞蕙,夏瑞蕙?!蔽一卮?。
“夏瑞蕙女士!”阿魯格老師的聲音幾乎把我的耳膜震破?!安恍?,我太激動了,我需要稍微冷靜一下?!卑Ⅳ敻窭蠋熣f,“你是夏瑞蕙女士的女兒?夏瑞蕙女士是我最喜歡的翻譯家,今天很榮幸見到她的女兒!可惜但是她已經(jīng)亡故了!我的上帝!噢,對了,夏瑞蕙女士的女兒小姐……”
“我叫秋梅?!蔽也遄臁?/p>
“噢,好的,秋梅小姐?!卑Ⅳ敻窭蠋熣f,“你能夠說法語嗎?很流利的法語?若是這樣就太棒了……”
“可以的。”我改用法語回答。
“這么標準的法語!”阿魯格老師也用法語說,“我太愛你了寶貝!我本來不打算再收學生了,但現(xiàn)在我改變主意了。從明天起你將是我的學生。明天就來上課吧,秋梅。”
我和青柳老師走出阿魯格老師的房間,離開琴行。一路上,我們兩個什么話都沒說。
人生在世,記憶總是會一點一滴慢慢丟失,成為永遠滅絕而去的東西。和青柳老師在一起的美好記憶也是如此。我不希望擁有這樣的失去,但是只要我們都還存在,就誰都無法阻止這樣的丟失,因為所有人都被困在時間的監(jiān)獄里,誰都打不開時間的枷鎖。
或許,這就是終結(ji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