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
懵懂的男童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輕輕扒拉著他的袖口。
扶蘇將手中狼毫掛回筆架之上,俯身將他抱起。
撩撥著乖乖巧巧坐在他懷里的小娃娃,某人不自覺露出一抹笑意:“亥兒怎的今日過來了?”
而彼時的胡亥正手腳并用地準備朝那張桌子上爬,屢戰(zhàn)屢敗后,又開始可憐兮兮地扒拉他的袖管。
扶蘇搖頭失笑,將他抱上書桌。
然后,扶蘇保持著優(yōu)雅的微笑,看著他拿著狼毫揮來揮去,墨水濺的到處都是;看著他朝自己剛作好的水墨畫上涂涂抹抹,很快黑成一片;看著他手握毛筆,對那張上好的檀木桌實施非人的屠害……
直到他向著一旁堆積如山的公文爬去,扶蘇才終于變了臉色。
“亥兒乖,這個不能玩?!彼焓謱⒛橙藦臅郎贤舷聛?。
“要……”胡亥的魔爪仍伸向那疊公文。
目光鎖定那雙黑漆漆的爪子,扶蘇隨手將他掛在了一旁的衣帽架上,準備出去打盆水。
小男孩掙扎未果,晃蕩著兩條腿,氣鼓鼓地瞪著他。
那架子太高了,他下不來。
小娃娃尚顯稚嫩的臉鼓成了包子,看起來還真是……可愛。
“再撲騰,架子可就倒了。”扶蘇出門前輕飄飄留了這么一句。
屋內(nèi)果然瞬間安靜了下來。
扶蘇回來時,一腳剛踏入房間,便看到胡亥與架子一起倒在地上的場景。
他匆忙跑去將他扶起,小男孩抱住他就哭,手上墨汁蹭滿了他的衣袍。
扶蘇眉心直跳,將八爪魚似的某只從身上扯下來,拿帕子細細為他擦了臉,又凈了手。
胡亥就這么安安靜靜地看著兄長動作,忽然綻出一個天真爛漫的笑:“亥兒最喜歡兄長了?!?/p>
童聲軟軟糯糯,一下下撩撥著扶蘇的心弦。對上那雙澄澈無害的眸,心中隱隱有些悸動。
彼時,春光爛漫,歲月靜好——
幾年后。
“皇兄。”曾經(jīng)丁點兒大的小娃娃,已有翩翩少年之眉眼。
如何形容呢,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扶蘇百忙之中抽空抬頭,暖暖一笑:“亥兒?!?/p>
“皇兄近來好生忙碌,都沒時間陪亥兒。”少年嘴上抱怨著,手卻悄**地伸向扶蘇手邊的奏折。
眼看著已經(jīng)快觸摸到了,胡亥卻突然感到了對面?zhèn)鱽淼慕z絲涼意,微微抬眼,卻恰好對上了那雙一直凝視著自己的眸。
登時嚇得手一抖,話都說不利索:“皇……皇兄?!?/p>
扶蘇只是盯著他,默默微笑。
胡亥把手收回來,乖巧地坐坐好,眨巴眨巴眼睛。
扶蘇仍是盯著他,默默微笑。
胡亥終于受不住某人無聲的恐嚇,垂頭喪氣:“亥兒知錯了……”
眼前的少年,仍是不識愁滋味的模樣,扶蘇卻清晰的捕捉到了他眼底那抹稍縱即逝的惆悵。
自己這個弟弟,從小到大都對奏折有種莫名的好感,他都看在眼里。
胡亥才是父皇真正寵愛的兒子,而自己只是父皇的接班人,這些他都清楚得很。
亥兒想要登上至高位,可那是父皇的決定,他無力改變。
思及此,扶蘇輕輕嘆口氣。
罷了,大不了,以后做個昏君。他要什么,他給什么便是。
“亥兒?!彼p聲。
“嗯?”少年應(yīng)道。
“快些長大吧,兄長不可能護你一輩子?!彼鋈挥行┒喑钌聘?。
“為何不能?”面前之人仍是隨心所欲的模樣,手卻又開始不安份,被他用筆桿敲了一下。
“嘶——”胡亥吃痛,將手抽了回來。
“若是哪天兄長不在了,你又當如何?”
“皇兄為何不在?”胡亥單手托腮,靜靜的注視著自家皇兄批閱奏折的模樣。
扶蘇未答,只是追問道:“你當如何?”
“若有人加害于皇兄,我定要讓他下那九幽黃泉去給皇兄認錯?!鄙倌曷月运妓?,吐出令他膽寒的話語。
“若是天下人皆要害我呢?”
少年眸光一凜:“那便屠盡天下人!”
扶蘇笑笑,只當他是少年心性。心中的某個想法,卻在剎那間抽枝長葉。
待胡亥走后,他喚來了趙高。
胡亥的夫子,一個總是活在陰暗處的人。
世上總有那么些人,看似活在凡塵之外,卻將天下都運籌帷幄間,如他。
“你該知道我的目的?!泵魅瞬徽f暗話。
“嘖,太子竟甘愿讓位給庶弟。如此深厚的情誼,臣還是頭一回見到?!蹦锹唤?jīng)心的語氣,在誰人面前都不會改變。
扶蘇沉默,凝視著手中的狼毫。
那是趙高挑的,卻是由亥兒親手贈與他的。
“始皇帝一心想讓太子即位,此事怕是不好辦呢……”
除了對待胡亥,扶蘇一向沒有那么多耐心:“少廢話,你想怎樣?”
那人仍是冷冷笑著:“太子殿下該死啊?!?/p>
扶蘇愣住。
“太子在位一日,十八子即位便名不正言不順。所以,太子殿下該死,不是么?”
那人一如既往的狂妄,他卻拿他無可奈何。
良久,他淡淡應(yīng)道:“好?!?/p>
“太子殿下將去邊關(guān),可要抓住這次機會?!?/p>
抓緊機會……去送死么?
“太子殿下還請好好考慮,下官告退?!蹦侨穗S意行了個禮,便退了出去。
扶蘇輕撫著手中狼毫,良久,才將它珍重地掛回架上原處。
——許久后。
公元前210年,經(jīng)趙高篡改的遺詔傳到邊關(guān),太子扶蘇自盡而亡。
胡亥聽聞噩耗之時,正在扶蘇書房中偷看曾經(jīng)的公文。
“太子……死于邊關(guān)。”
死于邊關(guān)……
手中公文落地,他卻渾然不覺。
腦中映出那人嘴臉,他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趕到趙高面前。
他揪住他的衣領(lǐng):“趙高!是不是你?”
“小皇子不是早已認定了么?”那人并無任何異色,只是淡淡笑著。
“區(qū)區(qū)一屆宦官,你憑什么?!”胡亥此刻恨極了面前之人。
“憑什么?”那人撥開胡亥的手,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襟:“小皇子以為,太子殿下是為了誰?。俊?/p>
趙高笑看著已然愣住的胡亥:“小皇子對皇位的殷殷之情,太子殿下可一直看在眼里呢。”
“害死太子的,明明是小皇子您啊?!?/p>
趙高施禮退了下去,獨留胡亥訕訕立在原地,不敢置信。
原來,竟是他害了兄長啊……
趙高走后,將閻樂傳至身前。
“岳丈。”閻樂施禮。
“小皇子與我已心生芥蒂,不得不除?!壁w高卸下一貫的笑容,冷道。
“女婿該做什么?”閻樂恭謹?shù)馈?/p>
“你附耳過來。”趙高在他耳邊這樣那樣一番。
“吾弟趙成自會在宮中接應(yīng)你。”
“諾?!?/p>
————
公元前207年,胡亥于望夷宮被逼自盡。扶蘇嫡子子嬰即位。
皇城,望夷宮。
胡亥輕輕摩挲著那支狼毫,神色溫柔而繾綣。
“皇兄,是我與這天下害了你啊……”
他頓了頓,腦海中閃過的一幕幕,都是他的好。
——無言有淚。
“那么……便讓我與這天下,為你陪葬罷?!?/p>
公元前207年,大秦帝國,不復(fù)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