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春節(jié)還差三天的時候,我病倒了。
不是什么值得進醫(yī)院的重病,只是普通的感冒而已。
嚴決十分愧疚,認為是包辦了他三餐的我過于操勞才生的病。他在我床邊忙前忙后,又是削蘋果,又是陪我聊天解悶,生怕病懨懨的我無聊,嚴言也時不時給我倒倒水。
我一邊止不住解釋這不是他們的問題,一邊又有點舍不得這難得的熱鬧。
嚴言的朋友,據(jù)說是在職畫師的樸先生,也是位安靜的人。
當嚴言嚴決因為游戲的規(guī)則斗嘴,或者因最后一片薯片的歸屬而發(fā)生爭執(zhí)時,我和他就在一邊看著。
他喝他的茶,我喝我的熱水,偶爾相視一笑,倒是出乎意料的好相處。
作為病患,躺床上享受他人的照顧的時光固然歡樂,可春節(jié)的準備,也就這么擱置下來了。
在二七的夜晚,這個偏遠的小鎮(zhèn)下起了大雪。
最初是一個白點兒,再變成鵝毛大小的雪花,接連不斷地從天空出現(xiàn),輕飄飄,悄無聲息地落進大地。
下雪的時候,天空好像是綠色的,準確來說是綠色的黑,路燈所及處的大地,也很快覆蓋上了一層白。我隔著布了些許霜花的玻璃,看窗外的雪景,厚厚的雪層,看起來意外是溫暖的。
縮在被窩里,我迷迷糊糊想到初中古文上描述雪的詩句。
撒鹽空中差可擬
未若柳絮因風起
飄零的雪花,確實要更像柳絮些。
似乎某個柳絮紛飛的夏天,某個有風的午后。
帶著一點點溫暖的陽光,風穿堂而過,吹起我額頭的碎發(fā),又在碰到玻璃窗時消散無蹤。
在留著歲月痕跡的教室里,窗戶旁的大樹上,蟬鳴聒噪而規(guī)矩。有青春而朝氣的哼唱,最后排枕著胳膊的睡顏,和藏著溫柔的輕笑。
那時候…我在唱什么來著?
長亭外,古道邊。
想起來了,是送別。
人生似乎總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
比如某幼稚園在讀生因打趣某同班同學而收到了全體小朋友的打趣。
比如某大學生以為過論文勝券在握如今卻因為驚人的查重率在線禿頭。
比如久病在床的我突然恢復了活蹦亂跳忍住不上房揭瓦卻被困在房頂下不來。
當然我不是真的上房揭瓦。
昨晚大雪窸窸窣窣,今早起床,門外已經(jīng)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銀裝素裹,千里冰封,呼出的氣都成了凝結(jié)在空中的白。
雪壓歪了天線,如果還想看上春晚,就不得不上房調(diào)整一下。
只是冬天大多穿得臃腫,我清理好天線旁的積雪后,才發(fā)現(xiàn)我夠不著下去的椅子。
……
昔日能在歪脖子樹枝頭反復橫跳的女高中生今日被困屋頂,這究竟是人性的泯滅還是道德的淪喪。
看著四米下的地面,我可憐弱小又無助地抱了抱自己。
啊,這個物是人非的世界。
還是十七八歲的女高中生時這點高度當然不在話下。可如今我年紀奔三還骨質(zhì)脆弱,這一跳…包年入住醫(yī)院不是夢!
唉,好漢不提當年勇。
…找嚴言來修也好呀,真是失策了。
屋頂?shù)囊曇昂芎谩_下的世界宛若冰封之境,看得又高又遠,哪里藏著些翠綠,哪家炊煙正起,一清二楚。
天幕里的烏云在灰色的天光中,此刻也仿佛近在咫尺般,好似伸手就能碰到。
視野中一成不變的原野建筑,也比平時要詩情畫意,散發(fā)著冬天意境特屬的柔和。
這樣偶爾眺望遠方,眼睛看到是開闊而美麗的景色,拂面而過的風也是原野上的駿馬般自由,如此心曠神怡的時刻,覺得就這么停止也不錯。
“我說你,準備在那傻蹲到什么時候?!?/p>
就在我快被北風凍得流鼻涕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緊接著,樸燦烈從墻角走了出來。
“十五分鐘前,你就在那蹲著了。”
“腿不麻嗎?”
“……”
樸燦烈微微仰臉,看著屋檐處的人,眺望遠處的目光是柔和的,可描述成如死水般波瀾不驚,好像也并行不悖。
如果這人此刻開口說,就這樣死去也不錯,好像也是合乎情理的。
因此他出聲打攪了。
“啊…樸先生,你什么時候來的。”尷尬地想起身,卻發(fā)覺雙腿如樸燦烈所說的那樣,因為長時間蹲下而酥麻不已。
踉蹌了幾下,我才堪堪站起,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樸燦烈看著我站穩(wěn)后,才開口回答,
“不必那么生疏,叫我名字就好,至于我什么時候來的…”他頓了頓“算上畫畫的時間,也有三個小時多了吧。”
我這才注意到樸燦烈穿著工裝外套,頭戴鴨舌帽身后背畫板,一幅從哪里寫生回來的模樣。
“三個小時候多!那樸先…燦烈你天剛亮就上天臺了吧,真精神呢?!?/p>
略帶調(diào)笑的清潤嗓音消散在空氣里,樸燦烈點了點頭,掃了一圈屋下的景色,面部表情看不出什么變化,開口回道:
“高處看到的雪景,更為清晰敞亮。”
我略微一愣,沒想到沉寂冷清的冬晨,除我外還有人同樣抱著欣賞的心情愿意上天臺受凍。
…雖然我并不是完全自愿的呢。
“是這樣的?!蔽屹澩攸c著頭,郁悶的心情稍稍減少,“被雪堆滿的小鎮(zhèn)看著軟乎乎的,屋頂?shù)娘L景更好呢,你要不要也上來看看?”
我逆著光招了招手,而這位身姿挺拔的畫家反而退到了墻邊,姿態(tài)輕松地倚在墻上。
樸燦烈忽略奇妙的比喻,帽檐陰影下平直的唇角微微翹起,
“不了吧,我看你好像下不來。”
“……不要拆穿我啊喂?!?/p>
“…真是夠了?!?/p>
好笑地搖了搖頭,他把下半張臉埋進圍巾里,似乎不打算再說話。
兩個同樣不善言談的人,一時間都沒了話茬,我只好苦巴巴地看著地面發(fā)愁。
“你要怎么下來呢?”
沉默了片刻,畫家出聲,說話時原本埋在圍巾里的鼻尖又冒了出來,幾秒就在寒冷的空氣里凍得發(fā)紅。
有些異常,我發(fā)現(xiàn)我最近的注意力老是被不重要的東西吸引,譬如毫無章法的風鈴聲,像柳絮的雪花,再譬如一向看著沉穩(wěn)正經(jīng)的樸燦烈現(xiàn)在被凍得粉紅的鼻尖。
我現(xiàn)在應該專心他說話,而不是盯著他的鼻子想到被逗貓棒吸引的三花貓幼崽,或者是還在喝奶的三花貓幼崽。
這是什么,感冒的后遺癥嗎?要怎么治才好呢?
“梯子吧,如果可以的話,你找個梯子來吧?!蔽倚牟辉谘傻卣f道。
“……”“你家有梯子嗎?”
“沒有?!?/p>
“…所以我要上哪找呢?”
“…不知道?!?/p>
真是無營養(yǎng)的對話啊。
“…真是夠了?!?/p>
畫家壓低聲音,隨即從墻邊離開,靠近了屋頂幾分。
“不找了,你跳下來吧,我接著你。”
“鐘一,你有在聽我講話嗎?”
“…不好意思!”
樸燦烈有些無奈地揉了揉額頭。
他調(diào)整了一下站位,面向我,微微伸出手來。
看到了,帽檐下琥珀色的眼睛,包裹了灰色的天光也毫無壓力似的,大海般平靜溫柔。
“要下來嗎?我會接住你?!?/p>
清風像是翩躚的蝶,拂面而過,我輕輕一躍,恍惚間有樹影晃過。
等反應過來時,我已經(jīng)被輕輕放下來了。
生而低沉的聲線也一如既往的平穩(wěn)平靜,淡淡的詢問從頭頂傳來:
“站穩(wěn)了嗎?”
“站穩(wěn)了?!?/p>
“真不錯?!?/p>
……
似乎無意間會用對小朋友的方式對待身邊的人,真是個溫柔的人。
“…謝謝,你好像我哥啊?!?/p>
“…你有哥哥嗎?”
“沒有…不過我挺想要一個的說。”
“你在胡言亂語嗎?”
“不。不知道。”
“……”
……
……
在冬天,只要是出太陽的天氣,天空就會變得很藍。
地面的積雪在輕柔的陽光里閃閃發(fā)亮,樹影綽綽,遠山的積雪消融,最上面的部分還是白色的角。
今年的除夕意外是個好天氣呢。
“鐘一姐,這湯圓的味道,怎么怪怪的?”嚴決一邊砸吧砸吧嘴,一邊問道。
“啊?”我低頭切蔥,“怎么怪了?”
“怪咸的?!?/p>
“…誒?”
嘗了湯圓,我原本疑惑的表情驟裂,然后變成了后悔。
“不好意思,”我扶額,“我把食言當成精糖了。”
時間緊促,要在年夜飯前趕制一鍋新的湯圓談何容易,于是原本趕論文和搞衛(wèi)生的兩個大男生也被捉來當壯丁了。
“說吧?!毕抵勰鄣男』ㄘ垏?,嚴言大義凜然地擼起袖子,“我要怎么做!”
“糯米粉500克,清水一碗,和到不硬不軟的程度就可以了,之后再醒兩個小時,趁這個時間把芝麻打成粉,花生炒熟壓碎,放白糖調(diào)味,最后包成湯圓就可以了?!?/p>
“怎么樣,挺簡單的吧,”我擦了擦手,“你們包湯圓的時候,我就可以包餃子啦!如果有不會的請盡管問?!?/p>
兩人并沒有發(fā)出什么異議,一臉嚴肅,好像很懂的樣子。
靜默了片刻,就在我再次拿起菜刀時,面色正經(jīng)的樸燦烈開口了:
“清水一碗,是多大的碗?”
“…就普通吃飯的碗。”
“明白了?!?/p>
嚴言:“不軟不硬的程度,是要什么程度?”
“……”“……就是,不會太硬,也不會太軟,剛好可以包起來的程度…”
“這樣啊,好像明白了?!?/p>
“……”好像?
已經(jīng)把碗裝滿水,樸燦烈忽然再次發(fā)問,:“等等,糯米粉在哪里?”
“……”我失語了。
“在你身后那袋就是?!?/p>
“噢,原來如此。”
接下來的兩個半小時內(nèi),我深刻體會到了什么叫分身乏術(shù),當初跑校八百米都沒這么累。
“鐘一,這個程度可以了嗎?我覺得可能有點稀。”嚴言手上沾著糯米…液。
這不是可能,是一定。
“再倒點糯米粉吧。”
“已經(jīng)和成面團了,”樸燦烈端著面團走到我面前,“你看看行不行?!?/p>
我百忙之中抽空端詳了一會兒,面團雪白,已經(jīng)定型了,“嗯,可以了。”
“你不上手試試嗎?”
“……”我看了樸燦烈一眼,伸手戳了一下,意料之中的彈軟觸感。
“很好,呦西呦西,做得真不錯?!?/p>
得到表揚的樸燦烈?guī)е壑湴岭x開了。
“鐘一,磨芝麻用什么機器?榨汁機嗎?”
“花生碎要多碎,也放榨汁機嗎?”
“精糖是這個嗎?還是白色瓶子那個?”
“陷兒包進去又漏出來該怎么辦,把它塞回去嗎?”
“姐姐,湯圓可以包成小雞的形狀嗎?”
“姐姐,哥哥剛剛試過了,小雞形狀的不行哦?!?/p>
……
我無語望天,要是有分身術(shù)就好了。
終于,在超出預期時間十分鐘后,年夜飯給安排上了。
雖然只有四個人,還壓根不是一家人,也熱熱鬧鬧地圍了一桌子。
值得訝異的是,一大碗圓滾滾的湯圓里,撈出了兩只…小白兔。
“不愧是學美術(shù)的,輕易做到我們做不到事情。”
我目瞪口呆。
樸燦烈把小白兔放我的碗里,“這只給你的,你辛苦了。”
然后另一只給嚴決,“這只給你,雖然不是小雞,但還湊合吧?!?/p>
坐姿端正的樸燦烈,鴉色的發(fā)絲上還沾著面粉,下顎處的白粉也未擦去,臉上的笑容卻如同使冰雪褪去的朝陽般溫暖。
嚴言眼巴巴地看著嚴決的小白兔,“真不錯,我也想要。”
樸燦烈輕哼了一聲,些許得意意味藏在尾音里。
惹來了嚴言的不滿,“你這家伙,是在嘚瑟吧?”
“我沒有?!?/p>
“你就有?!?/p>
“哥哥,我分你一半好了?!?/p>
嚴言臉紅脖子粗,“我不是真的想要啊喂!”
窗外傳來悶響,緊接著是清脆的鳴聲,我抬眼去看時,深藍色的夜空中正好開出光彩奪目的花。
絢麗多彩的火花四散開來,在噼里啪啦的煙花聲中消失,一朵接著一朵,一簇接著一簇。
桌上的三人還在吵吵鬧鬧,溫暖的火光從窗外探入,映上這里每個人的臉龐,無論微笑或者平靜,竊喜或者惱怒,所有人的臉上都被映上了堪比六一晚會兒童臉上腮紅的紅光,看著真是喜慶呢。
趁亂夾走了最后一個煎餃,我欣慰拍了拍樸燦烈的寬肩,換來他一個無語的眼神。
真好啊,真有精神,真有過年的氣氛呢!
就在大家都很開心的時候,被丟在廚房的手機一陣震動,微弱的手機鈴聲淹沒在了響徹云霄的煙花聲中…
“沒接嗎?”
一旁的女聲柔和問道,邊伯賢放下手機,淡淡嗯了聲。
“也是,之前都在冷處理的話,眼前的這種狀況你恐怕也早有預料吧,不過鐘一是很心軟的人,你只要肯…”
“夠了?!?/p>
邊伯賢掀起眉,冷淡地看向一旁的女人,“你又對她了解多少呢?余小姐?!?/p>
是啊,如果不是她的那通電話,那晚也不會發(fā)生那樣的悲劇。這樣沉重的事實面前,一向能說善辯的余小姐也難免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