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六界全書》!”花千骨壓低聲音,壓不住驚慌。來得如何這樣快?
“明日去茅山?!卑鬃赢孅c頭,語聲持平如水,不見水中風浪或平靜。讓小骨定神,讓自己定神。
斷念穩(wěn)穩(wěn)落于絕情殿,二人徑直去了書房?!读缛珪凡o異樣,片刻前卻分明籠在微薄的黃光中。微光似乎只向內(nèi)。只是他和小骨看到了。
“師父,為何會……”花千骨想問為何這書會發(fā)生變化,難不成是清虛道長一早就施了法?當然,這也不是最重要的……想著想著,話只說了一半。
白子畫卻聽得明白。能回答的,卻只是她這個不最重要因而在半途遺失的問題。
“這是一種法術。法術顯現(xiàn)的時間應是在你魂魄健全后?!?/p>
這個回答,小骨想必也預料到了,還是把驚訝全寫在臉上。他又何嘗不是?這位在妖神大劫前就撒手人寰的老者,慈悲和智慧卻留存到劫后,為六界也為他們二人指引前路。
前路。繞了一個大圈,又回到他受清虛道長托付的當初。當年清虛道長有所預見,卻不能全說出;如今他有所經(jīng)歷,但也不能斷定未來。也如一幅畫,落筆之初,不知全局,如今也遠遠未完成。他愈發(fā)感到修仙至今日,并未修成。只是比無念無憾的起點,多了一些理解,也多出一些困擾……
看著眼前的小骨,驚憂之浪,都在對他的全然依賴和一心敬慕的河道里,安然流淌。還是那個孩子,又回到他身邊。莫名而安。她眼底的相信,如何輕易也讓他相信了:重新開始,總要教好小骨。雖然小骨是個難教的好孩子,而他這個師父,也有好多不懂不會。
“現(xiàn)下還早,隨為師去趟銷魂殿?!辈豢梢韵然艁y了。
“噢,是去拜謝師叔……”花千骨吐吐舌頭,一時不見了《六界續(xù)書》費解的光暗,下界時光中的“爹爹”和仙山這位師叔的形象奇異地交匯……
她依舊不能解。三尊她都怕,各有其怕。師父是太完美無瑕,在師父前,她總感到自己有錯,這種怕幾乎是天生天然,沒有什么緣由,無法不怕;師伯的世界有太多規(guī)則,她總是格格不入,總是不能讓師伯滿意;至于師叔,她都說不出為何怕,師叔的世界,是另一個她不會理解的世界,不像師父那里對錯分明,師伯那里喜憎分明……她不理解,不敢去窺探,也不想去。
可是,下界十六年里傻傻的自己,給這個“爹爹”添了多少麻煩!不敢想象。
兩人上了斷念。
“師父,不然我自己御劍吧?”花千骨小聲說。以師叔的個性,見兩人共乘一劍,免不了要拿來打趣……不敢想象,無奈清晰浮現(xiàn)那個笑容?;ㄇЧ且恢本团逻@個似笑非笑的眼神,比起世尊兇神惡煞般的嚴苛,儒尊更讓她摸不著頭腦。在癸班上課時被桃翁拖去見三尊,她就領教過了。之后許多年這位師叔倒不曾為難過她,卻難說她少了一些懼怕。最重要是,下界這十六年……師叔是最怕麻煩的人了,恐怕他兩個弟子也從未給他添過這許多亂!
琢磨間,兀見橫霜劍斂著寒光,月色頃刻泠冽,冰凌刺心透骨。一陣瑟縮,耳目塞滿當年瑤池懼極之下的死寂,周遭抑或心口驟然冷卻,凝固了師父當年穿心一劍,還有永不敢直視的凌厲……還未全然冰凍,感到手中握住生痛的小小宮鈴,是她全部所有。
白子畫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大慟,——是她心口的位置,曾經(jīng)藏著她的宮鈴,曾經(jīng)碎了她的心……可是,你想著哪怕被師父的劍碎了心,也不能碎了你我的信物?
想抱住她,用身軀為她的記憶取暖。卻為她眼中堅冰凍住,長劍落地,冰碎扎心。那日刺了第二劍,只想將她抱在懷中,卻又如何再去抱住這個受傷的孩子?還是個孩子,他卻這般殘忍!傷她這樣重,再用什么撫慰?今日也不能……慢慢伸出的手終于使上氣力,緊緊抓住她護著宮鈴的手。他僅是比小骨更能穩(wěn)住氣息。往事已逝去,心境卻淹留。小骨難于走出,當然不怪小骨。傷小骨的是他,帶小骨走出,也當是他。不然如何做這個師父?
語聲已近平靜:“小骨,你可相信師父?”
“相……相信?!被ㄇЧ菢O力從刺向她的橫霜幻影里掙脫,不斷從師父賜她的宮鈴汲取力量。聽到師父說話,可師父的溫和堅定還不能鑿破瑤池當日堅冰。師父問什么?她相信師父么?這個問題她知道的,當然知道,一直知道。她相信,但她不明白……當年何至于此?如今何必想起?
“瑤池最后那一劍……”這許多年都不提,直到昨日。白子畫終歸認為,這一切應當解釋。實在難于出口:難道不是他本意,就可脫其咎?
“師父,你不要……”穿心那一劍痛還是不痛,早不知覺了?,幊厣蠔|方慘死,小月危亡,仙魔大戰(zhàn),都在師父的血跡和墜落中不見:惟獨知道,是自己沖破師父封印累得師父受了傷,一念去扶……眼下也只有一念,就怕師父傷口復發(fā)!
果然見師父衣袖微動,弦音未興琴身已顫,以她的修為都看出師父在致力調(diào)勻氣息。不見流血,但眼中痛色,難道瞞得過她?
“師父,你做的一切都有道理!小骨知道,師父是想保護我的,只是我過犯太大……小骨求你了,不要再想這些了!”順著滂沱淚水,跪倒在地。瑤池幻影已破,如何看得下師父受苦?她豈可為早已修復的傷口無病呻吟?何況她咎由自取,師父何錯之有!再抬起頭來看師父,已然無比堅定,“師父不答應小骨,小骨就不起來!”
小骨淚水也和懇求一樣堅硬有聲,刺痛了白子畫。他知道這個孩子,倔強中最倔強的時刻,是為了他。小骨啊,你只想師父傷口再無傷痛,只顧回避記憶的苦楚,但這絕非長久之道。
不是才和你梳理了過往么?也是和自己……不敢進入過往,如何能應對將來?
白子畫已清晰預感到,新的劫難不僅又將他們與更大的世界聯(lián)系起來,還和他們自身的心結(jié)密切相關。
云山的那些日子,小骨沒有記憶,記憶的血水深黑壓得她苦弱不堪;從云山回到絕情殿,小骨有了記憶,為恢復記憶不得不落得五識不全。這許多年歲,都在治身治心??喑讶惶?,無力再解釋過往;苦楚已然太多,只望拋開過往悲傷,未來的日子能無憂無慮。無憂無慮不曾有過,卻幻想能在未來長久擁有,這卻只是幻想。過去有憂,當下有慮。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當思之長遠的豈止未來?今日幸福不易,忘記過去苦楚豈不是背叛?走到今日,來路灑滿心血,許以恩慈,終留過犯遺憾,不看清來路如何尋得去路?
記憶深痛,深處是生命之源。時日相連,生命一體,只因記憶,貫穿一線。心之淺表,扎不下安實之根。既已發(fā)生,必是應當遭遇,啟示總面向?qū)?。是要記住痛苦,是要直面困境?/p>
他們從來未將過往真正談開。從小骨偷神器離開絕情殿,一切身心苦楚都在各自承受。應說,他和小骨從不曾交流,都如最初小骨在他身邊的七年,小骨是孩子,和孩子不能言無不盡;他是長輩,和長輩不能無話不說。小骨,你當成長。這是自然之道,亦是應劫之道。你要和師父一起走未來的路,我們是……同路人。
他要先學會和小骨解釋。
白子畫蹲下身,牢牢抱住她的顫抖,把她的心貼近自己的心:“最后那一劍,我是中了幻術。對不起……”
分不清,是師父的心跳,還是自己的。想抬頭看師父,但師父抱得太緊。聽到師父說話,直從心中流出,直進入她心中。不是聽到,是感到,師父字字吃力,惟獨借著心跳,單調(diào),有力。到底還有多少,師父默默承受著……
“師父,還有多少?”聲音仿佛是因胸中氣郁,流溢出來,而非花千骨自己說出。師父終于放松她些許,她抬頭望著師父的眼睛搖頭。不是的,她的心痛和愧疚,總應比師父眼中的更多。
妖神出世,狠心說要和師父恩斷義絕,仿佛理直氣壯,實則根本沒有這個資格。師父所做的一切,都不在傷害她。她全不知曉全不懂得,負了師父深恩大義,卻引得師父苦痛自責!
白子畫不語,小骨實實看著他,費力抬著的頭堅持要師父一個回答,淚水滴落,毫不退讓。你是對抗過師父,不甘心那些不公正的懲罰??赡阕畲蟮膶?,卻是不讓師父受傷,為此你對抗師父的道,也對抗世人之道,對抗天道。
把這個執(zhí)拗抬著、看向自己的小腦袋按回懷中。
“第一劍是我?!卑鬃赢嫴淮龖阎械男」怯腥魏蝿幼?,接連著說,“當時你師叔要我和你解釋,我說你不會理解。你不知世間往復而不消失,只不能忍受身邊人的離去。而妖神集善惡一體,必毀其真身,才能引其向善一面再入輪回。師父如今和你這么說,你能明白么?”
在師父懷中不能動,熟悉的循循善誘諄諄教誨從師父堅實的懷中傳來,包圍了她,置換了瑤池上不容情的目光和劍光,和她心中口上忤逆師父的懼怕與無奈。
原來如此!所以她能看到完好的小月,師父早已安排妥當。而自己那時一心和師父對抗……師父沒有解釋。但若解釋,她真能理解?
即便放到現(xiàn)在,花千骨見失去的人又回來,師父說的是對的。但如何能割舍一個人,即便清楚他總有一天會回來?那時不也是物是人非?何況能否回來,誰又有十足把握?眼前一直在的,才真真切切……雖然墨冰仙也說過,只要真正珍惜,即便不是以往的形態(tài)……
可是……猛然想到那時拼命要為師父解毒,明知走上這條路,師父要如何痛心疾首……難道能眼看著師父離去,告慰自己,他會回來嗎?
師父無法解釋,無法縱容,只有強制和懲罰。師父做得都不錯,但她卻如何能做對?
“師父……”花千骨不能回答。此刻去了擔憂,心頭紛亂更甚當年。
白子畫摸摸她的頭,扶她起來,柔聲化去她的千言難言:“時候不早了,我們?nèi)タ茨銕熓?。?/p>
他哪里不知小骨心里想什么?對任何人都沒有敵意,輕信于人,以德報怨,拼死要保護身邊每一個人,雖然生命來去自有天意,禍福為報總依天理……這一直就是小骨的可愛可貴之處,也是她致命的弱點。
這,也快成了他的軟肋:他再不能見小骨受到任何傷害!
也罷,他們一時也不能明悟。來日方長,且待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