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這里還能有什么危險?難道是妖獸!”花千骨被自己這句話實(shí)實(shí)驚住。遭逢妖獸可不比身陷人手,沒得商量,可能瞬間就死于非命!
“不會是妖獸。這些上古靈物,不會還聚集在蠻荒。”讓小骨勿憂。念及卻是一喜一憂。幽若不當(dāng)有事,這些妖獸卻是隱患。隨著蠻荒陷落,妖獸失去靈力,化入尋常草木山石。妖魔若別有用心,難說不能喚醒,畢竟二者靈力相通。而這全不在仙界控制……
“幽若你在何處?”白子畫沉聲傳音。既然幽若能傳音過來,說明她未遠(yuǎn)離。
沒聽到回答。
“師父,我們?nèi)フ宜??”幾時他的衣袖又在小骨的手中,緊如張弓之弦。
“等等。”又壓低一分,小骨果然被他兩個字鎮(zhèn)住。垂下手來,卻沒松開他的衣袖。
小骨你是信了師父的話,還是沒有信?你每每擔(dān)心身邊人,就要失了分寸、大局,這時你就將師父說的都忘了……
正待管教幾句,一瞬之間幽若已跑了過來。罷了,這不是小毛病,不是今日說幾句就能說通。
“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花千骨急忙拍拍她手臂肩背,周身上下看了幾遍。幸好沒事!
“我……我看見一個人……不,不,不,一個仙……不,是一個墮仙!”幽若目光驚惶不定,伴著失序的言語一驚一乍。
“是冥梵仙!我如何把他給忘了!”
白子畫知道冥梵仙也僅僅通過花千骨。冥梵仙流放蠻荒時,他還未出生。這段歷史,又是被仙界抹去的。嘆了口氣,徒兒、徒孫未察覺,自己倒是一驚。他早不再是悲喜不入。曾經(jīng)教導(dǎo)小骨的博愛悲憫,原來欠缺了切身體會。
“我們?nèi)タ纯此∷恰被ㄇЧ窍牒唵握f說他的事跡,卻發(fā)現(xiàn)難以開口。如果說他的愛和恨天理難容,那他的孤獨(dú)和受苦也曠古難解……
“我知道?!卑鬃赢嫿拥?,不妨三個字中帶入許多思緒?;ㄇЧ遣粌H聽出悲憫,還有一點(diǎn)什么,平時在師父身上沒見過的……困擾?不能釋懷?
還有,師父如何知道的?
“哼唧把一切都告訴我了?!?/p>
“哼唧也是師父派來的?對啊,在云山……我如何沒想到!”花千骨感到幾乎站不穩(wěn)。
花千骨你好傻,師父為你做這么多,你卻從來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多少不知道!
冥梵仙苦難雖重,畢竟不是親身經(jīng)歷,一時也拋卻;只想著師父如何待她,深恩大義,無所不盡,無微不至,她早該懂得的!
師父也不回答。目中更溫柔,所觸皆疼痛,還是因?yàn)樘弁床鸥鼫厝帷械蕉项澏兜镁谷蝗彳?、溫?zé)岬氖种福~前幾根亂發(fā)乖巧地別在了耳后。
“師父,你如何什么都不知道!尊上一直待你最好,你如何還能恨他!”聽到幽若喊叫起來。喊叫過后,她和幽若驚魂初定。
“幽若!”白子畫輕聲喝止。小骨不用聽這些話?!摆よ笙珊湍阏f了什么?”
“他……他……他什么也沒有說!”幽若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似在回想,心虛又不解。
“師父,我們?nèi)タ纯此桑俊被ㄇЧ窍肫疒よ笙衫涞焦亲永锏墓陋?dú),理解了幽若的懼意:不是因?yàn)槁牭搅耸裁纯膳碌模皇裁炊疾徽f,才最可怕。
她當(dāng)時何嘗不怕?先聽竹染說,慘絕人寰;又看到他,面無人色。在蠻荒時,切身多少劇痛凄苦,可是在冥梵仙前的震怵,比她一切所受,還難以受。
但還是想去看看他。六界天翻地覆了,他大概還是一成不變罷?他是不是真的不怕了?他都看過經(jīng)過,在蠻荒何處不是可怕?罪惡可怕,懲罰可怕……難道非此不能悟?此后卻無所慰籍,老天對冥梵仙是否太過殘忍!
一路坦途,只有胸中起伏不平。
幽若也跟去了,看得出她的惴惴不安。
再見冥梵仙。他沒有一絲一毫變化,一樣的千年止水,容顏出塵,卻也似沒有生命的冰雕玉琢。額上殷紅的墮仙印記,和冰冷的面色很不相襯,尤為驚心。
倒是他極簡的庭院,綠草叢生,恍若時空錯亂。
花千骨想到故人本有幾分動容,見了卻如入冰窟。這和師父的冷不是一種,師父是只有大愛沒有私心,冥梵仙卻是私心已死,除了淡漠一切,僅剩的也就只有悔意了,和清懷倒有相似之處。但冥梵仙的愛與恨更重,獨(dú)守的孤獨(dú)也更長時。清懷已然夠苦,冥梵仙這要如何承受!
當(dāng)初就不知,他五百年一人,他如何承受。如今她回到師父身旁,幸福無邊,更無法想象。
“前輩,我回來了?!焙镁?,花千骨聽到自己說出這幾個字。
“你是……當(dāng)年那個小丫頭?”以冥梵仙的聰慧,最終還是推斷出來了。
花千骨一想,自己容貌雖是變了,神態(tài)卻沒有變吧?這么多年,能有什么變化?想著念著,永遠(yuǎn)就是一人。她是這樣,冥梵仙亦是……她說“回來”,當(dāng)年冥梵仙不愿離開蠻荒,道別時對她說:如果六界不容她了,再回來。
“前輩……近日可好?”花千骨依舊不知說什么。其實(shí)他有什么好不好 ,千年萬年都一樣。
“還好。終究是妖神出世了……看來你在六界過得不錯。”兩句話說盡過往當(dāng)下,如此智慧,說起話卻滯緩遲鈍。沉了千年水的大缸,多大的風(fēng)也吹不動水,因水已不再,塵埃原來不輕。只有最后一句話,漾動了一絲細(xì)紋。
“這是我?guī)煾福@是我徒弟。”花千骨突然想到要介紹一下。能祖孫三代一起來,比起冥梵仙設(shè)想的,如果六界不容,要?dú)g喜百倍??苫ㄇЧ蔷褪切Σ怀鰜?。
“噢?!壁よ笙牲c(diǎn)點(diǎn)頭,算是和白子畫與幽若問過好。“如何想到來蠻荒?”
“為了……為了弄清一個六界預(yù)言。”話一出口,花千骨不禁驚訝,自己幾時學(xué)會了師父的言簡意賅?
“弄清了么?”本是疑問,聽來平鋪直敘。
“前輩,請你看看?!笨偹阏业娇梢哉f的了,不能問候,還能求教。趕緊拿出《六界全書》,翻到最后一頁,雙手握著書頁底端,呈在冥梵仙眼前。
冥梵仙低眉瞥過一眼,眉頭稍稍斂了一下,隨即舒展開來,如同不曾變化的水面:“千年一大劫。才過百年,再難也難不過你們過往。二位是過來人,自然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何用我朽人之言?至于六界,我已不在六界多時,無可相告。有困難再來找我罷。”蒼涼一笑,竟是辭別之意。
花千骨鼻頭一酸。冥梵仙冷漠固然,但其實(shí)待人很善心也很細(xì)心。那日他不肯離開蠻荒,和她說的也是這般:有困難再來找他。最好是不需要他,他一定愿意祝福所有世人!但他看得清看得破,知道人間有絕境;若逢絕境,他這里還能保住一條退路,一方清凈。
當(dāng)如何面對你?幫助,我如何幫得了你?祝愿,你不需要任何祝愿!感謝,一切人都當(dāng)感謝,但你好像不屬于一切人!她心中沉著的苦楚,一時失了重量。
幽若驚懼未去,明明是不敢看,目光卻是半刻不離開眼前這絕世之人。白子畫瞥去一眼,小徒孫也渾然不覺??磥?,不知事的幽若,也要不復(fù)少年時了。
白子畫不曾言語,冥梵仙未有驚人之語。此人也曾把海水掀到天際,如今卻深沉海底。想小骨命途坎坷,周遭之人也都際遇堪憐,眼中流露悲憫。
冥梵仙最后端詳了白子畫一眼。
二人對視,心念互通。
此人品貌非凡,相必是累得小丫頭受絕情池水刑罰之人。
看出他的悲憫,嘆這人,境界卻是比自己高。
見他對小丫頭面上雖冷,但心中的千萬般在意,別人若看不出,我又豈會感受不到?
一聲長嘆,他們一世受累,畢竟值得。而自己?
白子畫卻是不知如何作答。冥梵仙的不幸,只是他在意的人對他無心罷了;白子畫的幸福,只源于小骨對他死生相依。人的選擇終究無力,白子畫只是被選擇了,冥梵仙卻沒有這樣幸運(yùn)。
“世人都在取舍。你之所取,若不舍你,是為大幸。倫常規(guī)矩,又是什么大事……你們保重!”只是水流聲,只是風(fēng)聲。不是人言,言盡人世無奈。言罷,消失在空中。
剛生出綠草的庭院,秋葉繽紛。
附注:
泰戈?duì)枴讹w鳥集》:不是我選擇了最好的,而是最好的選擇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