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婚典禮的規(guī)模不大,但是前來參加的都是對于張家來說非常重要的客人。張楚嵐起了個大早,簡單的洗漱完畢后,女仆便上來通知他下去進行宴會的準備工作。
張楚嵐隔著門應(yīng)了聲好。他早就被通知過會有專門的造型師來準備典禮上要用的一切物件,所以只從衣柜中隨便揀了一套簡單輕便的家居服套在了身上。窗前的書桌上還攤著前段日子家庭教師給他布置的作業(yè)——張楚嵐簡單的將滿桌的本子收拾了一下,他將書本按照高低次序放上書架,視線卻不由自主的被書架最旁邊的一個透明文件袋給吸引了。
少年愣愣的盯著那份厚厚的文件看了半晌,然后鬼使神差的伸出手,輕輕的將那份幾乎快被他遺忘的物件從一摞齊整的書籍中小心翼翼的抽了出來。
近乎半年不打理,文件袋上已經(jīng)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張楚嵐抽了張紙簡單的擦了兩下后便伸手扯開按扣,倒出了里面那沓被分門別類整理好的紙頁。
那是一份關(guān)于婚禮和蜜月的計劃書,字跡娟秀清晰,寫的很雜,很細,分了很多條路線,有很多個備用計劃。興許是一些細節(jié)還有待安排,所以才會有幾張空白的紙頁和彩色的便簽夾雜在里面等待主人的添補。
張楚嵐記不清了。他略想了一下后便把這沓如今已經(jīng)沒有什么用的東西隨意的卷成一卷塞進了腳邊的廢紙簍里。
今天是個好日子。陽光驅(qū)散了連日的陰雨,先被窗前的雛菊潤了顏色,又被房間里溫柔的空氣暖上了熱度。本就不大的房間此時難得的安靜溫暖——應(yīng)造型師的要求,張楚嵐沒有去修剪長了不少的頭發(fā)。他從手腕上退下皮筋慢條斯理的把頭發(fā)在后腦扎成隨意的一束,然后接了半杯水加進花瓶后便踩著拖鞋走了出去。
他路過掛著畫框的連廊,路過擺著新鮮劍蘭的客廳。五個月前打開放在古董架上的香薰如今已經(jīng)見底了,濕潤的楠木條上還殘留著濃郁的青草香氣——張楚嵐想了想,本想走,最后卻無可奈何的退了回來,從電視柜里翻出一瓶新的液體香料打開灌進小巧的瓶身,然后拔掉被浸透的舊楠木扔掉,換上了半把新的用以擴香。
——這才有點家的樣子。正當張楚嵐覺得空氣安靜的有些過分時,身后傳來了“咔噠”一聲鎖扣的輕響。他抬頭看了眼時鐘:原來到了每天早晨女仆來清理垃圾的時候了。
很莫名的,張楚嵐突然想起了自己小半年前坐在嶄新的書桌前聽著窗外的陣陣蟬鳴,對著網(wǎng)上泛濫的攻略和手邊厚厚的旅行手冊一筆一畫往他夢想中甜蜜而美好的蜜月之旅添磚加瓦時的場景。
那些被他遺忘很久的細節(jié)在那一聲鎖扣碰撞的輕響中鋪天蓋地的從記憶中呼嘯而來。
——七點的火車會不會太早了一點?先生是喜歡緊湊一點的行程,還是悠閑一點的度假?
——攻略說可以坐大巴直達……但是這個攻略又說這里的小鎮(zhèn)也很值得去……可是他是在歐洲讀書的啊,會不會已經(jīng)和朋友去過了?
——這個民宿太也好看吧?!……原來這一塊不是很安全嗎?要不還是算了吧……
張楚嵐拼命忍住自己想要沖回去的念頭。他落荒而逃,渾渾噩噩的踱進了一樓的餐廳。
他到的時候張靈玉已經(jīng)吃完了。女仆上前問他想吃些什么,張楚嵐這幾天睡的都很晚,疲憊的胃灌不下東西,便象征性的要了白煮蛋和稀粥。他底子本來就極好,張家為他請的老師又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幾個月下來他的語言進步飛速,除了基本的要求,他已經(jīng)可以和傭人進行一點日常的溝通了。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磕磕巴巴的,但是至少也算是多了說話的人,日子沒有以前那么難熬了。
張靈玉回來后的這兩個星期里大多數(shù)時間也都在窩在書房處理公司的事情,有的時候他忘了吃飯,張楚嵐就用小托盤和推車把晚飯給他放在門口的墻邊,輕輕敲幾下門,等到張靈玉回應(yīng),門內(nèi)響起腳步聲后便知趣的離開。
他們之間就一直保持著這種“相敬如賓”到詭異的微妙狀態(tài)。除了偶爾在仆人都睡下后,張楚嵐偷偷溜出來出來找夜宵時也會和同樣來翻箱倒柜填肚子的張靈玉在走廊或者廚房撞個正著。
家里一般不留剩菜,張靈玉這個人對吃似乎也沒有什么要求,食品柜里除了生食連包解饞的餅干都翻不到,于是張楚嵐便會順手多下一人份的面,或者多煮小半盒餃子。有的時候兩人也會一起弄點稍微豐盛些的夜宵:張靈玉一點都沒有“世俗意義上的富家公子”的架子——張楚嵐裹著圍裙煎蛋的時候他會幫忙切菜準備,他喜歡把不同的蔬菜碼整齊了擺在盤子的四個角落里,張靈玉的刀工竟然還意外的不錯。
然后同樣吊著黑眼圈,頂著雞窩頭,背著做不完的任務(wù)的兩個人會難得的在深夜慢悠悠的坐在昏暗的餐廳里悠閑的干掉一碗夜宵。吃飽喝足后他們肩并肩的洗碗,收拾,在“嘩嘩”的水聲中隨口聊一些簡單又輕松的話題。
只有這樣的時刻張楚嵐才能感覺到這幢大的有些過分的宅子里還是有些活力的。
他在把濕漉漉的盤子遞給張靈玉的時候會偷偷抬眼去看那人的側(cè)臉——張靈玉低著頭,耐心的用手上柔軟的毛巾一點點擦干盤子上的水漬,然后抬手將它們放進上頭的柜子里。張靈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似乎并不厭煩,張楚嵐有的時候也會做點夢:他想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太小氣了,有沒有可能……張靈玉其實是有一點點喜歡他的?
諸葛青對此持保留態(tài)度。他這段時間被接二連三的考試折磨的半人不鬼,似乎還和他談了好幾年的對象大吵了一架,脾氣臭的要命。諸葛青剛認識張楚嵐的時候一直拿他當小孩子,總不怎么和他說自己感情上的事情,張楚嵐天生就是不愛八卦的性子,所以也不多問。知道那段時間諸葛青心情真的很差,他便答應(yīng)那人抽空陪他去清吧喝兩杯散散心了。
“就吃這么點嗎?”
張靈玉詢問的時候,張楚嵐還在走神。
他沒有回答,只是漫無目的用湯匙一遍遍翻攪著碗里的粥液。張靈玉的目光終于從手機上的會議安排徹底轉(zhuǎn)到了張楚嵐身上:他有些擔(dān)心——眼前的少年看上去精神實在是差極了,可他明明記得上次諸葛青交給他的體檢報告里寫著張楚嵐的身體狀況確實是已經(jīng)恢復(fù)了大半的。
張靈玉又試探性的輕喚了兩聲,張楚嵐這才終于夢醒般回過神來。他“嗯?”了一聲,抬眼朝張靈玉敷衍一笑。
“要再加點東西嗎?”張靈玉問,“廚房里有今天剛送來的水果和海鮮,都是處理好的,做起來會很快?!?/p>
“沒關(guān)系,我吃這些就好?!皬埑购芟肱Φ淖屪约旱穆曇糇兊萌杠S一些,可是連張靈玉都能看得出來這是強顏歡笑。
他想了想,最終還是什么都沒問出口。氣氛變得有些僵硬,張楚嵐低下頭一口一口的把已經(jīng)開始變冷的粥送進嘴里——束起的頭發(fā)不再遮蓋著白皙的后頸,張楚嵐用藥貼把腺體遮蓋的很好,他們坐的這么近,張靈玉居然沒有聞到一點那股如今已經(jīng)熟稔的溫柔甜香。
張靈玉無意識的緊抿著嘴唇,但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竟然有些不敢開口。
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搖搖欲墜——似乎只要他再上前一步,某種在他們之間一直保持的非常完美的微妙平衡就會被徹底的打破了。
這時,張伯富有辨識度的腳步節(jié)奏在不遠處響起。張靈玉終于為自己找到了可以分心的借口——他轉(zhuǎn)過頭,難得燦爛的陽光落進厚重的前門,兩個身影相依著并立在門口柔軟的地毯上。
“大少爺和大夫人到了?!皬埐捯魟偮?,還不等張靈玉反應(yīng)過來,張楚嵐便“刷”的一下抬起頭來。他咽下嘴里的果汁有些激動的問:“嫂子來了?!”
“小嵐這么想我?。 ?/p>
微啞的溫柔女聲應(yīng)聲響起,高大英俊的男人牽著身邊嬌小的妻子熟門熟路的向兩人的方向緩步走來。
張靈弦是張家的長孫,他的妻子方娜娜以前是個很有名氣的編劇,不過因為身體原因已經(jīng)封筆修養(yǎng)很久了。在孫輩中,張靈弦和張靈玉的關(guān)系最好,兩家經(jīng)常走動,因此方娜娜在張楚嵐剛住進大宅的時候兩人就認識了。
除了張靈玉,或許方娜娜是張楚嵐在整個張家中最熟悉的人了。他的大嫂嚴格來說也是他的第一位家庭教師:最開始的時候方娜娜只是來串門時隨口教他寫故事,后來她說張楚嵐在這方面有天賦,張楚嵐自己也很很愿意學(xué),于是方娜娜便在養(yǎng)病無聊的間隙手把手教他正式接觸起影視劇本來。
那段時間張靈弦正忙著和張靈玉交接公司,方娜娜每隔兩天就會來找張楚嵐,有的時候還會住一兩晚。不過這一個月她都在和已經(jīng)處于半退休咸魚狀態(tài)的丈夫在海島度假休養(yǎng),張楚嵐看著她好了不少的精神狀態(tài),只覺得這段時間被各種瑣事糾纏的沉郁的心情也隨之好上了不少。
張楚嵐和張靈玉同時站起身走上前去,方娜娜撒開張靈弦的胳膊墊腳去捏張楚嵐的臉,張楚嵐也乖巧的低下頭給她揉搓。
“眼睛里這么多血絲,這幾天沒睡好嗎?“方娜娜一邊問,一邊反手從丈夫的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塞進張楚嵐手里:“還是又熬夜看書了?”
這段時間堵著他的事情太多,張楚嵐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便三言兩語敷衍了過去。手上的小盒子沉甸甸的,張楚嵐低頭擺弄著手上那個樸素的小木盒問:“這是什么呀?“
方娜娜沖張靈玉眨眨眼,他身旁的張家長孫正一臉委屈的看著自己的妻子,一幅活脫脫受冷落的小媳婦的模樣。
本應(yīng)該有的活躍氣氛終于姍姍來遲。張靈玉在張楚嵐羨慕的眼神中走到自己的未婚妻身旁,柔聲道:
“這是我父親和我母親當年的訂婚戒指?!?/p>
張楚嵐驚訝的抬起頭,兩人四目相對——張靈玉的眼睛里有他的影子,就好像他浸在了一池溫柔的湖水里。
他很快便別開視線,小心翼翼的打開手中的木盒。
兩支造型古樸的玉石戒指相依著嵌在潔白的絲絹里,中間的玉石瑩潤,在餐廳柔和的燈光下閃爍著幽幽的光澤。戒身極其簡單,上面只刻著彼此的名字,現(xiàn)在它們這么緊緊的依靠在一起的時候就能發(fā)現(xiàn),這兩個名字是可以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圖案的,就像兩條纏繞成心形的枝干,溫柔而雋永。
張楚嵐忍不住抬頭去看張靈玉,張靈玉也正出神的看著張楚嵐手中的這兩只戒指,眼神很深,里面蘊藏著許許多多復(fù)雜的情緒。他站在張楚嵐身旁,頭發(fā)隨意的別在耳后,臉龐線條溫柔,好看的無可挑剔。沉厚的雪松淡香攀進張楚嵐的鼻腔里,那些委屈,不甘,膽怯,擔(dān)憂被奇異的安撫了下去。張楚嵐心尖酸澀而雀躍,他收回目光,小心的用拇指輕輕撫摸著女戒上那顆小巧剔透的玉石。
我要結(jié)婚了。這個念頭在一瞬間擠滿了張楚嵐的大腦。
他開心,期待,雀躍,不安。不再是幼時那種稚嫩的崇拜,張楚嵐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真的很喜歡張靈玉。
身后再次傳來門軸轉(zhuǎn)動的聲響,張伯帶著幾個提著大箱子的人走來。
“造型師到了?!皬堨`玉輕聲對張楚嵐說。張楚嵐點點頭,輕輕闔起手中盒子遞給張靈玉。剛到的一群人里邁出一個打扮優(yōu)雅的老婦人從張靈玉手上再把盒子接了過去,這是他們這次訂婚儀式的流程規(guī)劃師。
“夫人,您跟我上樓準備吧?!皬埐畣柕?。
張楚嵐道了聲好,他向張靈弦和方娜娜告別,轉(zhuǎn)身時悄悄的深吸了一口氣。
——他要結(jié)婚了。
張楚嵐努力將自己的心跳平復(fù)了一些,緊跟著張伯和造型師走進了早就備好的化妝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