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華麗的刀。烏黑的刀柄,烏黑的刀刃。烏黑的刀鞘上還鑲著五粒寶石?!?/p>
“刀鋒利么?”
“一刀能劃破千斤的銅鼎,二刀能分割奔涌的海潮,第三刀卻是誰也沒見過。沒有命見?!?/p>
“劍呢?”
“普通的劍。生銹的劍柄,生銹的劍刃,劍鞘上也沾滿了銹跡?!?/p>
“這樣的劍,殺的了人?”
“劍雖銹鈍,執(zhí)劍的人卻是鋒利的。他的輕輕一劍,仿佛劍刃前的空氣也為之讓步?!?/p>
“如果刀和劍相遇,哪個更厲害呢?”
“重要么?”
“不重要?”
“如果結(jié)局都是一樣,這一切還重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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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鳴,晨曦,艷陽初升。
黑衣人站在晨光之下,飄揚的衣襟也還是烏黑,仿佛能吞噬周圍所有的顏色。
萬籟俱寂,在這人煙罕至的地方,看不見生靈,看不見生機。
他手中的刀也是如此。
他胸中的心也是如此。
包括他的眼神,他的呼吸,他的步伐,都是同樣的死氣沉沉。
死氣沉沉。死。
今天,他是要去死?
小徑上的霧靄漸漸散去。
可是人呢?他心里的霧靄能散得去么?
天色漸亮,他走到終點。把刀放在了桌上,人坐在了凳上,眼神默默的盯著店口的幌子——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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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店不大,平日里客人也不多,老板和伙計都是老頭一個人。
一個老頭獨自開了三十多年店。
老頭年過花甲,斑白的頭發(fā)從洗得泛黃的帽角冒了出來,一陣微風(fēng),他兩條枯瘦的雙腿也跟著顫抖。
“客官,可要吃碗陽春面?”老頭用肩頭的抹布撣了撣桌子,——江湖中的小二都這么撣,撣的是灰塵,還是從江湖中帶來的腥氣?
老頭的聲音,滄桑,平常。這樣的聲音,中原大地怕是有千千萬萬個老頭都能喊得出來。
可是,黑衣人心里為何會有一絲悸動?
難道,曾經(jīng)來過?
他努力從腦海中搜尋著以前的樣子,卻終究只是同樣的幾個場景:潮濕的地牢,黯淡的爐火,沉重的鐵鏈。
地獄!修羅地獄!
“老頭,你可知,我是魔教的少主。”他一邊說,一邊舉起了刀,用另一只手摸了摸。
“哦。那你可要吃碗陽春面?”
“我可是草菅人命、戕害忠良、殺人如麻的大魔頭??!”
“哦。魔頭的肚子不會餓,不用吃東西么?”
黑衣人黯然。
“好吧,來兩碗?!?/p>
“可你只有一個人。”
“一碗給死人。或者,兩碗都給死人。”
面鍋里的水開始冒泡。
他坐在那里,等一碗面,等一個人,還是,等一場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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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天已大亮。
他的面還沒好,他等的人……
空白是怎樣的顏色?
他沒上過私塾,也沒見過空白的宣紙。但這樣的空白,給他帶來一種恐懼。
一種空空蕩蕩,虛無縹緲,明明在眼前,伸出手卻夠不著的恐懼。這種恐懼,仿佛隨時都能把人拖入空洞的夢境中,把夢中的花兒摧得枯萎,把夢中的晚霞染成淺藍。
黑衣人并沒有入夢。
他一手托著臉,一手按住刀,等那人一步步走近。
“你來了?”他按捺不住,終是先開口。
“是?!卑滓氯说鼗卮?。怕是只有從小到大沒吃過一條肉絲,沒嘗過一粒鹽的人,才能說出這樣淡淡的話。
“聽說你是武林領(lǐng)袖,天下第一?!?/p>
“是?!?/p>
“聽說你已退隱山林,絕跡江湖?!?/p>
“是?!?/p>
“那為何還接受我的挑戰(zhàn)?”
“因為,道?!?/p>
道。正辟邪,善誅惡,官軍討土匪,貓捉耗子,這便是道。
“好,好。”
他單手拔刀,五粒寶石閃耀著的刀鞘,被他隨手扔在了地上。
他單手拔劍,一把普通的鐵劍輕輕地托在手中,一雙如炬又冰冷的目光看著遠方,望著虛空。
刀未起,劍未動,但在眼神中,他已接了他兩刀。
第一刀,名叫力劈華山,千鈞之力壓在刀勁之上,遇神劈神,遇佛劈佛。
可被他劍尖輕輕一點,刀輕輕地砍在了板凳上,連劃痕都沒留下。
第二刀,名叫推海填潮,渾厚內(nèi)力注在刀鋒之中,指浪浪崩,劃地地裂。
可被他身形微微一閃,刀重重地砸在了土地上,掀起一層厚厚的泥土。
黑衣人的腦海里又突然想起了曾經(jīng)的場景:陰暗濕冷的地牢中,孩童時的他全身赤裸,被千鈞的鐵鏈捆綁著全身,只露出一只手。
一只可以提刀的手。
魔教教主,他的師父,扔給他一把柴刀。從此以后,每天都會向牢中扔進一頭猛獸。先是山貓、惡犬,后是豺狼、野豬,直至最后花豹、獅子、老虎、人……
他托著臉的手先動了。他輕輕的撫摸著下巴上的一條傷疤,一條從下巴接連到腮幫的傷疤——那是他殺第一只山貓前,被鋒利的爪子狠狠地?fù)铣鰜淼模?/p>
動了!他握著刀的手終于動了!
“你可敢接我這第三刀?”
白衣人默然,只是握劍的手似乎比剛才緊了一點。
黑衣人嗤聲一嘯,微轉(zhuǎn)刀柄,斜斜地劃了過來。
他的刀似乎變輕了。
他的動作似乎變慢了。
他的招式似是破綻百出,卻又無懈可擊。
刀近了!刀刃的寒氣已經(jīng)逼近脖頸!
白衣人的劍,正輕輕地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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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艷陽天。
陽光照在村口的一家面店門前,照在地上一黑一白的兩個人身上。
他的胸口被劍貫穿,血融在衣衫里,像紅薔被雨打濕。
他的脖頸被刀割裂,血灑在衣衫上,像白蓮被泥沾染。
他們頭并頭地靠在一起,只有在臨死的時候,才能一起放下正邪的芥蒂。
一起等待死亡!
“同歸于盡。便是這樣的結(jié)局嗎?”黑衣人喃喃自語。白衣人闔目苦笑。
結(jié)局……
“錯了,都錯了?!钡曛械睦项^沖了出來,望著滿地的狼藉,和鮮血。剛抓起兩把面扔下鍋的、還沾著白米粉的雙手不知道是該放圍腰上擦拭,還是該叉手互相搓。
“哎呀!兩位都錯了!我想起來了,二十年前,有兩位孩童在我店中吃面,一位坐西首,一位坐東首??墒俏魇椎暮⑼酝炅嗣鏇]喝湯,東首的喝完了湯沒吃面,他們跑到對方的位置上繼續(xù)吃,吃著吃著就都困了,睡著了。再后來,一位仙風(fēng)道骨的老者抱走了西首的孩童,晚上的時候,一位黑袍怪人抱走了東首的……”
刀,黑衣人的刀!
劍,白衣人的劍!
劍,本該屬于黑衣人。刀,本該是白衣人的。
“哈哈哈,哈哈哈!”黑衣人笑聲洪亮,仿佛能把店前陳舊的木門震響,胸前的傷口也跟著流出更多的血。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若不是這場意外,我,我……”
“嘿,我說,”地上的白衣人微微睜開雙目,靜靜地說道,“如果沒有意外,結(jié)局不也和現(xiàn)在一樣嗎?”
黑衣人愴然。他閉上雙目,似是累了,更像是死了。
他真的死了么?
忽然,他睜開眼,搖搖頭道:“罷了罷了,天意如此?!鞭D(zhuǎn)頭,朗聲叫道:“老頭,陽春面怎么還沒好,再不好等我倆死透了就吃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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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
兩只舔得干干凈凈的湯碗,兩具漸漸冰涼的尸體。
早知結(jié)局又如何?
華麗的刀,普通的劍,正邪,恩仇,江湖。
終不過,兩碗靜花流水般清寧的陽春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