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越是豐裕、決定人生死的權(quán)力越是接近神明的領(lǐng)域,人心背后的缺陷也越來越滿目瘡痍。潛藏在人心黑暗面的那些極為丑陋的欲望已經(jīng)滿溢,不斷在噴發(fā)出來。
這些腐敗的欲望透過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正凝聚在一個地方。而他,正是這個地方的身外者,將自己置身于兇殘虐殺的世界之中。
……
一股陰風(fēng)在四周盤旋而起,那車?yán)锏挠蜔魺舨煌u晃,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抖動著它。
先前左臂被刺來的短劍貫穿,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的劇痛,不禁叫出聲來。對十六歲的少年來說這種痛苦太過強烈,當(dāng)時幾乎讓他發(fā)出慘叫在地上打滾。但他咬緊牙關(guān)忍住了。自己若是倒在這里,就沒有人能夠從刺客的手中保護后面馬車中的少女了。
他不理會左臂不停流下的血液,把后背靠在馬車上。慣用的手沒有受傷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他努力只用右手架好長刀。
“鄒建文公子,怎么了?您沒事吧?”馬車中傳出少女笨拙的聲音。本就有些沙啞的聲音了似乎混進了哭腔。
像是為了響應(yīng)少女的悲鳴,一陣嗚嗚的陰風(fēng)吹過,血海翻涌,兩人心頭都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砭骨的寒意。
但那個聲音換回了鄒建文戰(zhàn)斗的意志——不想看到這位少女哭泣的樣子——他再次堅定了這個決意。
“沒問題,小蘭!”他背對著馬車說謊。
滴血的左手還有感覺,但已經(jīng)無法握刀了。然而,這把長刀要讓十六歲的少年只用右手揮動實在太重了。
但鄒建文依然用剩下的右手握緊刀柄。自己是最后的屏障。馬車?yán)锬俏簧倥m然任性,卻背負(fù)著比自己多好幾倍責(zé)任,能保護她的只有自己了。
高聳的大樹阻擋了前方去路。布滿青苔的樹干硬如巖石,其頂端藏于枝葉后方,抬頭也難以望見。
翠綠茂密的樹葉邊緣掉落水滴。自高處直直落下的水滴——
“好冰!”砸落在駕駛馬車的鄒建文的額頭處,化為飛沫。
“您不要緊吧,鄒建文公子?!?/p>
“沒事,稍微嚇一跳罷了。”
身材嬌小的小蘭取出絲布,從馬車?yán)锾匠錾碜訋袜u建文擦拭額頭。盡管套著一件以單塊布料加工的套頭斗篷式黑衣,她的整件衣服仍顯潮濕。
——來自四面八方的奇異叫聲。
不知是蟲子、鳥類,抑或是野獸。從茂密的樹林深處往內(nèi)前進,一路上回蕩著眾多生物的叫聲。
這地方的災(zāi)難特別多,尤其瘟疫。瘟疫可謂是全人類共同的敵人——只是,都已經(jīng)面臨了這種威脅,人類卻還不愿停止自相殘殺,足見人類是一種多么罪孽深重的種族。
乘著白馬,有著一頭黑發(fā)的年輕男子,正率領(lǐng)著近兩百名的賊人,奔馳在鄒建文身后一條滿是石頭的荒涼道路上。
賊人們的衣服后背上,都刻著長有翅膀的龍——飛龍的徽章。然而,走在隊伍最后端大約三十名的賊人,不但沒有徽章,裝備也各自不同。
其中有一名年約二十歲的男子,外表雖然稚氣未脫,卻有著銳利的眼神。他忽然離開隊伍,走向一旁的麥田。
他伸出刻著由復(fù)雜曲線構(gòu)成的黑色圖樣——邪紋的手,輕輕地握住田里的麥穗——麥穗里,只結(jié)了兩、三粒麥子。
他蹲下身子,用手挖起田里的土,發(fā)現(xiàn)土壤又硬、又沒有香氣。這是因為農(nóng)民在播種之前沒有好好翻土,而在前一年收成之后,也沒有種植三葉草或蕪菁給家畜吃,再用它們的糞便作為肥料,給大地營養(yǎng)的關(guān)系。
正因如此,收成才會這么差。這樣下去,今年冬天可能會有不少人餓死吧。
然而,并不是因為此處的農(nóng)民怠惰,才招致這樣的事態(tài)的。站在遠(yuǎn)處,帶著畏懼的神色看著這伙山賊的農(nóng)民們,個個都像麥穗一樣瘦弱。
他們大概沒有力氣去深耕田地,收成之后也沒有多余的心力施肥吧。
經(jīng)過麥田后,前方是一片遼闊的草原,而所謂的“秦始皇的避暑山莊”正悠然地座落于此。
嶄新的避暑山莊的圍墻非常高聳,大概有一般人身高的三倍吧。此處四周皆是適合農(nóng)耕的平地,但相對地,距離能夠取得石材的山很遠(yuǎn)。為了建造這座滿足一己虛榮的避暑山莊,當(dāng)?shù)毓賳T到底凌虐了多少人民?
不只是田地,只要看一眼這座避暑山莊,就能得知官員的所作所為。
……
鄒建文駕駛著馬車不斷前行,卻被擋在道路上的幾具尸體嚇得渾身打了個戰(zhàn)栗:那尸體全身被鮮血浸透,就像剛從血池中爬出來一樣;臉上血肉模糊,已看不出五官原來的具體位置;在鄒建文看來,這樣的尸體,和鬼魂并無任何區(qū)別。
“鄒建文公子,怎么突然停下來了?”
“前方有幾具尸體擋住了去路,看模樣好像不是因為瘟疫而死的,很顯然——是被人殺害的!”
“山賊嗎?還是……”小蘭不禁將雙手壓在胸前,而在那繡上豪華玫瑰花飾之下的鼓動變得愈來愈急促。
“看來只能從他們的尸體上過去了?!编u建文用寬黑的頭巾把直硬的頭發(fā)束起,看起來就像是黑缽中長了雜草一樣。不過仔細(xì)一看,他的輪廓頗為俊秀看起來稍有氣質(zhì),只是他兇狠的眼神和那似乎因不安而皺起的眉間,讓他的樣子更像個不良少年。
要說鄒建文是名書生,他的模樣更像一個在老舊市街中滿口行話的不良少年。其實只要衣服得體一點即可,不過看樣子他本人沒什么意愿抑或是故意想裝成惡人——他身穿破破爛爛的衣服,使他看起來也像一名乞丐。
再行半日路程,就可以抵達(dá)安全的地方了。
所謂安全的地方,就是可以躲避官兵追捕的地方——那里擁有豐富的動、植物,但由于地形起伏過大。很山道并不適和馬匹伙馬車通行。結(jié)果是許多以前受到官員迫害或高壓統(tǒng)治下的農(nóng)民便潛逃至此,更有許多人還因此定居下來。
——順便一提,此時時值秦王嬴政先后滅韓、趙、魏、楚、燕、齊,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的兩年后。
兩年前戰(zhàn)爭突如其來發(fā)生,同時也突如其來的結(jié)束。
開戰(zhàn)后兩個月內(nèi)。強大的秦國勝利了,同時路過一些村莊時,還幾乎將村里的村民趕盡殺絕,沒死的也被俘虜而成階下囚,眾多村莊被徹底摧毀。
——只是戰(zhàn)爭就是戰(zhàn)爭。鄒建文明白這個道理。
戰(zhàn)爭中不可能沒有犧牲者,許多在戰(zhàn)爭中失去家人或朋友的人。至今仍憎恨著秦國。兩年的歲月仍不足以抹滅恨意,這種強烈的憎恨感也許永遠(yuǎn)都無法逝去吧。
突然間,毫無預(yù)警的四名男子突然馬車的前當(dāng)?shù)牟輩捕牙镢@出來。詭異的凝重氣氛在四個人之間飄浮。
但是鄒建文卻是一臉不在意的樣子,毫無表情的他,發(fā)現(xiàn)擋住了自己去路的四名男子后。停下馬車,從馬車上不慌不忙的走了下來。敬完禮之后就一動也不動的像個人偶似的站在那里。
“四位大俠,能否讓一下道?”鄒建文低聲說道,提高警覺地觀察四周的情形。
此時的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從馬車?yán)锾匠鲱^來的小蘭也是一樣,兩個人都傻住了。
“留下買路錢,便放你二人過道。”身材接近一米八的男子冷冷說道。
“小人只是路過的村民,關(guān)于買路錢……不瞞大俠您笑話,小人已經(jīng)很久沒碰過了。”鄒建文的語氣就像是把死背下來的內(nèi)容完整念出。
“如果沒有……那么就留下你們的性命!”
坐在馬車?yán)锏男√m驚訝地眨了眨眼。下一個瞬間,小蘭以迅雷不及掩耳從嘴里吐出四根銀針。
這是什么?有東西進入自己的體內(nèi)了。絕對沒錯。但到底是什么東西?
不是箭,也不是投擲用的短刀。當(dāng)四名男子這么想的同時,只覺眼前一個黑,四肢立即癱瘓了。
“鄒建文公子,您沒事吧?”蘭子啪噠一聲拉開馬車的格子窗說道。
“您……真厲害?!?/p>
鄒建文仔細(xì)打量了下她此時的模樣,在她的臉上已經(jīng)找不到剛才那種殺氣的痕跡。人類外表的喜怒是由表情操控,而人的內(nèi)在則對表情的構(gòu)成有著深遠(yuǎn)的影響。也許她在未遇到危險之前,真的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
“鄒建文公子,我們繼續(xù)趕路吧!”
“嗯嗯!”
……
沿著密密麻麻地生長著參天巨樹的森林邊緣,有一條通向丘陵的小河。在森林和丘陵的分界線,架著一座小小的橋梁。一座怎么看都有把年頭的連扶手都沒有的木橋。
不過如此樸素的木橋,倒是和寬闊廣大隨處看到樹木的丘陵,以及幾乎沒有人煙的森林非常相襯。
護送這名神秘女子這份工作對鄒建文來說非常煎熬,因為像他現(xiàn)在這樣一個人抱著膝蓋吹著夕陽下的風(fēng),腦子里就會不斷地胡思亂想。
她和自己完全是不同世界的存在——永遠(yuǎn)不會相交的平行線。
鄒建文一直是這么認(rèn)為的。沒錯,這差距就像高官子弟跟平民百姓的世界。
他將小蘭贈送給自己的長刀拉到自己的身前,將臉貼在冰冷的刀身上。這么做能讓他拋開自己是逃犯的事、被追殺的事、家鄉(xiāng)里發(fā)生瘟疫的事,卻無法拋開滯留在他腦中最深沉的那一股思念——想見自己父親一面的沖動。
父親一直盼望自己可以早日成才,不過不論任何事,總是不可能一開始就馬上順利。就算花費大把珍貴的、不知何時會結(jié)束的時間,好不容易踏出了第一步,但有時候或許終點馬上就迫在眼前了。遇到這種狀況,真的會令人很心急。
但不管怎么說,護送被人追殺的少女至少已經(jīng)踏出第一步了。雖說此時自己是逃犯身份,但只要她能平安回到屬于她的地方,應(yīng)該就算自己再不成氣候,也至少能混合一官半職吧?
這類似于謊言的話是一名臨死前的將軍許諾自己的,一個死去的人,用不著欺騙自己。鄒建文深信這一點。
……
作者:E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