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陽死去的那一天,是二月初三。
二月初三,初春未至,最后的一場冬雪將將初歇,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拂面而來,瞇著眼睛放眼望過去,青磚黛瓦間都蒙上一層稀疏的白,漸漸轉(zhuǎn)瞬即逝,就像她這短暫的一生。
她死在她的夫家鎮(zhèn)北將軍季嗪府邸的煙清湖中,半夜跌落湖中至次日清晨才被發(fā)現(xiàn)。我會得到消息,還是因?yàn)榍宄苛旱坌疫M(jìn)宮,命我入季將軍府邸調(diào)查這件事。
初陽是他第十二個女兒,大梁的文樂公主,可他語氣涼薄,不輕不重地提點(diǎn)我:“季嗪手握重權(quán),是大梁的股肱之臣,青崖嶺一戰(zhàn)他九死一生,剛得了戰(zhàn)功,查不出就罷了,若是查出點(diǎn)什么……”他止住了后面的話,所有的意思都在這意味深長的停頓中泄露,最后補(bǔ)充道,“萬不可讓朝臣心寒?!?/p>
所有的話如鯁在喉,我勉力壓抑住情緒,深深地俯首,輕輕地回道:“臣,遵旨--”
我到季府的時候,季嗪已候在門外了,寒風(fēng)凜冽,他卻僅穿著單袍。
算來我與他已經(jīng)三年不曾見過面,最后一面還是在他和文樂的婚宴上--我身為大理寺卿,不得不去赴這場喜宴。他穿著喜服過來敬酒時,我擋住了他替我斟酒的手,客氣地推辭:“在下不擅飲酒?!?/p>
他抬眸望過來,清俊堅(jiān)毅輪廓分明的一張臉,一副深沉穩(wěn)重的模樣,我只能在心里默念:這便是文樂喜歡的人。他也沒有為難我,微微一笑便掠了過去。
如今再看見他,和三年前相比,分明清減了不少,明明最近大權(quán)在握,隆恩盛寵,眉目間卻倦意深沉。
我下馬拱手而立,向他解釋:“我奉圣上之令前來調(diào)查?!?/p>
他側(cè)過身為我讓開一條路,步伐仿佛不穩(wěn),聲音沙?。骸罢?,宋大人--”
我一直都不信文樂會死,在入宮得到消息的時候都有一種身處黃粱夢的錯覺。她在碧玉年華求旨嫁給季嗪,而今還不到二十,她怎么會死?
我剛進(jìn)屋的時候,屋里一片狼藉,文樂的侍女伏玉半跪著守在床邊。
她聽見動靜便抬起通紅的一雙眼,將手里的燭盞用力扔過來,但大約是脫力,所以燭盞骨碌碌地順著地氈滾在我的腳邊。我看著她,她瞪著通紅的眼,大概是用嗓過度,所以字字句句都像是從喉嚨中泣血而出一樣:“誰敢來?我身后的是大梁的公主,她死在這府中,誰敢上來?”
季嗪在我身后淡淡地解釋:“她不相信任何人,認(rèn)為文樂的死不是意外,想著文樂身上一定留有線索,所以不肯讓別人接近文樂的……”他忍了忍,到底是沒把尸體那兩個字說出口。
我半蹲下來,穩(wěn)住顫抖的音調(diào),喚她:“伏玉,是我,大理寺卿宋子衡,你還記得我嗎?”
伏玉眸光轉(zhuǎn)向我,定定地看了很久,看著看著眼里的淚就簌簌地流下來,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宋大人,”她的嗓子嘶啞得發(fā)不出聲來,只說,“我終于等到您了,公主終于等到您了……”
我忍住嗓子里涌上來的血腥,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被她護(hù)在身后的床榻。
然后,仿佛事隔經(jīng)年般,我終于又看見了她。
初陽初陽,嫁為人妻的初陽,與我陰陽相隔的初陽。
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并沒有掙扎的痕跡,也沒有外傷,甚至面貌也不似溺死的人一樣,雙手疊放著在腹部,眼睛微闔,臉上的膚色蒼白中透著青紫,漆黑的頭發(fā)濕漉漉的貼在臉頰旁,蜿蜒至床榻的廣袖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著水。
仿佛是在入睡一樣。
伏玉在我身后泣不成聲地論述:“我不敢讓人碰公主的身子。公主出事那幾天都是憂心忡忡的模樣,是奴婢沒用,不能替公主分憂解難,奴婢只能護(hù)著公主,不能讓殺害公主的人逍遙法外……”
我踉蹌著上前,聽到這句驀然抬頭看了一眼后面面色蒼白沉默不語的季嗪,眼神凜然,我開口打斷伏玉的話:“你怎么知道公主是被人所害?”
伏玉沉默了片刻,然后像下定了決心一樣,一字一句地開口:“公主昨晚出去前,曾交給奴婢一張書信,讓我一定妥善收藏好,等她有什么事之后轉(zhuǎn)交給您?!?/p>
我接過她遞過來的信,初陽自幼臨摹的就是我的字帖,一筆蠅頭小楷是我再不過熟悉的字跡,我如被雷擊一般,薄薄的宣紙飄然墜地,我通紅著眼睛驀然看向季嗪,下一片刻已經(jīng)握緊拳頭朝他的臉上揮了過去。
屋子里的人發(fā)出壓抑的尖叫,季嗪并沒有躲開,向后踉蹌了一下,目光卻一直死死盯著落在地上的那張紙。
上面短短十七字,一字一句都扎在我心上。
“子衡,我這絕望不堪的一生,真的是太累了。”
這就是她給我留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