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焦（短篇集）

2.

天空逐漸褪去原有的色彩，被茍延殘喘的日照取代。血紅色的光芒掠過地平線，傾瀉在樹梢上，留下幾縷短暫而刺眼的印痕，分割了半個世界。

戰(zhàn)場上的吵雜聲漸漸稀疏，心情應(yīng)景。

她喜歡看夕陽，認為所有斗爭最終都會在一次日落后結(jié)束，所以總想著變成一只海鷗，拍動翅膀穿過絢麗的晚霞，俯瞰不時輕撫腳丫的駭浪，把天空與海洋連成一線，自己最好也染上淡淡的海藍。

就這樣子一路翱向水天相接的盡頭。

最終在那盡頭等待她的，肯定是不遠未來的新世界。

可我不同..?倒不如說正好相反，我是被困在舊世界的可憐家伙。

在認識她以前，就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囚禁在一套不合身的軍服里，系上胸口一排英雄主義功勛的枷鎖，夜以繼日地訓(xùn)練再被扔到舞臺上互相廝殺，取悅觀眾，便是這外表拼命遮掩的幕后事實。這么來看，我們和喜劇演員的工作大體上沒什么區(qū)別。

隨時間流逝舞臺上死了人，后勤團隊上前送上榮華、擦干血跡、再燒掉尸體、集體短暫默哀后。大幕拉開，鼓點響起，又是一出好戲，看客都笑了。

如此看來，用文字來敘述這場大戲是不明智的，盡管我曾多次在家書中描繪它。但就結(jié)果來論，只能收到家人批判我太過悲觀的回信，所以常常就一筆帶過，接著去問候家?，嵤铝恕?/p>

要真的調(diào)休回鄉(xiāng)的時候則更是痛苦。

家人對前線的生活充滿了好奇，飯后就圍坐在客廳里，表現(xiàn)出準備欣賞晚間八點檔電視節(jié)目的姿態(tài)，要我說給他們聽。

我也只顧講，自然不可能把所有事情全盤托出，會被當做神經(jīng)病患掃了他們的興致，一哄而散。

所以，只要拿軍營中鼓舞士氣的英雄故事來說，再盡量回答一些與實際情況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就能輕易滿足他們。

幾個年紀尚小的弟弟把我當做英雄，眼神里充滿著向往，記憶中模糊的親戚們挨個上前擁抱，緊攥著手，說我是家族的驕傲。一家人聽得入迷，但也再沒有真正的溝通。

比起親情的溫暖、鼓勵，倒不如說更像是麻木，無論在家里還是前線都得四肢僵硬、保持演技的麻木感。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初的我為了取悅家人而背叛前線的友人，還真是無藥可救了..?

除了年邁的奶奶。

奶奶在療養(yǎng)院里猛抓住我的手，皺巴而蒼白的臉上流露出比任何人都更富有愛的微笑，望著我上下打量了許久，然后遲緩而凝重地問：

“回來啦孩子..?那兒的生活一定很難過吧？你看，又瘦了..”?

“奶奶~?沒什么好擔心，我跟軍校的朋友們呆在一起，軍中待遇很不錯的，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了嗎？下次我回來看你的時候啊，會記著帶好多你最愛吃的鳳梨酥！”

在奶奶面前撒謊不會有罪惡感..?反而很自在、釋懷，享受著片刻罕見的慰藉。哎..?奶奶，您半輩子都在貧苦中渡過，再了解不過什么叫艱辛。

可在前線生活的苦難啊，對我有著特別的含義，您是永遠不必去了解的，我親愛的奶奶?，F(xiàn)在還想像從前那樣伏在您膝蓋上大哭一場，彷若還是當年幼小，常受人欺負的體弱男孩。

但總歸事與愿違..?戰(zhàn)爭打了這么多年，當年靠在奶奶床邊聽故事的小男孩，也沒法子永遠保持純潔。比起在邊境駐扎時期的軍旅生活，現(xiàn)在的我知曉過多關(guān)于現(xiàn)實面紗下的事情。

再往后，父親想讓我穿上軍服去會見他的議員朋友，我沒有推辭。倒不是出自對奶奶那樣的孝順，或貪圖名利，而是多年形成的可悲習(xí)慣..?絕對服從。

家父、親友們把我當做飯后娛樂、升職手段..?就此看來，世俗的“親情”早就讓我丟在戰(zhàn)場上了，永遠留在了那里——?這是當時劃過腦海的想法。

又或許是我太杞人憂天了，父親那只是有口無心的友善邀請..?但無論如何..?實在是令人失望。

再者?，倘若是在戰(zhàn)爭以前，我是絕對不會容忍這般請求的，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在我和“常人”生活之間筑起了一道高墻。

待到我重新置身于故土的安寧中，試著忘卻戰(zhàn)爭..?又不解他們?nèi)绾位畹萌绱税踩蛔缘?，讓人反胃甚至蔑視?/p>

也許我已經(jīng)不適宜這樣的生活了，人們總說：前線把人性最糟糕的一面暴露了出來。而那以后，或許我已經(jīng)不適合做人了。哪里還有資格說別人，自己終歸也還是令人失望啊..

飯局上我就坐在角落陪襯，第一杯對前線戰(zhàn)士表達感激的威士忌下肚，歷歷在耳邊的飛彈尖嘯聲、槍炮聲逐漸遠去。

“前線的小伙子們很快就會粉碎海岸上的防線！接著挺進內(nèi)陸！”、“只要開辟第二條戰(zhàn)線！和平很快就會實現(xiàn)，經(jīng)濟肯定會越來越好的！”、“?。【褪沁@股氣勢！讓我們敬聯(lián)邦政府！敬前線的英雄！”?

“干杯！”

在戰(zhàn)場上，我們盡量對未來避而不說，除了軍營里的指導(dǎo)員宣讀政治報紙，這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對此高談闊論。

我感到詫異，時至今日也無法理解他們究竟是如何把自己帶入這般高漲的情緒中的，明明是前線的少年人在彈坑硝煙里，機槍咆哮間求生。

但那張餐桌上的氣氛，是在軍中、乃至前線上都不曾意會到的。激情？喜悅？祝福？或許都談不上。

我也被氛圍感染，起身舉杯敬酒。

第二杯酒下肚，沖淡了要反駁現(xiàn)場氣氛的欲望，好像親自上演的悲劇從未發(fā)生過一樣，跟著他們把酒言歡。

恩..?這一定就是作為看客的滋味了。

這下我便知道，已經(jīng)無法以言語和他們溝通了，（當時我肯定，如果以“戰(zhàn)爭死了很多人”這一觀點破壞氣氛，肯定會遭到狂妄的否定。）所以接著又滿上，再來第三杯，第四杯酒，直到酩酊大醉。著實令人失望。

后方的聲音總是認為，前線的戰(zhàn)爭是由拼搏組成的，他們錯了，戰(zhàn)爭是等待..?漫長無盡頭的等待，等待下一次進攻，等待多舛命運的審判——?生存還是毀滅，總會有個定數(shù)。

幾萬人在海上等了一整個月才決定進攻。那之后的第一天就失去了登陸部隊的一半戰(zhàn)力，第二天再翻倍..?而在占領(lǐng)灘頭后又是漫長的等待..?持續(xù)短短兩個月的登陸戰(zhàn)最終以下令撤退收尾，軍部是再沒法承擔更多死傷了。

我在軍中認識一位英勇善戰(zhàn)的師長，非常健談?？墼谧笮豥的是扎實的功勛，又深受下屬愛戴。比起我們這些茍且偷生的，在軍部，他算是前途無量的那一類。

在那片灘頭上的幾周，我才算明白。俗話說“天妒英才”，其實，這句是被誤解了的。其意并非是因為上帝嫉妒一個人的才華，而讓他命運坎坷。而是社會的殘酷，待到某人優(yōu)秀到一定程度，自然會槍打出頭鳥。

一場戰(zhàn)役，一個師長，硬生生給摧殘成了團級干部，留有百余人撤回，手里也就剩這些了。

其余的，都永遠留在了彼方的灘頭上，漫長等待著..?我不清楚誰在最后一刻還對故土的誰掛有想念..?可我們不得不放棄他們。

我絕非談得上是英才，可禍不單行..?

撤離海岸的軍艦上，我收到了奶奶病重過世的家書，整袋鳳梨酥散落在甲板。到頭來還是這樣，就連那奶奶最后給我的信件也守護不了，呼的一聲，消失在一陣海風里。

各式古怪的情緒又再度向我襲來。一切，感覺像是昨天的事，可又記不清信中的大體內(nèi)容，明明是奶奶給我，是她交付予這世上的最后寄托...?我卻沒有勇氣接著去讀下去，這份情感..?是我沒法接受的。

記憶猶新，只剩下視野中淚水浸泡得愈發(fā)模糊的一條海岸線，最后索性墜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見了。

我想，在那時，“故土”也伴隨那些無名尸首，永遠被遺棄在遙遠的異鄉(xiāng)了。

在相背而行的救生艇上，誰也不曾是因為感到傷心而哭泣的，只是為當前的處境感到可悲，故土，漸行漸遠。

時至今日，幾年都再沒回過故土。

算是自暴自棄吧，深信自己是不存在未來的，也不浪費力氣再去尋求所謂的事實了。

再者，上述回憶中那種遠在故土的事情。

管他是夢幻泡影還是真實的，我才不想把任何一分一毫的情緒，一分一秒的時間浪費在這..??

回憶至此，這些活到現(xiàn)在還算是記憶猶新的時光，只能給我?guī)硗纯啵饕€是「任由擺布」和「無能」烙下的傷痛。

撇去自己傲嬌任性這一點。對于「真實」二字我是再清楚不過的了——?只有此刻躺在身邊的女孩才是真實的。經(jīng)歷過的事實也好，臆想也罷，只有與她..?只有與她才能分享這些親身體會的悲歡。

我這行將就木的死囚，此刻正與夢想擁抱未來的女孩互相依偎著共享半墜的夕陽，還真是罪過啊..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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