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入半,驟雨初歇,涼風(fēng)合意。
香亭古樸,梁柱都是上年頭的,細微有些裂痕,卻依舊可見匠人刀功的斟酌。有長河自亭邊繞過,近觀是干里煙波,霧靄沉沉;遠望是江天一色,星落水波。南有連綿的丘陵,北有無際的田野。鳥鳴花香,點點螢火,留宿睡去,不由覺得枕下便是萬態(tài)眾生??傊?若是有緣人在此幽會,成眷屬不過是彈指間的事。
暗香兌美酒,美酒入朗月,朗月映佳人,佳人倚玉闌。
注視著對坐的女子,我朦朧中便有了醉意。似是飲酒樂甚,她將嶄新的石榴裙隨意地拖在地上,徑自靠在一旁,微呷著我親釀的“千秋樂”。
此酒原料盡是取自早秋凋落的花瓣,細品起來應(yīng)是有淡淡的憂愁,可她的紅唇微微揚起,渾然不知的樣子。
若是欲把此刻畫下來,須用朱砂揮毫,涓流般瀉在白玉之上。此時她靜合著眼,其后有月輝灑落,裙擺如火,燃去亭外的良辰美景,因而我眼中只剩粉紅的石榴裙,微風(fēng)拂過,搖曳在空曠中。
曾想尋出她五官的不足,最終發(fā)現(xiàn)眼前人已是完美。
“可有一條好長好長的路……”她慵懶地睜開秋水般的眸子,我回過神來,遮遮掩掩地斟了酒,遞過去,抬頭才瞥見她正慢搖著手里的酒樽,月影正悠哉悠哉地蕩漾其中。
“敬你一杯?!?/p>
我將手順勢收回,再用寬大袖袍遮住那有些尷尬的表情,一飲而盡,同時慶幸她沒回我的話。
“路兩旁開著各色的花,晶瑩剔透,淡淡地發(fā)著光,剛好將彌漫的霧染得五光十色,甚是好看?!?/p>
且飲下花酒,細品下來,分不清是酒香,花香,或是佳人幽香。
也許是感到別扭,我悄悄將佩劍解下,杵在一旁。鞘上掛有一鈴,名雨霖鈴,外壁通透,鏤空連雲(yún)紋,內(nèi)置北海珍珠,每次鈴響時便有水滴灑落而下。
我衷戀此鈴,索性系到劍鞘上。這還是她在我千年生辰宴上送的,幾百年過去,她總說這么舊的鈴鐺怎么還帶著。我說不要緊,保養(yǎng)得好,接著搖兩下,讓她聽聽那清脆的聲響,經(jīng)久不息。
不過這幾十年,雨霖鈴響的次數(shù)倒是越發(fā)少了,狂風(fēng)刮過可安之若素,平日行道亦可發(fā)響,捉摸不定。不難猜,它待在仙界千百年,多少會滋生出些靈性。
“腳下是黃濤漫漫,踏上去卻猶如平地?!?/p>
聽到這里,我倏地發(fā)現(xiàn)今夜的氣氛有些反常。以往她邀我飲酒不是給我滿上,就是拉我吟詩作詞,可現(xiàn)在偏偏講起了故事,原來的灑脫,全化成了空洞,就一個人在那靜靜地飲酒,靜靜地講故事給我聽。
難不成她是醉了?
細思來,放眼整個蒼龍?zhí)?還未有誰能灌醉喬湘仙子。
一陣短而促的香風(fēng)帶過,雨霖鈴擺了兩下,竟是應(yīng)風(fēng)而響,其聲悠悠然,如念如慕,如思如訴,引青天之回鸞,辟四邪之幽塞。每次它響起都會令我沒來由地生情,有趣的是每次給與我的感覺竟不盡相同,有時直到余音散盡,我仍是意猶未盡,但不論再怎么搖,雨霖鈴就是不肯多發(fā)一響,這是我便砸砸嘴道:“此音只應(yīng)天上有,可惜可惜,我是無福消受了……”
可這次,我的注意力卻不在鈴聲之韻,而在風(fēng)中之味。
那是淡淡的……胭脂味。
在她的居處,庭內(nèi)種有兩棵上千年的海棠樹,樹冠遮天蔽曰,自非亭午夜分,便不見驕陽皓月。她鐘愛海棠,于是坐于樹蔭下縱飲花酒變成了她人生一樂。
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蒙蒙細雨中。
仙大都生有一副好相貌,但凡人不同,少了仙力支撐,他們很難凈去體內(nèi)濁物??v然天生麗質(zhì),置于仙人眼中也只得化為平庸。但近千年來凡人逐步開化,對美丑有了一定認識,便有些手巧之人為遮去瑕疵,發(fā)明出胭脂。而怡有云游凡間的仙人獨好此物,帶著胭脂回到仙界。自此,妝扮便在仙界流傳開來。近來,濃妝之風(fēng)日益盛行,漸漸成了一種象征。若素妝出門,于他人看來就是失敬。當(dāng)然,這好在僅限于女仙,否則以后打招呼都要先注意性別。
但仙人普遍清高,打招呼……少有。
每一個浪潮中總有幾處屹立的礁石。自我與喬湘仙子相識之日起,她可從未染過一絲胭脂氣。身邊有仙娥常常勸她上妝。一開始措辭推脫,可后來聽到這類話便笑著頷首走開。于是久而久之,她經(jīng)常被其他仙娥指指點點,但她毫不在意,終日與酒月花詩作伴,鹿鶴龍風(fēng)為友。在自己的交際圈中活得倒是逍遙自在。
用她的話說:“怎么,胭脂有我精致嗎?”
記得我當(dāng)時這么回答的她;“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好巧,我也是這么覺得?!?/p>
“隔斷仙魔兩界,連通陰陽兩間…”我的回憶被打斷。
劍沒立穩(wěn),突兀地栽下去,自帶的劍氣把尚還結(jié)實的檀香木板震岀些裂痕。鈴聲沒有再響起,風(fēng)也停了下來。唯有長劍不合時宜地從鞘中滑出,月光打在側(cè)面,晃得我微合了合眼。
劍鋒如流水般細膩連貫;劍身如玉璧股平整光滑。沐于月下,真不知是月掛于天,或是附于劍。
此劍喚作“邀月”,是大哥送的,與雨霖鈴一樣,都是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沒有立即俯身將其立起,任憑它躺在地上。我不自然地將目光慢慢移正,直視著令我不熟悉的妝。
“是黃泉路……”
我保證仙界再無幾人愿聽這話,但我生硬地道出,因為我深知,她遲早會說的,不如我先說,免得教旁人聽去。
她略吃一驚,很顯然她原準(zhǔn)備一股腦地傾訴。
“是啊,多熱鬧的地方?!?/p>
盡管做好了準(zhǔn)備,但聽到這席話時還是涼意自腳跟而上,我緊了緊衣衫,即便仙力護身,卻仍感到今夜如此寒。我意識到,今夜的她不只是拉我飲酒作詩那么簡單。
我決意拯救下氣氛,先走一步是一步。
“呵,看這山風(fēng)合意,不題詩豈不浪費”
我殷切地望著她的臉,期望她仍有心境,只見她挑了挑黛眉,默許了。
我暗自松一口氣,自認為轉(zhuǎn)移了話題。
略施小法,憑空曳出筆墨紙硯,我研好墨,將紙筆遞與她,她也毫不客氣,接過后便揮毫而下,未曾遲緩。我不甘落后,也是提筆而書。
天中明星朗月,他們合著伴著,散岀每日最柔的清輝,一起順著山走,順著水流。配合著杏花的間隙,月光踏上大地,慢慢圓潤起來,案上的燭,顫顫地搖曳,忽明忽暗,有與星月爭光之念。
有此情形,詩興大發(fā)。
飲方歇
赤云遮月隨風(fēng)染,
嬌疏莫惋杏庭寒。
燭燼彰星天色改,
縱飲殘歌怒花繁。
詩成,我不禁自鳴得意,微呷一口花酒,我望向她:蝶首輕含,繞在耳后的發(fā)絲垂了下來,猶如墨瀉在紙上,溫文爾雅。
我大致掃了一眼,哦,是首七言詩。
夢中對
棠花欲盡腹詩空,
朦煙繼引千家燈。
浮枝雨疏花參半,
碎墨無痕青雜盤。
淡妝粉沁臺前布,
天輝月冷袖難拂。
情顏妄入空閣鏡,
如夢令里客成卿。
我一字一句地讀,很認真,大意可以看懂,直言不諱,頷聯(lián)深可見骨,而我心中卻不知該喜該悲,說不出。
“喬湘仙子果然才高八斗,在下是小巫見大巫了。”我思索半天,也只是擠出這樣一句敷衍了事的話。
當(dāng)我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她正雙目失神地盯著我,少了筆走龍蛇的意氣風(fēng)發(fā),我記得有次把雨霖鈴遺失后,她聽到時便是此番神情,像是丟了魂。
嘴角輕輕勾起,她仰起頭,似笑非笑,側(cè)過臉,月光自亭梁下鉆入,令得石榴裙凝上一層霜。
妝淚忽落,紅透闌干。
我不知所措,不自然地飲起酒來。
我會因她樂而同樂,因她悲而同悲,凡間有句詩寫得好“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成連理枝。”,我早已清楚,我們儼然是不可分割的,我愛她,愛得至始至終。
舍不得你,放不下你,卻最終不得不,忘了你。
我想善始善終,真的想。
驟然,風(fēng)聲加急,亭子竟是隱隱地搖晃起來,鶴唳之音,拉朽之音,欲有將傾之勢。
這時,一陣墨風(fēng)裹攜著漫天的海棠花瓣,自喬湘仙子腳下繞體而上,襯得她分外迷離。此乃風(fēng)花障,是她自己參悟得出,被列為仙界的上等護身法術(shù)。
臉色蒼白了幾分,朱唇愈發(fā)鮮艷,眼簾低垂,隔著這一層風(fēng)花障,她那絕世容顏在我腦海中逐漸模糊起來。
“你……。”我低著頭,不敢再多看一眼。
“算了吧,寒軒,你比誰都清楚,卻非要裝作云里霧里。想不到,寒軒,你就是……就是個榆木腦袋,唉,你還是你,還是沒變……”
記憶里又浮現(xiàn)出那總是飄著木香的院子,全院的建材均是黃花梨木,這黃花梨木有著上等的木質(zhì),傳聞做梁要長百年,做柱要長千年,十分珍貴,且可久置,不惹塵埃落,也不引五害擾。因其木身縈繞香氣,常引得鳥兒前來啄食害蟲。故而院子里總是能聽見群鳥和鳴,赫然有朝鳳之儀。但最令寒軒懷念的還是那自釀酒屋內(nèi)飄然而出的酒香。
師傅好酒,釀酒更是蒼龍?zhí)焓浊恢傅拇蠹?,自己這手藝便是其一脈相傳。那時他還小,很木訥,每天也不過是與酒,與劍打交道,半劍癡半酒癡,說是瘋癲二字也不為過。
那里,如夢般,總是少不了她的身影。
我默然,暗自失神,或許和剛剛的她一樣空洞吧。抿一口酒,我自顧自地說:“護著自己點……,以后別叫人欺負去……”我額頭上滲出些許的汗珠,說著不著調(diào)的話,不想讓她看出我緊張,因為我想表現(xiàn)得更多的應(yīng)是釋然。
聽了這席話,喬湘仙子黛眉微皺,一臉狐疑地盯著座上人,似乎想確認些什么。
“墨痕,你……莫恨我無情……”我望了一眼空中風(fēng)花障,嘟囔著,希望只有自己一人聽。
“你我相遇是命中有緣,你我離散也不過是緣自有命……誰也莫怪誰,但我更希望,誰也莫忘誰……”
忽然,空間一陣波動,如漣漪般在空中蕩漾開來,一道光門似乎即將開裂,這打斷了我們間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
風(fēng)花障中,喬湘仙子望向光門,眼眸中透露出一股冰冷,但更深處是恐懼。她知道,光門后,有著她不可抗拒的力量,至少現(xiàn)在,她要避其鋒芒。
“寒軒,你難道還要落井下石不成?”
她竟然以為是我要加害于她,糊涂!
我名寒軒,仙界雨疏仙君,她名墨痕,仙界喬湘仙子?;蛟S我們應(yīng)該成為神仙眷侶,但我委曲求全。因此,她等了我整整兩千三百二十一年,而我也負了她整整兩千三百二十一年。
這是我們相遇第兩千三百二十二個年頭,她要走了,要渡黃泉,去魔界,以前到并不確認,然而聽過她與我所道之事,我便認定了。
我沒猜錯,很早我便猜到她是魔,而我忍著沒說,或許一旦我承認了,我們也就再也見不到面了。黃泉兩岸,天各一方,這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
我本以為可以一直這樣裝下去,但就在剛才,我便堅持不住了。不知為何,如今她已不再愿意陪我,繼續(xù)把這場戲,演到最后。
“不是我?!蔽肄q解。
墨痕看到,陣陣寒意自寒軒周遭散開,那種迷茫的感覺在他身上一掃而光,代之以凜凜,僅僅須臾間,便像是換了一人,剛毅中透著老練。
他緩緩地伸出與女人無異,修長且白皙的手,看似平淡的動作,卻帶有洪荒仙力,顯然要比光門散發(fā)出的仙力強橫上一番。
他反手在空中虛握,那道光們,竟有著閉合之意!
墨痕看到這一幕,眼神也是有些凝重,即便這里是寒軒的領(lǐng)地,帶有寒軒的意志,對外界有著壓制,配合起來,確有驚人的力道,但能如此輕易地阻止那高深莫測的來人……,也真是出乎意料。
那光門后的人意識到有力量阻止他,便同樣加大力度,不得不說,那人還真是霸道,光門在微微停滯后,接著以一定速度持續(xù)擴大。
墨痕明白了,這是一位不速之客,她也沒有隔岸觀火,她清楚光門后的人八成是沖著她來的,所以也和寒軒一起對抗光門,然而她絲毫沒有注意到一柄通體雪白的匕首正破空而來,憑她這強大的仙識,也是猝不及防。那匕首早已近在眼前,她也只來得及側(cè)過身。
毫光閃過,視那風(fēng)花障如無物,要知道,縱然山岳壓頂都未必破得了它,可如今,卻如絹帛。
匕首來自寒軒的方向,是寒軒甩出這猝不及防的一招。
“你……”
墨痕萬分沒想到,寒軒竟會對自己下殺手。
由于寒軒的分心,光門抓住機會也是掙脫了寒軒的束縛,將兩片空間連接起來,精煉無匹的仙力噴涌而入,一名略顯清瘦的男子乘著勁風(fēng)邁入這一方小世界,他身穿白衣,扎著金縷腰帶,一雙鷹隼般的眼快速打量著這個空間,氣度不凡。
此時,香亭在他強大的威壓下,直接化作齏粉,隨風(fēng)飛盡,一時間,這里花葉紛飛,就連靜淌的長河也掀起陣陣波濤,一切都不再寧靜。
男人看見,一把雪白匕首嵌入空中那股黑風(fēng),連帶著里面的人飛出百里遠。最后黑芒一閃,全部轉(zhuǎn)瞬化作虛無,不難猜,這并非本體。
“僅是仙識嗎?”男人心中暗自思慮一番。
“雨疏仙君,這僅是縷仙識,以你仙君的實力,應(yīng)該很容易辨別出來吧……”男人轉(zhuǎn)過頭來,看著略顯頹廢,隨意地坐在廢墟里的寒軒。
寒軒輕咳,一雙桃花眼微瞇,并未第一時間回答他,而是俯身拾起地上傾倒的酒壺,深吸一口氣,斟了兩杯,提起其中一杯緩緩遞上前。動作之間,可以看出他的疲憊。
那是身心俱疲。
“也累了吧……干一杯……”寒軒勸酒道。
男子皺了皺將軍眉,眼神犀利,罡風(fēng)瞬出,震掉了寒軒手中杯,杯中酒潤濕腳下土。他用一種異常冰冷的語說:“本座在問你話。”
寒軒苦笑一聲,回身舉起另一杯,不以為意地一飲而盡。
“本沒有提防之意,故而不知?!彼S意坐在那一片廢墟中,姿態(tài)隨意,古井無波的神情絲毫看不出緊張與畏懼。
男子的眼光如刀般刮過寒軒,眼中劃過慍怒,卻掩飾得很好,隨即轉(zhuǎn)身,冷哼而去,踏入光門,失去蹤影。
而他不帶一絲語調(diào)的話留在了這里。
“你真是不識大體,告訴你,這次可沒有卿遲那老家伙了,人情什么的,休要再提……”
寒軒又倒了酒,細品起來,泰然自若。
“師傅他……不在……還不是托了你的福!”
酒杯里殘余的酒液被寒軒揮灑而出,每一滴里都映射出一個寒軒的身影。
一只飛梭悄然滑入他的手中,不知不覺地甩飛出去,咔嚓一聲碰碎了什么,化作漫天光點,寒軒冰冷一笑,向后微仰,空間開合,將他吞入,遁入虛空。
那是剛剛那名男子留下的“耳目”,一種仙術(shù),能夠讓施法者遠隔千里卻能看見耳目周圍的情形。
“呵,偌大的仙界,竟是容不下一壺酒,一朵海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