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自然要闔家團(tuán)圓的日子，南慶的京都今天很是熱鬧，比起前段時(shí)間的慶帝壽宴也不差什么了。今夜沒有宵禁，街上到處都燈火通明，喧嘩熱鬧，即便是葉閑坐在自己的院子里，也能清楚地聽到外面的喧鬧笑語。

　　葉閑的小院卻和今天晚上的歡樂氣氛格格不入，他蹲在院子里，手邊堆著十幾本佛經(jīng)，從懷里掏出火折子，一本接一本的點(diǎn)燃之后，扔進(jìn)身前的盆子里，十幾本佛經(jīng)燒的不慢，葉閑看著他們在盆里一點(diǎn)點(diǎn)地化為灰燼，抬頭看著天空之中的皓月好一會兒，突然面西跪了下來。

　　五竹原本正安靜地站在葉閑身后，見他的動作，也不免一時(shí)怔愣了一下，葉閑的膝蓋素來硬的很，最起碼五竹跟在他身邊的小半年以來，別說是下跪了，就連一句軟話都沒有說過，無論何種境地之下，都是腰桿挺直，神色淡然，一身錚錚傲骨，任何人都無法折辱。

　　葉閑面西而跪，那是西楚的方向，他看著今夜格外明亮皎潔的月色，他不知道三十年前那晚的月色是否一如今日，但他知道那個(gè)人卻已經(jīng)是永遠(yuǎn)都回不來了的，裴沅就像是此刻空中的明月，高懸于九空之上，任何人都看得到，忘不了，卻也像是鏡花水月，摸不得碰不得，一碰即碎，脆弱的讓人心驚。

　　葉閑閉眼做禱告狀，他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心中暗自禱告：若是這世間真有什么轉(zhuǎn)世輪回，因果報(bào)應(yīng)，那長姐裴沅一生，為子孝順恭敬，為姐妥帖溫和，對幼弟諄諄教導(dǎo)，言辭懇切，心思明正，為君正直堅(jiān)毅，兼濟(jì)天下，讓楚國百姓豐衣足食，富庶康樂，無愧自己，更無愧楚國百姓，即使萬般殺孽因果，也自當(dāng)有我替代，若真有來世，自當(dāng)一生安樂無憂，萬事順?biāo)烊缫狻?/p>

　　想到最后，葉閑自己都忍不住想笑，他從來都是不信鬼神之說的，而且因?yàn)樽陨韥須v，對于生死之事也素來看的淡泊無畏，就連先昭帝昔日也曾說過，他此番心性倒是是個(gè)行將就木的老者，可直到裴沅在他眼前自焚之時(shí)他才知道，葉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不在乎許多人的生命，卻無法對于裴沅的生命也依舊持淡然處之的態(tài)度，他常年抄寫佛經(jīng)，開始信鬼神之說，種種事情，無外乎就是想要自欺欺人罷了。

　　葉閑心里也總是懷著一份隱秘的期望，既然他自己可以轉(zhuǎn)世重生，那么為什么裴沅不可以呢，或許她和自己一樣，也去了一個(gè)全新的地方，開始了自己嶄新的人生，那里沒有陰謀詭計(jì)，沒有朝堂兇險(xiǎn)，生于平凡人家，父母雙全，兄姊友愛，夫妻和睦，子孫繞膝，她也可以有一次平凡安穩(wěn)的普通人生。

　　“五竹，”葉閑起身，轉(zhuǎn)身看著五竹，眉眼之間隱含了三分有些悲戚的笑意，“去把我之前釀的酒拿出來吧，今天是中秋節(jié)，你陪我喝幾杯?！?/p>

　　“好?！?/p>

　　葉閑擅長釀酒——五竹跟在葉閑身邊小半年，就沒見他有什么是不會的——差不多兩個(gè)月前釀了幾壇好酒，具體是什么五竹也不知道，只聽葉閑說，是極烈的烈酒。等五竹把酒從后面拿出來之后，葉閑已經(jīng)收拾好了院子，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膝上還放了他那把平日里視如珍寶的梧桐古琴。

　　“過來，”葉閑朝五竹揮了揮手，“坐在我身邊。”

　　五竹聽說的坐在了葉閑的對面，把酒壇放到了桌子上，葉閑也不急著喝酒，只專心地低頭擦拭保養(yǎng)著古琴的琴弦，神態(tài)極為專注認(rèn)真，手上的動作更是小心翼翼，好像把手里的東西視若性命一般，眉眼之間也自然而然地透露出幾分溫和笑意。

　　葉閑沒有抬頭，只是突然問道：“你會彈琴嗎？”

　　“不會?！蔽逯翊_實(shí)不會，但是如果他要是想學(xué)的話，也是很輕松的。

　　葉閑笑了笑，伸手隨意地?fù)芘藘上虑傧?，琴音清脆空靈，是難得的極品，葉閑好像也被這悠揚(yáng)琴聲給陶醉了一般，神色愉悅而略帶沉迷。

　　“我彈給你聽，”葉閑輕聲說道，“你想聽什么？”

　　“隨便?！蔽逯襁€是這么不解風(fēng)情。

　　葉閑沉吟了一會兒，然后伸手在古琴之撫奏起來，不得不說，葉閑的琴藝確實(shí)不錯(cuò)，即使比不得楚鈞堯和裴沅他們兩個(gè)，也絕對是當(dāng)之無愧的當(dāng)世一流。

　　他一邊撫琴，一邊低聲吟唱道：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見於飛兮，使我淪亡?！?/p>

　　葉閑低聲把這首詞來回吟唱了三四遍，說實(shí)話葉閑唱的絕對算不得好聽，甚至好幾句壓根就沒在調(diào)上，但是他的聲音低沉磁性，帶著五竹聽不懂的復(fù)雜情感，好像一直是在壓抑著什么，偶爾還會有幾聲細(xì)微的哽咽，配合著他手下略帶凄涼傷感的琴音，聽上去居然種奇異的溫柔，溫柔到讓人心碎，五竹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也不明白這是一種什么感情，但是他心底里有一種聲音告訴他，他很不喜歡這樣悲戚寂然的葉閑。

　　一曲終了，葉閑手壓在琴弦之上，看著五竹，扯了扯嘴角，問道：“你知道這首曲子嗎？”

　　“不知道?！蔽逯駬u了搖頭?，他確實(shí)不知道，當(dāng)初設(shè)計(jì)他的人大概是沒有雅興，給他上傳些詩詞歌賦，琴曲音律方面的東西，來陶冶情操的。

　　“這首曲子叫《鳳求凰》，是我以前告訴我長姐的，長姐很喜歡，還在原作上面做了些許的改動，曾經(jīng)風(fēng)靡錦都，我剛剛彈得就是長姐改動之后的鳳求凰，唱的曲子，是鳳求凰的琴歌，”葉閑把曲子的來歷娓娓道來，“怎么樣，好聽嗎？”

　　“好聽?！蔽逯駨牟徽f謊，他說好聽，就是葉閑彈得真不錯(cuò)。

　　葉閑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卻又突然說道：“可惜你是沒有福氣聽我長姐親自彈得鳳求凰了，那才是真正的人間仙樂，難得一聞?！?/p>

　　五竹幾乎是想也不想地說道：“你彈得更好?！?/p>

　　葉閑好像略微怔愣了一下，極為認(rèn)真地盯著五竹看了一會兒，然后笑了一笑，沒有說什么，然后伸手拿過酒壇，拍開泥封，喝了一大口。

　　“你應(yīng)該是能喝酒的吧，”大概是酒真的很烈，也或許是因?yàn)槿~閑喝的有些急了，常常蒼白的臉上，多了一抹有些病態(tài)的紅暈，“嘗嘗看我釀的酒?！?/p>

　　五竹喝了一口，他其實(shí)并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下和正常人類一樣的味覺，但這并不妨礙他知道這是好酒，同時(shí)也是極烈的美酒。

　　葉閑問道：“好喝嗎？”

　　五竹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好喝。”

　　葉閑不在理他，只自己抱著酒壇喝酒，他喝的極快，時(shí)不時(shí)地還會嗆上幾口，有些難受地咳嗽幾聲，不知不覺臉上就帶了一些微醺的醉意，一壇酒并不多，不一會兒就已經(jīng)見底了。

　　葉閑喝完了酒，又開始低頭擺弄他的梧桐古琴，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啞聲說道：“五竹，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一個(gè)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的人，覺得我天生就是沒心肝的，是個(gè)最為冷酷無情的人?！?/p>

　　“不是的，”五竹毫不猶豫地否定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你是個(gè)好人?！?/p>

　　“好人，”葉閑的聲音之中是說不出的自嘲，“我若是好人，那這世上就沒有十惡不赦的人了?！?/p>

　　葉閑嘆了一口氣，抬頭看著蒼穹之上的那彎皓月，嘴角帶了幾分隱含瘋狂的笑意，眼神之中不再是剛剛略帶游移的不忍，反而堅(jiān)定至極，甚至是偏執(zhí)，凜冽鋒利，似一把出鞘的寶劍，通身都是灼眼的鋒芒，倨傲自信，狷狂桀驁，渾身殺意凜然，這才是西楚澹泊公該有的樣子。

　　“罷了，我既然選了這條路，一路之上的刀槍劍雨，磨難艱辛，自然是要自己扛著的，”葉閑的語氣輕緩而又不容置疑，“萬般殺孽因果，自是都不足為懼的?！?/p>

　　五竹皺了皺眉，他很少見這樣鋒芒畢露的葉閑，而現(xiàn)在的葉閑，他不僅僅只是鋒芒畢露，甚至渾身上下，都帶著一股子偏執(zhí)瘋狂，那種霸氣桀驁，睥睨天下的樣子，莫名的讓五竹想到了一個(gè)人——葉閑的親生父親，此刻端坐于皇宮之中的南慶皇帝。

　　正在五竹準(zhǔn)備說些什么的時(shí)候，突然有人在叩門，五竹看向葉閑，自那日葉閑說要閉門謝客開始，葉閑這些天就真的什么人也沒見，那天季淮清來了，葉閑也讓五竹給打發(fā)走了。

　　“五竹，去開門吧”葉閑卻好像早就知道來者是誰一樣，繼續(xù)低頭撥弄他的古琴，此刻的他又是往日那副云淡風(fēng)輕的清冷模樣。

　　五竹開門，來者正是葉澧，他沒有理會五竹，徑自進(jìn)了院子，看著低頭撫琴的葉閑，聲音平穩(wěn)之中略帶了幾分急促：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