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一個人收東西到挺晚的時候,他把車開出停車場,外面已經(jīng)黑的差不多了,等紅燈的時候他把頭探出車窗,望了一眼沒星星也沒月亮的天空。那些云似乎被路燈的橙黃色給染過了,黑得一點都不純粹,韓信聽見后面車的喇叭聲,才不緊不慢地收回腦袋,把車往前開去。
周圍似乎什么都沒有變,無論是光還是空氣,都是幾個小時之前的模樣。韓信咬著下唇,牙齒撕掉了些皮肉,隱隱地泛出鐵銹的味道。他沒想過劉邦會如此利落地答應(yīng)他,像是布好了一個局等他跳進(jìn)去,巴不得他提出這樣的請求。
韓信把車停進(jìn)停車場,卻坐在還有空調(diào)余溫的車廂里沒動彈。他的指尖輕輕敲著方向盤,垂著視線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發(fā)了半天呆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都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他抿起嘴角嘖了一聲,下了車順著斜坡出去,打算隨便找家飯店填飽一下肚子。
也是應(yīng)了劉邦站在他家冰箱前面的那句話,他是很少在家做吃的,一來嫌麻煩二來覺得自己一個人也沒什么好做的——他不由得想到以后,或者說是某一種未來,而他愿意為那種未來付出更多更長久的心力。
他在冷空氣里甩了甩頭,突然覺得自己的步子有些跳,站在街邊反應(yīng)了一下,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有些開心的。他忍不住蹲下來,心跳和呼吸一起加重,他長長地出口氣,覺得分外滿足。
他進(jìn)了一家經(jīng)常光顧的拉面店,吃到一半包里的手機(jī)就響起來,他塞了一嘴面條摸出手機(jī),原以為是趙云那一幫子人找他出去浪,卻沒想到是劉邦打來的電話,驚得他趕緊把嘴里的面條哽了下去。
“喂?”劉邦看電話接通,開了免提放在一邊,手上開始切晚上沙拉的蔬菜水果,“喂喂喂?”
“……嗯?!表n信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應(yīng)了一聲端起面湯灌了一口,才艱難地開口道,“你干嗎?有事?”
“不是吧你?!眲钏坪跏切α顺鰜?,話筒離人的距離有些遠(yuǎn),韓信聽那些笑聲聽得模模糊糊,“說在一起試試的是你啊,我這只是例行公事。”
對面的韓信半晌沒吱聲,劉邦燒著電話費把番茄切小,過了好一會,劉邦蔬菜都切完了,對面的韓信才開口:“你圣誕節(jié)有空嗎?”
“有哦。”劉邦答了一聲,把切好的水果蔬菜扒拉進(jìn)玻璃碗,擠上沙拉和千島醬,插了根勺子進(jìn)去。
“……那不如去看個電影?”韓信把手插進(jìn)扎了馬尾的頭發(fā)里,“有部片子……”
“好啊?!眲钊俗约阂蛔熳细仕{(lán),“看什么你定吧,公司那邊的電影院還不錯?!?/p>
劉邦咀嚼的聲音有點像是兔子咬著菜葉時候的清脆聲響,他應(yīng)該是把手機(jī)擺在了更近的地方,韓信能聽見他打字的聲音。韓信垂著視線,盯著面湯面兒上飄著的蔥花,拿筷子戳了兩下,又撈了撈湯底里有沒有剩下的東西。他有話想問出口,卻還是不適應(yīng)突如其來的親密,猶猶豫豫。
“對了劉邦?!表n信開口叫他的名字,劉邦嗯了一聲聽到清脆的擱置筷子的聲音,“那東西還在身邊嗎?”
“什么東西?!眲钸青赀青甑亟榔鹛O果,被韓信問得滿頭問號。
韓信沉默了片刻,劉邦莫名地覺得此刻的安靜有些危險,他正要打著哈哈糊弄過去,韓信罵了句什么,嘆口氣,好聲好氣地解釋起來。
“上次給你放桌子上的?!表n信這么一說劉邦一下子就反應(yīng)過來,連連哦了幾聲,“我在醫(yī)院抽的那玩意兒?!?/p>
“那個啊,我放辦公室了。”劉邦把勺子舉到面前,不知道為什么有點心虛,“你也知道的,我待在辦公室的時間比較多。”劉邦說完之后就窩在了椅子上,韓信給他的小瓶子他一直裝在盒子里,而盒子又在抽屜里不見天日,只有他偶爾尋找一支筆一枚圖釘,才會打開抽屜聞到熟悉的味道。
韓信很輕地哼了一聲,應(yīng)了聲好吧。他結(jié)完賬走在回家的路上,天上有些下雨,他沿著街邊商鋪支棱出來的屋檐走,脖子縮在高領(lǐng)的衣服里。他后頸上的創(chuàng)口貼已經(jīng)去了很久了,但是傷口吹了風(fēng)還是隱隱地有些酸,那感覺像是賴上了他,跗骨之蛆一般提醒著他什么。
韓信聽著電話去給家里等他的大狗買了些肉,他聽見劉邦把碗和勺子扔進(jìn)水池的清脆聲音,聽見劉邦藏在嘩啦啦水聲后面的聲音,他的手在衣服兜里悄悄地握緊。他感覺自己似乎正在走近自己想走近的人,卻又覺得一切都只是大家認(rèn)知里的在一起的故事,劉邦的距離仍然很遠(yuǎn),就像是在電話那頭,觸不可及。
“怎么了?不說話了?”劉邦似乎是洗完了東西,韓信在電話那頭陷在沉默里,劉邦喂喂兩聲把他給拉了出來。
“沒?!表n信晃了晃腦袋,他在包里掏鑰匙,屋子里的大狗聽到門口的動靜,從里屋嗷嗷嗷著沖到門口,韓信把鑰匙插進(jìn)鎖孔,大狗的聲音又變了個調(diào),嗷嗷變成嗚嗚,爪子撞在金屬門上,唰唰響。
“哦對了?!眲钕袷窍肫鹗裁匆粯娱_口問道,“你家狗什么名字???”
韓信猶豫了一下,打開門,把狗腦袋從自己臉旁邊推開:“……寶貝?!?/p>
劉邦抖了一下:“我問狗叫什么?!?/p>
“跟你說了,寶貝?!?/p>
隨后,韓信電話一掛,把劉邦突然爆發(fā)出來的笑聲關(guān)在了電波那頭。
韓信和劉邦約在傍晚看電影,看完吃個晚飯后結(jié)束回家,兩個人都早上補(bǔ)覺到中午,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外面天氣好的不行,是冬天里難得的晴天。
他們倆出發(fā)之前通了個電話,韓信收拾得很快就先出了門,劉邦在電話里嗯嗯啊啊地應(yīng)著,卻沒聽見什么響動,韓信抿了抿嘴,只好說你開場前記得來。
劉邦還是滿口答應(yīng),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jìn)去。
所以劉邦到的時候韓信正站在一棵金碧輝煌的圣誕樹下面等他,穿了件高領(lǐng)的黑色沖鋒衣,單褲和高幫的籃球鞋。他正要走過去打招呼,就看見有小姑娘紅著臉靠近他,拿著手機(jī)似乎是在要聯(lián)系方式,劉邦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就站在街對面看韓信的反應(yīng),笑瞇瞇地,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
韓信被搭訕的時候抬頭都是一臉懵的樣子,別人跟他說話也不愛笑,沒多的表情,一問一答讓人感覺聊不下去,劉邦手插在包里看了一會,看那些面紅耳赤的小姑娘努力地想要他電話,笑韓信不解風(fēng)情打死不給。
最后他看不過去,過了街走過去,拍著韓信的肩膀,笑瞇瞇地對小姑娘說:“不好意思這是我男朋友?!?/p>
小姑娘一臉失望地走了之后劉邦抬頭去看韓信的表情,韓信勾著一邊嘴角笑得似乎有些得意,眼睛彎彎的,里面落了些剛剛亮起的霓虹燈光。劉邦聳了聳肩說走吧,還沒邁出去一步,韓信就捏了個拳頭送到他面前。
“干嗎?”劉邦脖子往后仰了仰,以為韓信要把那拳頭揉上他的臉。
韓信拳頭一松,一個晶瑩的東西就落了下來,那東西上面系了根繩子,脫離韓信手掌的控制后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劉邦盯著看了幾秒,恍然大悟。
那個瓶子和韓信之前拿給他的如出一轍,里面也盛了些晶瑩粘稠的液體。劉邦有些不敢相信地抬頭對上韓信的眼睛,卻發(fā)現(xiàn)韓信的眼神平靜如常,沒什么波瀾。
“你抽了兩管?”劉邦把那小瓶子接過來,皺著眉頭捏著那個小瓶子,開口問站在面前把手又揣回包里的韓信。
“對啊。”韓信回答得一副理所當(dāng)然,“怕你把那管扔了?!?/p>
劉邦突然覺得心里不太是滋味,他體驗過針頭插入腺體的疼痛,也知道復(fù)插入有多疼。所以他一直覺得韓信能抽出一管給他已經(jīng)是極限,而當(dāng)韓信若無其事得遞給他第二管的時候,著實是超過了他的準(zhǔn)備。難怪韓信看上去體質(zhì)并不差,卻在抽取之后的幾天里面都病怏怏,劉邦現(xiàn)在算是想通,誰身體免疫一下子被抽了大半誰都會病。
他原本以為自己只是要讓普通的追求者放手,卻沒想到對于自己來講,韓信也是地獄級的挑戰(zhàn)任務(wù)。
劉邦把那個瓶子捂熱乎了,當(dāng)著韓信的面兒把繩子掛到了脖子上,又把瓶子塞進(jìn)了衣領(lǐng)。那瓶子的溫度依舊低于他的體溫,貼著他的皮膚默默地冷。
韓信盯著他的臉看了幾秒,轉(zhuǎn)身往電影院的方向走過去,劉邦跟在他身后,手背在頸后調(diào)整繩子的位置長短,韓信回過頭看他,看他調(diào)了半天沒調(diào)對位置,就回過身來幫他,他在劉邦耳邊問他怎么樣,劉邦長了長了短了短了地應(yīng)著,最后他終于回了一句好了,正要轉(zhuǎn)身說謝謝,就感覺自己后頸腺體上被什么涼涼的東西碰了一下。
他像是被燙到一樣轉(zhuǎn)身,看見韓信雙手停在半空沒動作,正看著自己笑著,圣誕節(jié)最后的一絲陽光落在韓信的側(cè)臉上,讓他的眼睛像是琥珀一般晶瑩。
他能感覺到一股溫柔的迷迭香的味道,在腺體上輕輕地繚繞著,安撫與陪伴。
劉邦捂了捂后頸走到了韓信前頭,他一面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逐漸加快變重,像是逐漸活過來一般生機(jī)勃勃,同時卻又想起什么來,血液逐漸冷靜下去。
有些片段和記憶像是水滴一樣掉進(jìn)海里,跟著波濤一起洶涌奔騰,最后一點一點地使波浪更高更寬,足以擊潰海邊黑褐色礁石形成的防線。
每天都多那么一點,那就很滿足了。
圣誕節(jié)三天假,開始上班的第一天韓信的車就被限了號,只好早早起床去擠地鐵。他在擁擠的車廂里找了個扶手站在門邊,耳朵上塞著大音量的耳機(jī),借著身高優(yōu)勢搶奪著地鐵車廂里不多的新鮮空氣,每開一次門都面臨著被擠下車的命運(yùn)。
韓信再一次扶了扶自己被擠歪了的耳機(jī)默默地嘆口氣。
他家到公司的距離不算特別遠(yuǎn),地鐵也就是幾站的功夫,韓信站在門邊抬頭看了看站點表,心想就是這站了,正想順著人潮擠出去,卻發(fā)現(xiàn)這一站上的人遠(yuǎn)遠(yuǎn)多于下車的人。
韓信一面臥槽一面奮力地逆著人流下車,等到他終于站在出站口附近的時候,突然有了一種劫后余生的感覺——鬼知道以前沒有車的時候是怎么活下來的。
他掏出自己的公交卡,排著隊出站,他剛把卡放在感應(yīng)器上,有個人突然閃到他前面先一步出去了,他懵逼著抬頭,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出去的劉邦也是一臉驚訝,只好把他的公交卡遞給韓信讓他先出來。
“你居然沒注意到我?!眲畹软n信出來之后挑著眉頭說,“怎么,沒睡醒?”
韓信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把耳機(jī)給取了下來塞進(jìn)包里。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留的挺長了,扎了個支棱著的馬尾,前面的劉海也挺長,乖順地垂在臉側(cè)。劉邦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兩個人一路走到了公司,推開樓層的玻璃門,張良正端著一杯茶,衣服路過順道停下來看看他們的樣子。
“模范情侶啊?!彼曇舨淮蟛恍?,表情冷靜淡漠,像是陳述事實又像是旁敲側(cè)擊,劉邦盯著張良看了一會,突然笑瞇瞇地點了點頭,應(yīng)了一聲。
韓信從他們倆身邊默默地走開,像是擔(dān)心被波及一樣遁走,開了自己的電腦開始處理起新的企劃。他聽見劉邦和張良說話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路過自己身后的時候劉邦突然沒了聲音,接著他感覺到誰拉了把自己的馬尾,等他轉(zhuǎn)頭的時候又只看見劉邦和張良的背影。
他罵了句幼稚,把企劃書寫好了之后還是乖乖地站起來,送到了劉邦的辦公室去。
他的企劃書被劉邦從頭批到尾,劉邦臉上也不帶笑,跟工作沾邊兒的事情也沒見過他糊弄過,張良中途進(jìn)了趟辦公室,出去的時候在韓信耳邊低聲講了句你保重,韓信一臉懵地接過劉邦注了標(biāo)記的文件過來,回自己的位子上開始改,中午喊了個外賣隨便對付了,下午劉邦準(zhǔn)備溜號的時候韓信還在修改。
“這么努力?!眲钫驹陧n信身后抻著脖子看他桌子上的文件,“好好加油啊我先走了。”
“嗯,再見?!表n信頭也不抬地回道,過了一會他發(fā)現(xiàn)劉邦還是站在他身后沒動靜,才疑惑地抬起頭去看劉邦。
“我的卡?!眲钌斐鲋皇?,韓信喔了一聲去摸自己的卡,另外一只手卻捏著筆把文件上的一句話給勾出來,推到劉邦面前。
“這個為什么不能用?”韓信手在包里盲摸了半天也沒摸到,索性先問了問題。劉邦噫了一聲埋頭去看那句話,單手指尖撐著桌面保持平衡,韓信的手悄悄地墊到劉邦的手下方,在他開口之前握住了他的手。
一個貼合親密的十指相扣。
劉邦被嚇了一跳差點叫出來,趕緊埋低了頭低聲問韓信干什么,韓信回了句沒什么,手上卻不松勁,筆尖仍然是指著紙面上的那句話。劉邦手上掙了掙,沒掙開,只好先回答韓信的問題:“受眾太小,不利于宣傳。”
韓信哦了一聲把劉邦的話寫在旁邊,手卻還是不松開,劉邦扒拉了兩下也沒扒拉開:“你到底想干嗎?松開!”
韓信丟開筆,轉(zhuǎn)過頭盯著皺起眉的劉邦:“我充個電?!彼f完劉邦一愣,沒等劉邦反應(yīng)過來,韓信把劉邦的手逮到自己臉側(cè),在他手背上就是吧唧一口。他親完了就松開自己的手,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把公交卡還給劉邦,自己又埋下頭去改自己的企劃書。
劉邦捏著自己薄薄的卡片,走出公司的時候神色復(fù)雜。
他原本以為這種所謂的浪漫和膩歪再不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可是現(xiàn)在他的生活像是一面湖被石子打破了平靜,久久不息。
他越發(fā)地狠不下心,去說最后的那句話,只好一推再推,等一個厭倦的時機(jī)。